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 賣蛋(微小說)(外一篇)
◎賣蛋
大山腳下有一座古老的院子,已有一百多歲。有旅游的人偶然到了這里,好像是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高興得不得了,到處宣傳。后來,到這里來旅游的人越來越多。
院子里只住著一些老人。老人們閑不住,種菜、養(yǎng)雞,樣樣干。游客看到老人們養(yǎng)的雞,就要買雞婆生的蛋——土雞蛋是人們眼里的香餑餑。后來,賣蛋就成了老人們的“副業(yè)”。
我開車到院子時,剛好另一輛“別克”也到了。正是春季,院子東頭的幾樹桃花開得像一片霞。我們剛停好車,一群老人就把我們的車圍住了,人人手里捧著一塑料袋雞蛋。
我下了車。“別克”車上下來一個女人,老人們開始行動,這個拽她的衣角,那個拉她的衣袖,還有人拿著雞蛋硬往她的手里塞。我從人群里擠出來,往院子東頭走去。剛轉(zhuǎn)過院角,一個聲音飄進了耳朵:“你還要雞蛋嗎?”我抬起頭:桃樹下坐著一個老太婆,面前擺著一把高背竹椅子,椅子上放一個竹籃,竹籃里有十幾個雞蛋。我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不要!”
老太婆也不惱,笑瞇瞇地面對我,像面對一只淘氣的雞崽崽。老太婆七十多歲年紀,上穿紅色衣服,下著黑色裙子,臉黝黑,像松樹皮,兩個眼窩深深陷進去,眼球好像和眼皮粘在了一起,睜一下眼睛,就露出一條灰白色的縫隙。我的心忽然像被人掐了一下,忙向她解釋:“我家里還有雞蛋。”
老太婆說:“土雞蛋城里很難買到,小孩子呷了補身子,大人呷了也補?!?br />
我在外面聽人說,這里的老人賣的雞蛋是從養(yǎng)雞場販來的,真正的土雞蛋都留著自己吃。
我故意說:“你的土雞蛋多少錢一個?”
老太婆趕緊說:“一塊五一個。”
我用手指著遠處那些賣蛋的人說:“他們的只要一塊錢一個。”
老太婆一撇嘴:“那是養(yǎng)雞場的蛋。你看你看,我的雞蛋上面都沾了雞屎,是真正的土雞蛋。養(yǎng)雞場的蛋干干凈凈,像洗過一樣?!?br />
竹籃里的雞蛋上確實沾了雞屎。
我說:“土雞蛋在市場能賣到二塊五一個,你的雞蛋只賣一塊五一個,別人會認為你的雞蛋也是養(yǎng)雞場的蛋,故意涂些雞屎冒充土雞蛋,多賺五毛錢一個?!闭f完,我轉(zhuǎn)身就走。
我很郁悶,圍著院了轉(zhuǎn)了幾圈。院子確實很美,古樸、幽靜,像世外桃源。唯一讓人不愉快的是那些賣蛋的人,一群群像牛皮糖一樣粘著游客。
我再次來到桃樹旁,老太婆依然坐在樹下,面前的竹籃里依然有十幾個雞蛋。
老太婆見了我,依然笑瞇瞇地面對我,像面對一只淘氣的雞崽崽。
我說:“一上午你一個雞蛋都沒賣出去,你又不能像那些賣蛋的人一樣去‘粘’人,只坐在這桃樹下‘姜太公釣魚’,還是不要賣了。”
老太婆也是一臉迷惘:“別人每天能賣幾十個雞蛋,我十個雞蛋都賣不出去。他們不相信我賣的是土雞蛋,說我的蛋貴?!?br />
我說:“問題是你不能證明你的蛋是土雞蛋,何苦呢?”
老太婆忽然激動起來:“做事憑良心,買賣講誠信,要證明么子?我只想在這里賣真正的土雞蛋,你莫管我!”
老太婆說完,扶著面前的高背椅子站了起來,黑色的裙子底下只露出一只腳。她是一個殘疾人。
我再也控制不了情緒,大聲說:“媽,求你別賣雞蛋了……”
◎守候
傍晚時分,下雪了。我走到村子時,黑狗像往常一樣蹲坐在房子的大門前,前腳撐地,雙眼望著進村的路。
黑狗瘦得皮包骨頭,身上沾滿了黃泥巴和爛菜葉,背上還掉了一塊毛,讓人看著很不舒服。
這是一個小山村,村里有五棟房子,四棟是新建的,一棟是破破爛爛的土磚房。黑狗蹲坐門前的這棟房子是新建的,三層樓,墻上貼著白瓷磚。
我是一個支教老師,新學期開學前才來到這里。學校在山的那一邊,沒有宿舍,我暫時借住在鎮(zhèn)上。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要從這個小山村經(jīng)過,每次都能在這棟房子的大門前看到黑狗。有時,它靜靜地蹲坐在門前,豎起雙耳,眼晴望著進村的路;有時,它把一對前爪搭在門上,不停地刨門,嘴巴對著門縫“汪汪”亂叫;有時,它在門前來回轉(zhuǎn)圈圈,一邊轉(zhuǎn)一邊東張西望。
有一次,我穿著一件黑底紅碎花的上衣,剛走到村口,黑狗像離弦之箭一樣向我跑來,一邊跑還一邊“汪汪”歡叫。黑狗跑到離我不遠的地方,陡然站住,雙眼直楞楞地盯了我一會,然后轉(zhuǎn)身,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走幾步,回頭望一眼,似乎很不甘心。
出于好奇,那天,我經(jīng)過這棟房子時,停下腳步,從門縫往里看。房屋很寬敞,地上落了一層灰塵。正對大門的墻上掛著一張相片,相片上是一個老太婆,穿著黑底紅碎花棉衣,一臉慈祥的笑容。相片下方是一個八仙桌,桌子上擺著一只空碗。左邊靠墻放著一張?zhí)梢?,椅子上有幾顆黑色的老鼠屎。
看來,這棟房子很久沒人住了。可這條狗為什么老是蹲坐在門前呢?我很想知道答案,可這個小村子只住了一對老年夫婦,他們家的門又經(jīng)常關(guān)著,我沒有機會打聽。
雪越下越大,黑狗一動不動地蹲坐在門前。這么大的雪,呆在屋里都冷得受不了,門前的黑狗能受得了?我動了惻隱之心,故意跺了跺腳,想把它嚇怕。黑狗“唔唔”了兩聲,不動。我找了一根木棍,作勢要打。黑狗站起來,望著我。我一揮木棍,它一步一回頭地跑了。我躲到墻角,它很快又回到了門前。我從墻角出來,揮動木棍,它又跑??晌叶愕綁?,它又回來。幾番折騰,我徹底服了:看來,黑狗是不會離開門前了。
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老頭跟著一個老太婆走了出來。老太婆手里端著一個碗,碗里有米飯,還有幾塊肉骨頭。黑狗見了兩個老人,尾巴在地上掃了幾下,嘴里也“唔唔”了兩聲。老太婆把碗放到黑狗面前,黑狗低下頭聞了聞,不吃,抬起頭對著老太婆“汪汪”叫。
老太婆嘆了口氣,不知是對我說還是對黑狗說:“真是一條好狗啊,快一年了,就是守著不肯走……”老太婆一邊說,一邊和老頭子相互攙扶著進了屋,“啪”地關(guān)上了門。
雪下得更大了,風也刮得更猛了。我不敢再停留,把脖子往衣領(lǐng)里縮了縮,快步往鎮(zhèn)上走去。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盡是那條黑狗,還有漫天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