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間事,痛不休(散文)
知道姑媽住院,是7月22日下午的事。
水色的天幕,夕陽斜照鋪落,與滿地灼灼的花顏交相輝映,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游人披金戴銀漫步其中,或賞或拍。我與女兒正悠然回走在這新城區(qū)的花田路徑,享受夏日傍晚的清涼,表妹夫與一男一女迎面談?wù)撝〔蕉鴣?,卻沒有表妹。招呼過后寒暄之余,問起表妹,說是姑媽住院,在伺候姑媽,也知了姑媽病況不佳。
烏云瞬間堆積心房,夜幕開始蔓延,模糊了一路景致。
回到家,滿腦子都是姑媽矮小瘦弱的身影——一個柔韌、堅強(qiáng),飽經(jīng)風(fēng)霜、瘦骨嶙峋的老太太。姑父英年早逝,不到四十歲的姑媽面朝黃土背朝天,靠幾畝薄田,一雙勤勞的手,風(fēng)里來,雨里去,春種秋收,施肥澆水,硬是把一雙兒女撫養(yǎng)長大,學(xué)有所成,現(xiàn)今都是社會的中流砥柱。
福祿難全,缺憾相隨。其實,姑媽歲數(shù)并不大,才七十歲整,在如今的社會,應(yīng)該正是含飴弄孫,承歡膝下,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卻早早被無情的疾病盯上,糾纏了晚年時光,人呆呆弱弱活著,缺思少想,不知悲喜,麻木而生。
天空無云,一片蔚藍(lán),并不代表塵世安寧,歲月靜好。變是這個社會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在我們目不所及之處,往往發(fā)生著無常,遇見,劇情早已開始多日。是的,七月的天氣很好,熱度極高,也是最有溫情與愛的季節(jié),可終究暖化不了世間的悲涼,人世的疼痛,抵擋不了滄海桑田,歲月變遷。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葉綠葉黃,人類、時間、草木,一切的一切,都不過塵世的過客,哪有永恒。除草木有輪回,新生的希望,而時間不復(fù)返,人無再生還,徒留諸多遺憾,多些感概而已。很希望時間沒有昨天,明天,只此今天,讓生命永遠(yuǎn)只停留在今日,這樣就不會有回憶和憧憬,大腦就不會有凡塵雜念,俗世紛擾,一片清靜,多好。可人是高級動物,具備特有的思維意識,受煙火熏陶,柴米油鹽的誘惑,終究少不了探索心,追求欲。不若草木,需求簡單,更能坦然面對生死,隨季節(jié)輪回。
走進(jìn)門向北,臨路,三面環(huán)樓,中間花池錯落有致,開滿鮮花,水泥路徑縱橫交錯的酒泉市醫(yī)院,是中午兩點半,陽光正烈,額頭出汗,卻無法暖透心底窖藏的那份悲涼。
時間和物都是有記憶的,也是有力的佐證,總是伺機(jī)而出。
昔日花開燦燦,徜徉其中,賦詞芳香。如今,花開人去,仰望樓宇,天光暗淡,白云消沉。目光落在色彩繽紛、爭奇斗艷的花上,是滿滿的無精打采與失落。也知道花非人,屬性自然,怎么會懂人心。盡管我努力壓抑克制,可淚水還是帶著往事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因為,從腳步踏入的那一刻起,兩年多前的一幕幕就在內(nèi)心開播,劇情波浪般翻江倒海。就是在這家醫(yī)院,南排樓后的感染科,秋天帶走了我最親愛的人。
話說,人到中年不訴滄桑,不管經(jīng)歷過多么殘酷的事實,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才是對抗鋒芒,往后余生最美的風(fēng)景。余秋雨曾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可以對一個人的傷痛感同身受。你萬箭穿心,你痛不欲生,僅僅是一個人的事,苦樂自渡。為了昨天的雨不淋到今天的人,我還是欲言而止,屬于個人的悲涼,無需波及他人情緒,就由自己封存吧!
靠西,除玻璃窗,暗沉木色門外,內(nèi)白墻白地的門診七樓,被一個個橫豎交錯的潔白廊道切割成一個個病房。姑媽住在離北門最近的東邊重病呼吸科病房的隔間內(nèi)。隔間外約兩千多平方米,圍繞北墻和東墻,以一定間隔擺放著一張張病床,每張都躺著一個病人,床前有一個陪護(hù)。這樣的布局應(yīng)該是兼顧疫情的特設(shè)?;久總€病人都在吸氧,頭前桌上擺放著監(jiān)測儀,身上分布著連線,讓人看著十分揪心。
在這個特殊的白色地帶,空氣似乎是凝固的,每個人都心有余悸,臉上爬滿了陰云,無法暢言歡笑。
姑媽的病房有兩張床,間隔有五米遠(yuǎn)。門在北,姑媽在靠西墻的病床上,還有一位病人的床靠東墻與窗,滿窗的陽光照進(jìn)病房,和所有白色相融,更加潔白、光亮、溫純。見到姑媽時,她仰面躺在床上,整個人赤身裸體,蓋著一個薄薄的單子,左側(cè)床頭旁的桌子上,放著一臺監(jiān)測儀,不時發(fā)出滴滴的叫聲,在心上起伏。右邊玻璃氧氣容器,咕咕冒著氣泡,努力工作著。姑媽左鼻孔里插著筷子粗的食管,喉嚨被切開,罩著輸氧管,冒著熱氣,身上貼滿了監(jiān)測心率的帶線圓片,中指上帶著測氧飽和的指套,一個胳膊上綁著血壓器。
這一幕,相似兩年前,與我就相伴過幾個月。盡管我已是被疼痛麻木了的人,但站在姑媽床邊,我還是忍不住偷偷流了淚,心還是再次被撕扯著滴血。我一連叫了幾聲姑媽,她呆若木雞地望著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記得姑媽在心怡養(yǎng)老院住著時,我曾去看過兩次,她笑容可掬,尚且能含糊不清地說幾句話,開心地吃下我給她喂的食物。時間的殘酷就在于,毫無征兆、猝不及防地把血淋淋的傷呈現(xiàn)在眼前,令人無奈接受。在不到四年的時間,有五位至親的人像秋天的落葉一樣相繼離開了我。世事不按常理出牌,痛極無聲。對此,除了沉默,還是沉默,我能說什么。蒼天何曾饒過誰,總是在我們不經(jīng)意間設(shè)下迷局,防不勝防。這塵世給予的疼痛,使我變得越來越寡言少語,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怎么說話。
遭罪,沒有質(zhì)量的生存,生不如死,是對生命的大不敬,可誰能眼睜睜忍心舍棄親人的離去。聽表弟講述姑媽手術(shù)的過程及在ICU里的二十多天,我知道是表弟盡了全力,硬是把姑媽從死亡線上奪了回來。孝有時候也是罪,但人類就是在這樣的矛盾中生活。只要病床上的親人有口氣,天天能見著,再辛苦,與我們就是欣慰。
有愛的地方溢滿溫情。表弟與表妹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大的孝子孝女。姑媽的飲食遵醫(yī)囑一天六頓,從早晨開始,七點:蛋白粉加米糊;十點:果汁;十二點:營養(yǎng)粉加炒面粉;下午四點:蔬菜汁;下午七點:米粥汁,且均不超過兩百毫升,晚十點:酸奶一杯。因為姑媽躺在病床上,動不了,每隔兩小時就得幫助翻身一次,要不長久的躺臥,身上會壓出褥瘡。期間,還要喂藥,看著輸液,擦洗身上的汗液,放尿袋,比侍候嬰兒還辛苦。怕護(hù)工不夠盡心,侍奉不到位,表弟表妹沒有請,事無巨細(xì),親力親為輪流看護(hù),把這些事按時間,卡著表來做,生怕有疏漏。每次用榨汁機(jī)給姑媽打好的食汁,用針管從鼻子上插的食管中推入時,總是攪了又?jǐn)?,滴在手上試了又試,生怕燙著姑媽。在護(hù)士給姑媽洗口腔時,姑媽總是緊閉雙唇,不肯張口。表弟像哄小孩似的,時不時輕輕彈彈姑媽額頭,揪一揪耳朵,笑著說,要好好聽話哦,配合醫(yī)生,我們才能早點回家。他們對姑媽的百般細(xì)心呵護(hù),使醫(yī)生護(hù)士及病房里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也許是他們的孝心感天動地,姑媽一天天好轉(zhuǎn),恢復(fù)很好。生命不可解,可歌可泣里有傷春悲秋。很多時候,道理講不通,只有沉默對待。表妹身體欠佳,我心疼表妹,替換伺候了姑媽幾天。那幾天,我默默侍奉著姑媽,很少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照進(jìn)窗的陽光多些,房間里就會少些暗淡。其實我說什么,姑媽也聽不到,只有用手時不時去撫摸姑媽的額頭或握緊她的雙手,以肢體語言做交流,再就是目光的對視和表情傳遞。親情是最溫暖的,也最具感化力??粗脣尡徊⊥凑勰ダp綿在床榻,我知道悲傷難過是徒勞,唯如此能有些許安慰。及我走那天,姑媽臉龐紅潤,慈眉善目,已明顯能認(rèn)得我是誰,并掛上了淡淡的笑容。
和姑媽同病房的那位老太太,個大也體胖。仰面躺在病床上,身子幾乎把一張床塞滿了,翻身尤為吃力,每次都是在護(hù)士或表弟表妹的幫助下,才能完成。她是保姆和妹子的兒媳侍候,保姆白天,妹子兒媳晚上,如此交替。她身上除了有和姑媽一樣的器物,還多了呼吸機(jī)。吃的食譜也和姑媽一樣。她兩個姑娘一個兒子,每天早、中、晚會看到兒子或媳婦來送食汁,坐陪老太太一會,并說說話。在我待的幾天里,一天下午見過她的大女兒來過一次,高挑精瘦;一天中午小女兒來過一次,中個,纖瘦,干練。兩姊妹看起來都比較匆忙,來一會,伏著老太太說了些話就走了。
這個老太太雖然也說不出話,但耳朵靈光,也會看人用手比劃,用手語與保姆侄媳交流,每每達(dá)到心愿,便露出會心的微笑,達(dá)不到,便手拍床欄,腳又蹬又踢,焦急萬分,也常常歪頭看著姑媽的兒女鞍前馬后繞床轉(zhuǎn),甚是羨慕。
生命不可解,也有不可違不可逃之處,可歌可泣里有傷春悲秋。很多時候,道理講不通,只有如天地般沉默不語。
俗世煙火,食五谷雜糧,哪有安然無恙。人間事,痛不休,唯有真情暖人心。古人早就洞悉這一切。蘇軾在《水調(diào)歌頭》中就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注:本文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
生命過程有自己的軌跡,正如作者自己感悟:俗世煙火,食五谷雜糧,哪有安然無恙。人間事,痛不休,唯有真情暖人心。
誠祝作者姑媽早日康復(fù),安享晚年!
懇切真實,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