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麥穗姐姐(散文)
近日收拾櫥柜,在一本舊書籍里翻到了一張老照片。那是一張黑白色的老照片,邊角已經(jīng)泛黃,散發(fā)著陳年的味道,我如獲至寶,捧著它,就像捧著一段青澀的歲月,我小心翼翼地端詳。那是我和麥穗姐姐的合照,麥穗姐姐比我高出半個頭,扎著麻花辮,穿著花布衫,我們手拉手依偎在一棵大柳樹下,笑得拘謹(jǐn),臉上能感覺得到有紅暈在飛,兩雙望向鏡頭的眼睛,是那樣的干凈、清澈,對未來充滿了希冀和憧憬。
記憶中,那是我倆第一次照相,也是我和麥穗姐姐唯一的一張照片,幾十年了,她的笑容永遠(yuǎn)停留在八周歲,她甚至沒有留下一張屬于自己的單人照片。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四十多年了,麥穗姐姐的樣子有點(diǎn)模糊了,但麥穗姐姐的笑容依然留在記憶里。那個扎著麻花辮的小女孩,那個暖心的小姐姐,那童年的過往,仿佛就在昨天。月亮漸漸在我的眼眸里浮了起來,記憶不經(jīng)意間被掀起一角,所有的往事傾瀉而下。
春夏之交時節(jié),布谷鳥已經(jīng)叫過好長一段時日了。漫山遍野的槐花開了,整個村子里都涌動著槐花的香氣。麥穗也開花了,只不過麥穗的花兒太細(xì)碎,花香過于清淡,顏色也不鮮艷,每每被人們忽略。草青色的谷苗已經(jīng)在田里列出了整齊的綠色方隊了,那片片綠色已經(jīng)可以藏住灰色的野兔了。這時候,走在田間地頭,冷不丁會從某一處綠色里躥出一只灰色的野兔來,似乎觸手可及。正在挖野菜的麥穗姐姐一下跳起來說,如果不是她的眼睛被陽光刺了一下,她就能抓住野兔的尾巴了。她說她的手已經(jīng)觸摸到野兔那軟軟的絨毛了。麥穗姐姐的話我信,因為她在我們幾個一般大的孩子當(dāng)中是跑得最快、反應(yīng)最靈敏的一個。麥穗姐姐的腿很長,她說她長大后是要當(dāng)運(yùn)動健將的。遠(yuǎn)處的禾苗一片沙沙作響,太陽在那片青色里灑下一片金光,那野兔在一片金光里一竄一躍地跑,露出灰白的肚皮和短小的尾巴,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跡,只剩齊唰唰的禾苗在左搖右晃。
麥穗姐姐比我大一歲,她是我二大娘家的孩子,圓圓的臉蛋上面藏著兩個小小的酒窩,笑起來甜甜的,甚是好看。麥穗是姐姐的小名,那時候的我們還沒有自己的學(xué)名。我們早就講好了,長大了要一起上學(xué)的。我們可是拉過勾的。按照歲數(shù)麥穗姐姐應(yīng)該比我早一年去上學(xué),可她偏要再等我一年,等我一起去上學(xué)。
我和麥穗姐姐是最要好的伙伴,整日形影不離,我倆一起上山摘酸棗,一起下河摸小魚,一起跳皮筋,一起學(xué)剪紙。麥穗姐姐剪的窗花有模有樣,剪什么像什么,就像兒歌里唱的:剪一只公雞能打鳴,剪一只母雞咯咯叫,剪一只小羊在吃草,剪一只猴子滿山跑……她是一個又能干手又巧的女孩子,大人們下地干活,家里那些雜七雜八的家務(wù)活,全是由她來做;洗衣、刷碗、喂豬、喂牛,樣樣她都做得好。抽空還要負(fù)責(zé)給小兔子們挖野菜,每天天一放亮,我和麥穗姐姐就挎著小籃子出發(fā)了,我們的屁股后面跟著一群小鵝小鴨子,鵝在坡上吃青草,鴨子在水里吃魚蝦,我和麥穗姐姐就在坡上挖野菜,等野菜裝滿了籃子,小鵝小鴨子們也吃飽了,我們就浩浩蕩蕩的回家了。我倆把水靈靈的野菜背回家,喂那些可愛的小兔子。母親說,等這些小兔子長大了,換了錢就可以為我買一個漂亮的新書包了。
有時我們會滿山遍野地去尋找一種叫做遠(yuǎn)志的草藥,遠(yuǎn)志有著長長的根須,有安神益智、祛痰開竅、消散癰腫的功效。曬干了就可以拿到收購站去換錢了。有時候我們也會偷懶,拿一根小樹枝,饒有興趣的去逗弄一只青色的豆蟲,那豆蟲便圍著樹枝彎腰弓背,跳好看的舞蹈,直到它累得吐出青綠的膽汁,這才作罷。更有意思的是,我們常去逗一種叫做吆吆狗的小昆蟲,它住在一種漩渦式的小房子里,它的這種小房子可謂匠心獨(dú)造、美麗至極,圓形的建筑,陡峭的斜坡,溫暖的細(xì)沙,它的主人就住在斜坡中間的漩渦里。只要有小昆蟲不小心掉進(jìn)漩渦,它就飛速地把昆蟲拖進(jìn)沙土里吃掉。我們就趴在它的洞穴邊,大聲吆喝:吆吆狗開門,吆吆狗開門。聲帶帶動氣流,細(xì)沙振動,以為有小昆蟲掉落洞穴,不一會兒小房子里面就有了動靜,吆吆狗就傻傻地露出頭來了,我們就嘻嘻嘻地笑著把吆吆狗捉出來……
有什么好吃的,我們也會相互分享,那時候家里很少吃肉,平時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才有可能見到葷腥,麥穗姐姐有一個有錢的姥爺,是立過什么功的退役軍人。平時都會割著燒肉來。麥穗姐姐會把一片肥瘦相間的燒肉緊緊地攥在手心里,跑到我家里來與我分享。那油汪汪的肉片片又爛又糯又香,吃到嘴里,余味綿長……直到現(xiàn)在我都懷念小時候那燒肉的味道,那是那個年代最懷念的味道。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問麥穗姐姐,姥爺什么時候再來呀?自然我有什么好吃的也會分享給麥穗姐姐,在城里工作的父親每次回家都會捎回香甜的酥糖或者高粱飴軟糖,我每次都會給麥穗姐姐留一份;在去挖野菜的路上,在剪窗花的午后,在玩耍的空檔,嘴里嚼著香甜的酥糖,說笑著,打鬧著,暢想著,日子也在這份甘甜里流淌著,飛逝著。麥穗姐姐說,將來嫁人我們也要嫁到一個村里,那樣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三奶奶就笑呵呵地說,你們呀,最好嫁兩兄弟做親妯娌,那樣就能天天見面了。嬸子大娘們都說,你們倆都好成一個人了,比親姐妹還親,將來就做親妯娌。
歡樂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時間像長了飛毛腿,轉(zhuǎn)眼就到了鎏金的八月了,芝麻花兒一節(jié)一節(jié)地開到了頭頂,我們的個頭也像芝麻開花一樣蹭蹭蹭地往上竄。我喂養(yǎng)的十幾只小兔子也長大了。開學(xué)的日子快到了,到時候我就可以和麥穗姐姐一起上學(xué)了。
二大娘和母親結(jié)伴去了大集上,給我和麥穗姐姐買了一模一樣的新書包、新衣服。我的心里美滋滋的,很快,我們就可以端坐在教室里成為一名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了??韶木驮诩磳㈤_學(xué)的前三天降臨了。
立秋不立秋,中午熱死牛。這是我們當(dāng)?shù)氐闹V語。那天,天氣格外的悶熱,麥穗姐姐和幾個小伙伴偷跑到河里洗澡,就再也沒回來。聽說當(dāng)時是三個女孩子結(jié)伴去到河里的,有一個女孩兒不留神滑入了水底,麥穗姐姐連忙伸手去拉,結(jié)果麥穗姐姐沒有把女孩兒拉上來,女孩兒卻把麥穗姐姐拉進(jìn)了死亡之淵。剩下的女孩兒嚇得趕緊跑去叫人,可是一切都晚了,我的麥穗姐姐再也回不來了。
那注定是多事的一天,中午的悶熱很快過去了,下午老天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兩條幼小的生命夭折了,老天都忍不住落淚了,可再多的淚水也換不回我的麥穗姐姐了。
噩耗傳來時,我正因為發(fā)高燒躺在家里的床上。母親說河里有水妖,把麥穗姐姐拉到河里淹死了。我說什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我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夢,醒來后麥穗姐姐就回來了。麥穗姐姐是故意騙我的,麥穗姐姐和我拉過勾的,她說要和我一起上學(xué)的。她等了我一年,怎么就自己走了呢?不會的!我想,麥穗姐姐跑得那么快,她怎么能跑不回來呢?我在迷迷糊糊中呼喊著,麥穗姐姐快跑呀……快跑呀……
那年的9月1號,我成為了一名小學(xué)生,身邊再也不見了麥穗姐姐。麥穗姐姐的新書包也跟她一起埋在了西山腳下,想必麥穗姐姐已經(jīng)背著新書包走在了上學(xué)的路上——天堂里,一定有她朗朗的讀書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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