【風戀】父親是個人才(散文)
一直以為,中年和老年沒有明顯的界限,中年人已經(jīng)把人生看透了,老年人則把人生看淡了,看得更深一點的,多如街頭大媽,張口即是一句“人這一輩子啊”,苦樂酸甜,任由品匝。細細想來難免對梁啟超《飲冰室合集》中“老年人常思既往"存有疑慮,中年人又何嘗不是長嘆“往事如煙”呢。至于我,中年已至,總會驀然回首,想什么呢?想母親,一生坎坷勞碌疾病纏身,想來沉重;想自己,半生已過年華虛度,羞于啟筆;還是寫寫父親為好,順便調(diào)侃一下,想來老父親不會怪罪于我。
其實憨厚如泥敦厚如石的父親從來不去思考人生的。兒時的印象里,父親身材魁梧骨骼硬朗,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壯漢,大口吃飯,大腳走路,大手干活,胃大膽大心大力氣大。拿母親的話說,除了干活,別的事什么都不會。他能七八天挖一口十幾米深的地窖,半個月開三五畝荒田,一個月采礦推石圍起一圈院墻。當然,能干就能吃,早些年到七八十里路外推煤的那些日子,早晨吃九把面條,中午吃上十幾個煎餅。飯量大,出力多,收獲頗豐,在我剛記事的時候,白花花的地瓜干堆滿整個堂屋,每次開門,總有地瓜干像水一樣流竄下來埋住我的腳踝。半生的奔忙勞累,沒聽到父親有一句叫哭喊冤的話,每次母親問他這樣的日子苦嗎,他總會笑笑咧咧口齒不清地說“不吐(苦)”。
勤能補拙,讓父親詮釋的淋漓盡致??筛赣H又拙在哪里呢?拙于算計。父親還是毛頭小子的時候,爺爺讓父親趕了十幾頭小毛豬到市場去賣??筛赣H不到兩袋煙的工夫便急匆匆回來了。爺爺讓他五毛錢一斤的小豬硬生生地讓父親賣到了五毛錢一個!當父親興致勃勃地把皺兒巴嘰的票子遞給爺爺時,爺爺?shù)难劬褪且幻墩◤?,瞬間就迸出了碎片!氣得他唾沫星子糊滿嘴,一跺腳,“三十不認錢,五十就認命!你就不去算計算計么?你,真是個人才??!”
父親吃虧不止于此。那年村里分地,父親辛辛苦苦開墾的幾畝荒田,都被隊長無緣無故地瓜分了,當時母親都氣哭了,沒日沒夜開的荒田本可以做自留地的,就這樣讓人“分贓”擱誰心里也不平衡。可是父親的心遠比他墾的荒地大,一壸釅茶下肚,一卷旱煙入口,把镢頭鐵鈀扛到肩上,沖著欲哭無淚的母親說,“你等著,我再給你開上三畝地來!”說完便豁豁而去。沒幾個晚上的工夫,父親又從北山腳跟下石坷啦子窩里硬掏出三畝肥田來,這一次父親總會算計了一次,他把地的四角都育上了花椒苗子,也是這一次,父親也當著眾多人的面硬氣地說了一句:“誰再分我的地,我斗(揍)死他!”到后來,這地一直未動,一直在父親的春耕夏耘呈現(xiàn)碩果累累的景象。再后來,莊稼地變成了麻油油的花椒林。然而就是這片花椒林,在村里引起轟動,人們紛紛效仿,從山地荒頭到與萊蕪搭界的地方慢慢變成了現(xiàn)在的花椒種植基地。無意之中,傻傻的父親讓大伙立成了一個標桿和方向,有方向就有幸福的源頭和水流。爺爺?shù)脑捯菜闶峭岽蛘?,父親簡直是個人才。
父親粗活能干,細活也不賴。他手掌寬厚,老繭縱橫,長滿繭子的手是最有靈氣的,父親拙于口舌卻精于手工。如果誰家的白臘筐糞簍爛了需要修補,他會毫不推辭隨叫隨到。油黃的臘條在他靈活的十指間橫拽斜插,五個一綹,三個一軋,還沒等人家看明白,一陣捏削擰編,破舊的筐子或簍子便修補如新。人家留他吃飯,不讓;送他煙抽,不要;那喝碗茶吧,父親便不再推辭,憨乎一笑,三杯五杯下肚便起身告辭。
父親給人家編了那么多筐子糞簍,我們自家卻沒有一個像樣的白臘筐;鄰家哥做了大半輩子木工,卻從來沒有給自己做一條像樣的板凳;村西徐大爺鑿了一輩子磨盤石槽,卻沒有給自己打鑿一件像樣的蒜臼,這或許就是民風吧,自己的事總是將就,可別人的事一定講究,來不得半點馬虎。這是流淌在街坊鄰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之間的最溫暖的氣息。人心民情淳樸得如黃土地上吹過的縷縷細風,即便細如手指的高粱也會扎下強勁的根須,代代延傳,生生不息。
常常記得街北胡同里有一何姓家氏的大娘,每年秋收一過,總會背些秋蒲草來讓父親編幾個蒲團坐,雖說父親手底下還有一大攤子農(nóng)活要做,可又耐不住她的死纏硬磨:“還是他三大爺編的蒲團舒服,坐了一冬屁股底下也不生蟲子啊,熱乎乎的,像用柴火煨著。”幾句話哄得父親張開嘴咧咧呵呵的??筛赣H一坐下來就是大半夜不停手,左擰右扯,前摳后拉,邊壓邊,沿扣沿,腳踩手盤,幾袋煙工夫,一個漂亮的蒲團出來了,扣得緊,盤得實,壓得牢,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連續(xù)幾個晚上,幾十個蒲團出來,老太太推車來取,樂呵呵的一件一件往推車上搬,“這個是大妮子的,這些是二妮子的,這是他大姑的?!钡鹊桨嵬曜詈笠粋€,她兩只手靠在大襟衣服上一抹,伸手從布兜里掏出一張10元的錢來,遞給父親。父親百般推辭,死活沒要。老太太前腳一走,鄰家老伯就數(shù)落父親,“虧大了,你這老弟,傻不楞登的,錢不要,還要搭上工夫,你圖她什么啊。難不成沾她便宜了?她呀,腥味早沒了!”父親嘿嘿一笑,自顧忙他的活。
虧不虧姑且不說,可我看好父親的手藝,相信父親是個人才。只是許多年過去,始終不明白,父親吃了那么多苦卻從不跟誰訴苦,我只記得他訴別人的苦。村里放羊的俆老六死了,他嘆著氣說,“老六吐(苦),放了一輩子羊,沒吃過一口羊肉”;賣蒜的閆六婆死了,他又說“閆六婆吐(苦),吃了一輩子大蒜,煮著呲(吃),燒著呲(吃),呲(吃)壞了胃”;村北打井的人死了,他更是意味深長的嘆氣,“齊井子吐(苦),打了一輩子井,喝了一輩子懶肥(水),腎結(jié)死(石)?!?br />
也許父親吃過的苦受過的累讓他強健的體格硬給扛住了。身大力不虧,干活于他是最簡單的事。其實父親本身就很簡單,簡單到?jīng)]有工夫思考自已的人生。
父親老實憨厚,但容不得別人無禮冒犯,一旦被激怒,倔性釋放就不得了。還是父親稍年輕的時候,鄰居村長的兒子成才在我家門前不遠的通用水溝里載了一排楊樹,水溝變成長垅。這樣一來,每當下雨的時候,就會“水漫金山寺”,不止我家門前成一汪水塘,就連與水溝相連的通道上也變得泥濘不堪,這讓來來往往的人該怎樣走路?父親知道后二話不說,拿起大鐮刀把水溝里的一排樹苗攔腰割斷。成才仗著村長老子的威風沒把父親放在眼里,第二天又重新栽上一排,父親還是照砍不誤。這一幕記憶猶新,以至于后來中學老師出了一個成語對接的題,我竟然鬧出了“前人栽樹,后人伐木”的笑話。
成才敢怒不敢言,看著父親握緊的蒜臼子一樣大小的拳頭和瞪大的眼睛,只好拿著鐵鍬把水溝掘開。那個時候,我感覺父親是巨人般的存在,莽撞中帶三分豪氣,倔強中有七分血性。在村里沒人敢惹的村長父子硬讓倔強的父親給震住了,村長自知理虧,對父親擺了擺手“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君子不和牛置氣,大人不計小人過?!笨捎捎诟赣H耳背的原因,曲解了村長的“歪理邪說”,就指著村長的鼻子喊道,“就是大人不擠的話小人也過不去。你村長不帶頭修一修就算了,還讓你兒子栽上樹!”話一出,笑聲如潮,村長笑岔了氣,鼻涕戧進了嘴里,最令我生厭的是村長的貼心秘書兼會計漢三笑得最為夸張,伸長脖子,仰面朝天,兩只手護著胸膛嘎嘎地笑著,這讓我想起了一只讓人拿著木棒趕著滿街跑的大鵝。正巧那個時候,母親一陣咳一陣地從家里走出來,由于天生氣管炎的緣故,母親一直很虛弱,喘息艱難以致走路的時候雙肩聳動。她也許是聽到了父親跟別人的吵架或是不懷好意的笑聲,總之,沒有什么能瞞得過一個窮苦女人敏感的耳朵和心靈。見到母親,剛剛剎住笑聲的漢三臉上潮紅未褪,“噗哧”一聲又笑開了,笑也就罷了,他竟沖著母親做著鬼臉,把兩個肩頭高高聳起大口大口地喘氣,并不斷地干咳,一陣接一陣的表演,把母親氣得一汪淚水旋在眼里,可她硬是沒把淚水流下來。一個女人對尊嚴的判斷是靈敏而又精準的,母親雖極力克制,可父親不讓,即便一個男人再傻也容不得對自己女人的侮辱。父親撥開人群跨開步子,一只手抓住漢三的腰帶,另一只手薅住他的衣領(lǐng),兩只胳膊半空中一提,向外一撂,還沒等漢三從興奮過度的云端蘇醒過來便重重地摔在了泥巴窩里。笑聲變成了哭聲。母親干咳了一陣,呼吸順暢了許多。
從那以后我感覺父親無所不能,在學校里也有了可以炫耀的資本,父親伐木和空摔漢三的段子可以讓我實打?qū)嵡玫卦诨锇閭冎虚g高談闊論三天三夜,以致于從不敢走夜路的我竟然獨自一人趕到七八里外的山村旮旯,興致勃勃地看一場電影。一個人的精神領(lǐng)袖就這樣在心底落地生根,在我眼里,父親就是一個人才。
對父親的敬畏源于他與生活的和平共處,無論多大的風暴他都能扛。父親的大半生幾乎把世上所有的苦都吃遍了,種過田,推過煤,開過山,而苦盡甘來的好運還一直留有懸念。命運對他的施壓尚嫌不夠。1983年,父親隨我的一個舅舅出了遠門,去了邯鄲一個鋼鐵廠做起了劈鐵工。劈鐵可謂世上最累的活了,“人劈了鐵,馬拉了車”說的就是劈鐵的命運。
當然對于身大力不虧的父親來說,這天天掄大錘的活就像莊稼活一樣稀松平常。一柄十幾斤重的大錘讓他掄得呼呼生風,似乎他拿的不是錘而是一個棒槌。十幾噸重的鐵砣子,廢舊機床,空氣錘,都在父親他們這些劈鐵漢子的錘頭鑿子強攻之下,變成一塊塊百十斤重的鐵面包,然后回爐接受高溫的冶煉化為鐵水澆鑄其他機械。這些還不是最累的。劈鐵隊伍中有一種錘叫"三人拽",錘頭八十多斤,錘柄底部兩根粗壯的皮繩,中間一個人掌錘柄,兩邊的人提繩發(fā)錘,起錘時掌錘的人倒退一步,依靠腰部的力量和發(fā)繩的協(xié)調(diào)用力一塊將錘高高送到半空,而后三人一同發(fā)力將錘下的厚鐵板砸開。父親是掌錘行家,看著一堆堆廢鐵爛料在他的錘頭下粉身碎骨,自然滿有成就感,其他人也對他敬畏三分。倘若哪個發(fā)錘的伙計不出力,他會施著性子把人支開,連錘柄帶皮繩一塊攥在手里,一個人把八十多斤重的錘掄得有聲有色,廠里的老板說父親不是在干活,像是在表演。一把重錘像是一個道具讓他揮舞得輕松自如,舉、挺、起、落,力破千鈞,有時一天下來,他一個人就劈十幾噸鐵。讓廠里老板都看懵了,趕忙把父親立為榜樣。沒幾天工夫,父親掌大錘的照片出現(xiàn)在各廠區(qū)的宣傳欄上,并配發(fā)萬字文章:劈鐵行的人才,鋼鐵界的標兵。召來全廠員工向他學習。
本想引以為豪的父親會給一家人帶來好運,可是希望的破滅比沒有希望更可怕。父親在經(jīng)過一塊鐵板時無意間用雙腳撬翻了上面的一件床身,還沒等父親反應過來,父親的腿部已鮮血直流,床身砸中了父親的右腿。雖說經(jīng)過醫(yī)院的緊急搶救,止血輸血,石膏板固定,三個多月的住院治療,但強如鋼鐵的父親還是落下了殘疾,大腿內(nèi)側(cè)的鋼板一直沒有取出,走路一瘸一拐。可是堅強的父親一遍一遍摸挲著滿腿的繃帶,從沒掉一滴淚。而當出了醫(yī)院回家療養(yǎng)看到一家人哭得紅腫的眼睛時,他卻嗚塢地哭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相信他的眼睛里會藏有淚水。
床上呆得久了,雙腿也耐不住寂寞。只要他覺得腿腳能使上勁了,父親就償試著下床,一腳使勁,一腳趿地,拄著一根棍子在院子里來回走動。院子里槐花生得茂密,滿院的槐香和蜂群的追逐里有過我快樂的童年。父親抬眼看看老槐樹,再看看未拆繃帶的腳,臉上一絲憂傷劃過。母親喂養(yǎng)的黃絨絨的小雞崽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有的跳在他的腳面上抖動小翅膀吱呀吱呀地叫,通常在往年父親會俯下身喂小雞們一碗米,現(xiàn)在他不能,任由小雞用尖尖的嘴巴啄他腳上的繃帶。那時的我,懵懂年少就如圍著父親吱吱叫的雞,根本不知大人們眼里究竟藏著什么。只是發(fā)現(xiàn)農(nóng)忙時節(jié),幫我們干活的人多了,親戚、鄰居,當然最忙的還是母親。
父親當然急于讓自己的腳好起來,回到以前的自己。就像村里人常說的,父親走起路來,半截莊子都能聽到。時光似乎在他身邊慢下來,他卻不情愿。父親砍了一截槐木樹枝,用鐮刀剔平上面的尖刺,把槐木一端伸進未熄的灶灰里,燜熱后弓出一個彎,再來一根鐵絲把這弓彎固定一下,約摸一個鐘頭后,父親拆了鐵絲,一根新拐杖做成了。父親難得面露喜色,他拄著拐杖走出院子,確實步子輕便多了。我想,父親心里一定還想著趕著開荒,推糞,種地,把糧食堆滿堂屋,總之希望滿滿的。
父親的拐杖一根接一根地換,直到他能做些簡單的莊稼活時,他就自信滿滿地把他用過的拐杖都燒掉,脫離拐杖的支撐。何大娘看得心疼,勸父親說,不要早早地著急干活,等身子好了活有的是你干的。這期間她還給父親送來好幾次羊肉羊骨,讓父親熬湯喝,說是大妮子送她的,自己不愿吃。后來才知道,這些都是她自己買的。母親感激不盡,她卻說都是父親積善積德,為自己修來的福。福多禍少,好日子慢慢就會來的。這期間,村里有好多人來看望父親,很多都是父親幫助過的人。當然老村長也來了,帶著漢三。兩人一陣噓寒問暖之后,就倒背雙手徑直走向我們的豬圈,兩個人把著欄門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么。圈里的幾頭大肥豬還在吭唷吭唷地進食。其實兩個人早就惦記著母親喂養(yǎng)的幾頭肥豬了,本想過些天再上上膘指望著賣個好價錢,以便父母的藥錢和我們的學費也有點著落,沒曾想讓這兩個"豬經(jīng)濟”盯上,村里的六畜買賣行情都由他們操縱。老村長對母親說,這豬該賣了,過兩天行情走低,會賣虧的。”說著打開門子,把豬趕了出來,豬在前面跑,漢三在后面趕。母親氣得要哭,“我們不賣,你們搶呢!”邊喊邊咳嗽。漢三裝作沒聽見,興致很高地在后面一圈又一圈地追,“這豬成精了,就抓不住呢!”,天都擦黑了,豬都累得拔不動腳了,漢三還在不遺余力地用手撓著豬的屁股跑,一時間滿院子稀稀拉拉排滿了糞便,見漢三還沒停手的意思,父親也火氣上來,抓過一根棍子將身邊的白蠟筐向前一撥,漢三“撲哧”一下打了一個踉蹌后,撲在一團熱哄哄的稀糞上。漢三氣得嘴都歪了,“三塊一斤,一分也不能多!"眼看幾頭豬跑差不多了,體重也下來了,村長喊了秤來,招呼幾個人把豬都綁了,過好了秤后,有人用剃刀在豬身上刮開一片毛來,蓋了一個鮮紅的菱形“優(yōu)”字印章。豬圈空了,母親覺得可惜,“這回虧大了,錢都讓你們賺了!前天強子家賣的四塊五!”村長莫名一笑:“豬和豬能一樣么,工人養(yǎng)的豬和貧下中農(nóng)養(yǎng)的豬一樣么?想開些,給你們點福利。”說著讓漢三遞給母親一塊繡邊紅布,母親氣得抖開布子,上面歪歪斜斜地爬著四個字,吃虧是福。漢三一臉壞笑:“這是村長親筆寫的,一般人他還不給!”也許是村長覺得有所虧欠,吃過晚飯,竟托人提過十斤豬肉來。就這個晚上,母親把這十斤肉全切了熬了煮了,讓我們敞開肚子吃了一頓好飯,母親吃得淚眼婆娑,仰頭問父親:“那紅布拉子上面寫的什么?”父親看了看我:“吃肉是福,肉還寫錯了,村長三年級水平,寫錯了”。我和哥哥像鴿子一樣笑開了:“吃虧是福”。母親噙在眼角的淚“吧嗒”一下掉了下來,“我們讓人欺負了。”是呵,有人拿剪子在你心上捅了一下,還要相信人家安慰你的話,剪子不快。
很難想象,現(xiàn)實中還有戲劇性的事情發(fā)生。豬賣了沒幾天,漢三又跑來了,手里提了個大算盤子,見著母親就說,“你家的豬是病豬,胃虛,一口食也不吃!得退錢,再說今天擦錢了,二塊五!”
母親氣不打一處來,“豬有病還不是你趕出來的!價錢還不是你定的!今天擦錢,前些天還漲呢,怎么不按四塊五呢!”
父親火氣也來了,拿起那塊紅布緊緊地勒在他的腦門上,“吃肉是福!”
漢三咧著嘴嗷嗷叫,“吃虧是福一一”
雖說父親腿患殘疾,可威風還在。只要這股傲氣還在,父親永遠不會在別人面前矮下去,在我心里,父親始終是個人才,他幾乎無所不能。
當父親的雙腿能有力支撐身體的時候,他似乎覺得又回到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他習慣性地給自己理了一個光頭,泛亮的頭皮和他的笑容昭示著一種和新年一樣喜慶的氣象,容光煥發(fā)。村里一群年輕小伙也爭相來沾沾喜氣,父親理光頭是“剃刀一絕",刮得凈,理得平,不見疼,不見癢。小伙們理完后,調(diào)皮地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三大爺長命百歲,福氣滿滿”,惹得父親喜笑顏開。終于,父親又可以和自己的鋤鐮镢锨和平共處了,他開始走向自己開墾的土地,像朝圣的僧人一樣叩拜新的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孕育過勤勞的種子,孕育過善良的種子,孕育過人才的種子,孕育過“吃虧是?!钡姆N子,而每一粒種子都會在父親眼里開花,唇下結(jié)果。
窗外,秋風乍起,天氣漸涼,父親早已進古稀暮年,而他人才的形象依然讓一團余輝烘托著,在我心底暗自攀升。我也始終相信父親不會老去,永遠健碩,健康,健在,因為父親的父親給他取了一個吉祥喜慶的名字:梁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