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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娘是種莊稼的好手。50歲了，打谷犁田樣樣不輸男人。大伯是船上的舵手，吃公糧的，但他很少回家。
　　 大娘是大伯的續(xù)弦。母親說大伯的第一任妻子是上吊自殺的，因何事，母親從未提起過。大娘個頭兒高挑，人很瘦。一張皮緊連著骨頭。她的臉，只稍看一眼就不會忘記——瘦得跟石膏骷顱像差不多，兩個臉頰凹陷得可以放下雞蛋。母親常念叨，整個村找不到這么干活的女人——那是不要命的。大娘梳著一對長辮子，整整齊齊，跟她的身形到是匹配得很。挑東西時，兩條辮子一前一后搭著肩上的擔(dān)子晃晃蕩蕩。如秋千掛在半空，找不到落點(diǎn)。
　　 雖然在同一座院子，我只去過大娘家一次。她家老屋頂?shù)膬善镣叻e滿了竹葉，屋內(nèi)沒有半星光亮。從知曉第一個大娘吊死在那座房子里后，我就死活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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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娃兒瘋了?！蹦鞘俏彝獬龆旰蠡丶衣犝f的第一樁稀奇事。母親說整個村幾輩子沒出一個瘋子?？迌菏谴竽锏莫?dú)子。初中的某天正在上課時，他突然胡言亂語起來。經(jīng)過如此這般幾次后，老師叫他不用去學(xué)校了。大娘帶著他上醫(yī)院看病，卻沒見起色。一年后病情越加嚴(yán)重，他開始打大娘，有一次拿著菜刀追著砍大娘。村里的隊長怕他砍傷人，用繩子把他綁在院里的一棵大樹下。大熱天，火辣辣的太陽把樹葉的汁抽干了，也抽干了奎娃兒的吼叫聲。他干癟的嗓音穿過空曠的田野，穿進(jìn)了大娘的心窩。大娘舉鋤頭的手像中了邪似的抖過不已。黑夜里大娘把他帶回了家。后來，在院里鄉(xiāng)親的強(qiáng)烈要求下，大娘只得將奎娃兒鎖在黑屋里。從此間或從那座房子里傳來奎娃兒拍門叫喊的聲音，那聲音不間斷地引來院里的狗，吠叫不息。院里的人看著大娘家的門都繞著走。人們暗地里議論她家屋子有不祥之物。
　　 有次回家，我碰到大娘挑著擔(dān)子從地里往回走。我叫一聲“大娘”，她卻用陌生的眼光盯著我，接著晃著擔(dān)子甩著長辮低頭從我身邊竄過。我很納悶，回家問母親，母親搖搖頭嘆了口氣：大娘現(xiàn)在誰都不理。
　　 隨著經(jīng)濟(jì)的發(fā)展，公路運(yùn)輸越來越紅火。但大伯的船運(yùn)公司卻開始走下坡路，沒隔兩年船運(yùn)公司倒閉了。失去工作的他只得回家務(wù)農(nóng)。一輩子沒做過農(nóng)活的大伯，快六十歲了，哪里吃得下農(nóng)村種地的苦？一家?guī)卓诘淖於紨R在大娘身上。她下地干活的時間越來越長，身子越來越纖細(xì)，兩條長辮跟著肩上的擔(dān)子也晃蕩得更加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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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nóng)村掙錢如針挑土。家里沒有外出務(wù)工者，唯一出錢的東西就靠養(yǎng)家禽，種糧食。但這點(diǎn)零星錢，根本撐不起一個家。尤其是大娘家因奎娃兒要吃藥，出售家禽換來的錢補(bǔ)貼不了家庭的開銷。那年冬天，正值枯水時節(jié)，村里河邊來了好幾條裝沙的躉船。運(yùn)沙老板需要挑夫，一擔(dān)沙1元錢，一天能掙30多元。有勞動力的家庭爭先恐后去攔活，不過大都是家里的男人。女人至多也是30多歲壯年婦女。像大娘這把歲數(shù)的想都沒人敢去想。那天大娘去找老板攔活，躉船老板看著大娘竹竿似的身體，眼珠子瞪得跟水牛似的。后來在鄉(xiāng)親們悄悄求情下才默許大娘留下來。鄉(xiāng)親們求情的事卻沒敢讓大娘知曉。村里人都知道大娘的性格，她是一個不服輸?shù)娜?。大娘每天挑沙不比其他人少，趕在男人們中午回家吃飯的當(dāng)口，大娘會多挑一個多小時。為了省時間，她每天的午餐用盒子裝點(diǎn)冷飯泡著開水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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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村有一個仙婆傳說能通陰陽，也能治怪病。大伯沒事就請仙婆來給兒子看病。仙婆在大伯家設(shè)壇做法事，最后通過“天眼”看到大伯家屋里有一座“壇神”，仙婆說必須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供奉，否則大伯家永無安寧日子。于是大伯買來香燭，設(shè)了祭臺，每天作揖磕頭，焚香安神。有一段時間奎娃兒真安靜了不少，再沒像以前大吵大鬧，引得院里雞犬不寧。于是大伯相信了仙婆的話，也更加虔誠地供奉“壇神”了。
　　 農(nóng)歷七月底，接連二十幾個“秋老虎”快將稻田里的水喝干了。火紅的太陽催熟了稻穗，整個田野飄著撲天蓋地的稻谷香。今年有好收成啊。鄉(xiāng)親們歡天喜地互相打著招呼，張羅著今天給誰家打谷，明天排到誰家。秋收是農(nóng)村最忙的時節(jié)。鄉(xiāng)里的習(xí)俗，鄰里間互相幫助排隊收稻谷（只有一個曬壩）。那個傍晚，晚霞鋪滿了田野，紅彤彤的天映得大地成了金色。院里的大人正在田里忙活著。突然有人看見院子的東邊竄起了濃濃黑煙，“起火了，起火了！”院子里的小孩大聲呼叫著往外跑。只見濃煙下熊熊的大火竄向天空，隨著一陣噼啪聲，緊挨著房子的竹林被順勢的火苗引燃了。大片竹林在一片火海里噼噼啪啪，像節(jié)日里放的鞭炮。天地渾濁，血紅一片。起火的房子正是大娘家的老房。遠(yuǎn)近的鄉(xiāng)鄰從四面八方往火光處趕。所有人都抄著盆兒，桶兒去撲火。但滾滾火海沒人靠得了邊，人們端著盆兒里的水撲向火光也絲毫撼動不了那沖天的火柱。大娘嚎啕著要撲向火海，鄉(xiāng)親們死死拽著她，最后聲撕力竭的她癱軟在地，昏了過去。在這個混亂時刻，一條影子趁大家不注意，沖進(jìn)了火海，鄉(xiāng)親們驚得吼叫起來“大伯......”
　　 持續(xù)了六小時的大火終于熄滅，大娘的兩個親人已化為灰燼。那滾滾熱浪久久滯留在院子上空。
　　
　　 5
　　 大娘醒來后，不說話，也不下地干活了。隊長把大娘安頓在集體沒下戶時修的倉庫里。母親將家里的被條和日用品送到庫房。大娘什么也不說，也不笑，其實(shí)我從沒看見大娘笑過。她的眼珠灰白而渾濁，眼眶里盛滿暮色。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大娘的擔(dān)子終于卸了。村里人不時會送點(diǎn)東西放在倉庫門口。大娘卻傻傻地每天坐在門口拿著梳子梳她的長辮子，似乎要把她的整個人生捋順。隊長為她向鎮(zhèn)上申請了“五保戶”待遇（農(nóng)村孤寡老人的基本保障）。
　　 時間一晃又三年，大娘逾八十高齡了。偶爾聽母親說起大娘的不正常。她成天嘴里念叨著“水......水......”,白天黑夜都會去水塘里舀水。她的倉庫里堆滿了廢棄的塑料桶，那些桶盛滿了水。隔三岔五她又把那些水倒向倉庫外的水溝里。之后，又往復(fù)地去舀水倒水。有時候她還對著桶里的水不停地念叨，誰也不知道她念的什么。人人都覺得大娘跟奎娃兒一樣——瘋了。在一個寒冷的夜晚，狗不停地吠吼。附近魚塘守魚的人聽到外面“噗通”聲響，以為是小偷，打著電筒跑出來，卻看到大娘在水塘里撲騰。
　　 大娘病倒了，母親好幾日守在她的床前。那段時間，我回家省親，間或也去看看她。大娘的頭發(fā)全白了，頭耷拉著，銀色的絲線縷縷披散在床沿。她整個身子陷進(jìn)了床里，唯見那發(fā)絲閃著冷光。她成了一根骨架子，沒有了人形。寒風(fēng)從倉庫的縫隙往里鉆，潮濕的霉味夾雜著死亡的氣息彌漫在倉庫上空。母親背地里擔(dān)心大娘撐不過那個冬天。
　　 春風(fēng)撫過田野，油菜的花朵兒盎然開滿田間地頭。春日和煦的光灑在大片的金黃上，濃郁的花香溜進(jìn)大娘住的倉庫里使勁地呼喚、拉扯著她。
　　 大娘的病竟然漸漸好轉(zhuǎn)。
　　 仲夏來臨，大娘差不多痊愈了。但整個人有了一些改變，她不再舀水倒水。常在夏日的傍晚，凝望遠(yuǎn)山，似乎在期待著什么。她的臉上披著一層淡淡的光，那些雕刻的滄桑顯出了些許溫柔。她偶爾也與院子的老人坐在一起，雖然什么也不說，但眸子里一片沉靜，仿佛世界在她眼眸里睡熟了。那兩條長辮子也寂靜地掛在她的前胸，依舊梳得整整齊齊，在暮光下閃著亮光。
　　 她偶爾仍會在夜深人靜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踽踽獨(dú)行。鄉(xiāng)親們驚訝于大娘在漆黑的夜里走卻不摔跟頭。我想這些路一定是刻進(jìn)了大娘心里，那是不需要借用任何光的。
　　 祝愿大娘能平安、靜靜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