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靜夜思(散文)
懷念是一部無字的天書
內(nèi)容無限豐富
囊括一生的歲月
你懂,我懂
只是再也無緣相見
懷念是一杯茶
每天的清晨
鄭重洗茶為您斟茶
只是
這杯水
您一飲就是一天
一天還是喝不完
懷念是看到一個酷似您的背影
徒勞地凝望
懷念是一張被停運的車票
我在家里
您在終點站
——題記?
還記得,最后一次去醫(yī)院,是接父親。只是這次,不是回家,而是永別。半桶嬰幼兒米粉,多半桶“飛鶴”牌的中老年奶粉,壓力暖瓶,還有一個有著細小裂紋的PC材質(zhì)的水杯子,還有靠背等雜物被打成包,仿佛是老父親急著要出遠門,醫(yī)院里護士給整理好行李似的。
父親曾說,好多人熬不過冬天,春天來了,過了五一就好了,陽氣上升,身體都好起來??墒歉赣H這次說錯了。他就在五一以后的六月里,匆匆走了。
這個春天,疫情繼續(xù)肆意漫延,父親在我們當?shù)氐尼t(yī)院監(jiān)護室里一住就是一個月,一直沒有走出來。送父親去醫(yī)院的時候,有的樹上光光的,還沒長出葉子。監(jiān)護室的大門緊閉,我們看不見里面的父親什么樣子,他在想什么。
我們自費請外市的權(quán)威專家給父親診治,我們千方百計地托關(guān)系給父親買治病的昂貴藥品,盡管那個專家曾客觀地提醒我們做好“人財兩空”的思想準備,但我們還是固執(zhí)地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那個專家說的“奇跡”上面。我坐著出租車從市醫(yī)院買藥回來。去醫(yī)院監(jiān)護室的路上,緩緩西斜的落日,像個屠夫劃過的羊脖子,紅得像血,沒怎么喝水的我口干舌燥,提著那小包救命的藥品,忐忑不安。我照例給監(jiān)護室打電話,焦慮地在監(jiān)護室門外等著,照例不同的醫(yī)生或快或慢地出來,無論男女,他們都是只露出一雙眼睛,淡淡地說著父親的病情,幾乎千篇一律的乏味,病人目前還是沒有任何好轉(zhuǎn)跡象,病情還是非常嚴重,現(xiàn)在只是藥物維持等等,一字一句仿佛如隔離的不銹鋼門一樣冰涼,讓人瞬間絕望。醫(yī)生的話語是鈍刀,從我身上剝下一層厚薄不勻的皮,扔到地上,我感到了難言的痛。但因為父親躺在里面治療呢,我照例小心翼翼地向醫(yī)生表達感激,表達他們費心照顧父親的辛苦。
夕陽下,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影子被越扯越長,心臟像被無形的巨手攫住似的拉扯著,掙扎著,眼睛里仿佛進了風沙,天昏地暗。我像風中飄浮的塵土一般,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給母親打電話,恍恍惚惚地想著措辭,努力地把父親的病情陳述的輕描淡寫。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對母親復制醫(yī)生那冰冷的話,補丁似的粘貼到母親的心里,增加本就千瘡百孔的母親的痛苦。
還記得童年時的一個夜晚,我去同學家玩,回來時,我迷了路。四周被迷霧籠罩,我看不清,哪個方向是我的家。我大聲地叫喊著,四周白茫茫的,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巨大的恐怖沖擊著小小的心臟。四處都是空蕩蕩的,仿佛我在世界的末端,啥也望不見。我把鞋子跑丟了,衣服掛破了,一路上跌倒了好多次。我萬萬想不到,那種孤獨恐懼的感覺,在四十年以后,再次地襲來。只是這一次,父親再也不會像遠遠的燈塔似的發(fā)出溫暖的光,令人驚喜地出現(xiàn)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再也不會被他那溫暖的大手牽著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回家。
小時候迷路的經(jīng)歷,使我再也不敢晚上亂跑出去了。我怕我回不了家,我怕我再也找不見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姐姐們。從家到荒野有多遠的路,這是我永遠不愿再重復走的。但夢里卻出現(xiàn)過多次,我爬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四周一片寂靜,我即使踮起腳尖也望不到哪里是我的家,我又迷路了,夢中的我大哭,找父親,找母親。我不知道,那個從沒有去過的荒野是不是我的另一處家園?我是不是前生曾在那個地方生活過多年,那些看不見的荒草野樹,它們以怎樣的懷抱歡迎我回來???
大街上永遠是那么喧囂,黃昏的小城,嘈雜忙亂。母親小區(qū)里,遇到父親熟悉的叔叔大爺,打著招呼,他們或登著三輪車緩緩走路,或拄著拐杖,夕陽下,白發(fā)耀眼。我癡癡地望著,看著他們的臉,笑著回應,恍惚著,他們的面容變成了老父親的模樣,慈祥可親。
在監(jiān)護室里呆了26天的父親,最終沒有熬出來,在父親最后幾天的日子里,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大劑量的藥物作用已是微乎其微,心臟已出現(xiàn)驟停的現(xiàn)象。睡著的父親,也許在做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夢,他或許夢見了春天,夢見了故鄉(xiāng)的桃園,夢見了故鄉(xiāng)疼愛他的祖母,他的飽經(jīng)滄桑的心臟似乎被春風拂過,生機盎然。他快樂地笑著,快樂地說話,只是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其實那時的他已經(jīng)羸弱得叫不出一點聲音。臨終,他仿佛永遠地睡著了,面色平靜,像是沒有經(jīng)過疼痛掙扎。
父親在我心中,如山似的高大偉岸。小時候,他是我心中的超人,他無所不能,用自己的方式為我們遮風擋雨,教會我們學會堅韌和擔當;他一生正直無私,樂于助人的程度甚至忘我,父親一生清貧,微薄的工資收入僅能維持一家人溫飽;他省吃儉用,但對別人無私的幫助,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母親曾有抱怨的話,就是自己“勒緊褲腰帶,支援世界革命”,他像《水滸傳》中被稱作“及時雨”的宋江似的慷慨大方,朋友親戚有難,他都是出手相助,甚至自己借錢幫他們,卻從不讓我們?nèi)ビ憘鲃舆€的人呢,還了當賺的,一年年的不還錢的人呢,父親也不計較,甚至有的親戚到他離世時還未還錢,父親也從不放心上。父親閱書無數(shù),對世情冷暖感悟頗深,即使如此,他也仍然保持一種這個年齡難有的單純和慈悲。
年輕時父親對我們很嚴厲,讓我們敬畏,我從不敢對他撒嬌淘氣;年老時的父親恰恰相反,變得愛嘮叨,愛操心,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疼愛外孫、外孫女的姥爺。父親的柔軟和脆弱,是在他身體日漸孱弱時偶爾表現(xiàn)出來,他近一年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真是老了啊,不服不行啊?,F(xiàn)在想來非常心酸。
夏去秋來,父親離開我們已近兩個月了,院中的紅紅的石榴花結(jié)了拳頭大的紅石榴,只是,父親再也看不到了。人啊,其實無論怎樣,一切都會消亡,一旦離世時,肉體即使不被焚燒,一天天的也會腐爛掉?,F(xiàn)在回想起兩個月前的日子,恍然如夢。父親那么高大的軀體如被蟻蝕空的老樹,轟然倒地,骨骼散成一節(jié)一節(jié)。曾經(jīng)它們活生生地連在一起,會說話會走路的身體永遠消失了,像一場狂風刮過去,卷起了漫天塵埃,當風停住的時候,父親走丟了自己。
我沐手焚香,洗茶,沏一壺父親生前最喜歡的頭采小菜白茶,給相框中的父親斟一盞茶,看著慈祥的面容,如鯁在喉,剛叫了一聲爸,淚水就落下來。舉起自己的小盞,向父親致意,茶水緩緩入口,有一絲苦澀有一絲芳香。只是,再續(xù)水,再倒茶,就只有我獨自一人在飲。父親再也不會陪我喝下去,那一盞茶,涼涼的,一放就是一天。
深夜,搖曳的酥油燈籠罩一小片紅通通的溫暖。裊裊的煙霧中,我靜靜坐著,面對無言的父親遺像,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非常地孤獨,流浪的靈魂無處安放,夜晚在一瞬間變得無法形容的體貼深沉。我默默地觀望父親,心中有成千上萬個殘念噴涌,它們喋喋不休,它們爭先恐后,眼前漸漸變得混濁不堪,日子過得凌亂,灰白單調(diào)地疊加。我心中有許多話想要對父親說,沒有哪個時刻比現(xiàn)在更加想念父親。
曾讀過一句話是,時間會淡化一切,我想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在我尚不懂生死為何物的年紀里,我失去了爺爺奶奶,他們在我的歲月里漸漸淡去,像一個影子融進黑夜里,父親偶爾提及故去的爺爺奶奶,我也只是平靜地聽著,體會不到父親曾經(jīng)想念的痛苦。秋天去了春天來,而曾經(jīng)朝夕相伴的親人一旦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在安靜的夜里,我慢慢地回憶父親對我的嚴厲的批評和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我漸漸地明白,這就是懷念,這就是骨血,這就是親情,心底卷起萬頃波濤,化作不斷涌出的眼淚,心里刀割。我深深地眷戀每個夜晚,夜晚因此變得很長很黑,有種哀傷在里面發(fā)酵生長。我深刻地知道,有天我也會離世,無論時間還有多遠,但我不怕。我知道,那邊,有我親愛的父親在等我。
2022-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