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善變”的紅薯(散文)
每天清晨,上班經(jīng)過社會停車場的入口時,路旁的店子里總會傳出“烤紅薯,烤紅薯,你考上了清華,他考上北大,我烤上了紅薯!”的吆喝聲,尤其有趣。低音炮的聲音,有趣的廣告語,引得過路人頻頻轉(zhuǎn)頭觀望。
聽著這腦洞大開的烤紅薯吆喝聲,有關(guān)紅薯的一切馬上浮現(xiàn)在腦海里:紅薯曾經(jīng)做過當(dāng)家口糧,曾經(jīng)以本來面貌或變成另外的樣子作為菜肴出現(xiàn)在餐桌,變了個模樣作為早餐出現(xiàn)在人們的碗里……有時候,我都分不清是紅薯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著紅薯,它的“善變”神奇而又有趣。
一
紅薯,因通過海上絲綢之路來自番(外)邦,所以,也叫番薯,又因吃起來甘甜可口,故也稱甘薯,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藤蔓經(jīng)濟(jì)作物。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曾經(jīng)一度成為我們農(nóng)村人的重要口糧之一。紅薯,因地域的不同,叫法也各不一樣,有番薯、地瓜、紅苕、甘薯、朱薯、金薯、甜薯等別稱。
紅薯,最早種植于美洲中部墨西哥、哥倫比亞一帶,由西班牙人攜至菲律賓等國栽種。明朝的萬歷年間,在菲律賓做生意的陳振龍、陳經(jīng)綸父子想方設(shè)法將甘薯(紅薯)帶入我國福建長樂。因紅薯生熟可食,產(chǎn)量高,不挑土地,所以逐漸傳播開來,特別是康、乾盛世,紅薯備受青睞,更是得到大力推廣種植。
紅薯在舶來品,變來變?nèi)サ?,居然在中國的土地上扎根,繁衍,成為南北方都認(rèn)識的作物。有時候我就想,當(dāng)初是剪斷了一枝紅薯的藤蔓,插入中國的大地,還是帶來一個紅薯埋在土地里,從而開始了世代的繁衍?我們的老祖宗啊,在這個過程中,在這窮則思變的奔波中,開辟了怎樣的人生格局。
紅薯,對于我來說,既愛之又嫌之。愛,是愛它給予了我童年溫飽,從沒嘗到過餓肚子的滋味;嫌,是嫌棄它在我的童年里實在讓我吃夠了,只要有紅薯,天天和紅薯見面,躲都躲不掉:早上、中午吃蒸紅薯,晚上紅薯丁伴大米飯。菜是炒紅薯尖,紅薯切片煮湯,酸辣紅薯梗,高檔一點的有煎紅薯鍋粑,油炸紅薯片,哎!反正在那個年代,紅薯如影隨形,怎么也避不開。小時候,吃了太多的紅薯,以至于現(xiàn)在看到紅薯就會產(chǎn)生條件反射式的反胃。
當(dāng)然,小時候,紅薯以某種特殊的面貌出現(xiàn)時,還是有吸引力的。比如我小時候的最愛——油炸紅薯片和煎紅薯鍋粑。
油炸紅薯片,是在剛榨完茶油時才能享受的“特供品”。每年榨完茶油,母親偶爾會做一些油炸紅薯片,給我和哥哥打打牙祭。
紅薯豐收了,父母高興。茶油榨好了,孩子歡喜。那時,是我們兄弟倆最開心的時刻。每年剛榨完茶油回家,我總會黏著母親,讓她給我炸一些紅薯片解解饞。
在我記事以來,母親第一次給我炸紅薯片的情景至今仍記憶猶新。
二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秋天傍晚,母親帶著我和哥哥這兩個“小大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在夕陽下,慢慢地回到了家里。放下鋤頭,又要進(jìn)入另一個戰(zhàn)場——做晚飯。做飯,我和哥哥是母親的好幫手。我們分工不同,哥哥負(fù)責(zé)燒火,我?guī)椭赣H擇菜、洗菜,做炒菜前的準(zhǔn)備工作。
那晚,母親讓我清洗剛從紅薯畬里擇來的嫩紅薯尖。而她自己,先洗了一個大紅薯,在砧板上切成丁,伴著大米一起淘洗干凈,把飯鍋放入撐架上,讓哥哥燒火煮飯。然后才清洗比較難洗的小白菜和辣椒。
以前,實在無菜下鍋時,才拿紅薯尖當(dāng)菜炒。而如今,由于人們的飲食觀念的改變——推崇健康飲食,所以紅薯尖又重新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野里。由于紅薯從來不用打農(nóng)藥,屬于放心的“有機(jī)蔬菜”;紅薯尖也因富含粘液蛋白和多種礦物質(zhì),能補(bǔ)充人體所需的多種營養(yǎng)元素,所以成為人們的“新寵”。紅薯尖,當(dāng)取紅薯藤最頂端的兩三片葉子為好,最好是現(xiàn)擇現(xiàn)洗,那樣才嫩才好吃。洗紅薯尖比較簡單,只要紅薯尖過兩到三次水,把上面的泥土清洗干凈就可以了。
一切準(zhǔn)備完畢,炒菜是我最喜歡看的。有時,我經(jīng)常想,長大后,我要自己炒菜吃。只有自己會炒,而且能炒出美味可口的菜,那樣才對得住自己的肚子。每當(dāng)我把這樣看似幼稚的想法告訴母親時,總會得到她的贊許,看到她的會心一笑。
坐在洗菜盆對面的我,洗完紅薯尖后,央求母親:“媽,今晚能不能炸紅薯片呀,我想吃!”當(dāng)時,我可憐兮兮的樣子母親看著心疼,看了我一眼,稍微遲疑片刻,就回答說:“好,今晚給你炸紅薯片,就算是對你今天辛苦的獎勵!”說實話,幫母親在紅薯畬里干了一天的活,確實有點累,加上嘴饞,實在想用紅薯片來獎勵一下自己。
那時候,炸紅薯片沒那么多講究,只要把紅薯去皮、切片,放入油鍋中炸上幾分鐘,炸至焦黃響脆即可。母親每次炸薯片,我都是最忠實的“粉絲”。母親雖然沒有上過廚師學(xué)校(那時也沒有廚校),也沒有師傅教過,但生活教會了她如何炒菜,怎么把菜做的美味可口,來犒勞一家子。
炸紅薯片是需要耐心的。茶油燒到一定溫度,才能放紅薯片了。母親用竹筷測好油溫后,便小心翼翼地放入紅薯片:一片、兩片、三片……直到油鍋放滿。柴火在鍋底熊熊燃燒,鍋子里的油開始翻滾,紅薯片慢慢地浮了出來,薯片周圍開始冒出細(xì)小的泡泡,在油里打著滾。此時,把握時間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只要紅薯片被炸去水分,即可撈出。
一盤紅薯片,耗油甚多。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當(dāng)時一個月才有一斤油用的情況下,母親給我們兄弟倆炸一次薯片需要下多大的決心啊,貧窮真的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三
紅薯除了切丁煮紅薯飯、切片煮紅薯湯、油炸紅薯片之外,還有紅薯鍋粑,那可是我小時候除了油炸紅薯片之外的最愛了。
做一道紅薯鍋粑那樣美味,可沒有炸紅薯片那么簡單。它要經(jīng)過紅薯制成淀粉,再熬成鍋粑,最后才切片煎炒這樣復(fù)雜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紅薯一次又一次的“變身”,最后變得面貌全非,完全失去了當(dāng)初的模樣。所以,我們要想吃上紅薯鍋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是要費(fèi)一肚子的勁。
即使是在貧窮的年代,美食的誘惑力依然是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它會讓人們想盡一切辦法也要達(dá)成。
每年挖紅薯時,母親總會催促父親挑上一擔(dān)紅薯,去大隊部榨成紅薯汁,回家熬紅薯鍋粑。
農(nóng)村人是習(xí)慣早起的。大清早,天剛蒙蒙亮,父親就會挑上昨天洗好的紅薯從家里出發(fā)。走過鄉(xiāng)間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越過狹窄的田埂,穿過密密的桔園,大約要走上三十多分鐘,才能抵達(dá)大隊部。當(dāng)時,是不允許私人購買粉碎機(jī)的,全大隊的所有糧食要想打成粉(汁),只有到大隊部才能做得到。
紅薯汁榨好后,就可以提煉紅薯淀粉了。粉碎好的紅薯要想變成淀粉,要經(jīng)過稀釋、過濾、沉淀和晾曬四個過程。這個過程的辛苦程度自不必說,不過為了美食,一切都是值得的。有時候,享受美食,并不一定是結(jié)果,而是在享受這個過程,并在其中感受其中的神奇變化。紅薯就是在父母的雙手侍弄下第一次“變身”,變成潔白如雪的紅薯淀粉,它去掉了糟粕(紅薯渣),留下了精華(淀粉)。用手抓上一把,細(xì)細(xì)的、滑滑的,給人的感覺,那是說不出的舒坦。
紅薯淀粉,是母親手里是變魔術(shù)的道具。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母親用那白如雪的淀粉,變成油亮發(fā)黑的紅薯鍋粑。那種變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開水中加入紅薯淀粉,淀粉的白色迅速與水融為一體,消失的無影無蹤。魔法是否有效,時間可以證明一切。
水是媒介,火為手段,在水與火的碰撞中,消失不見的淀粉又在悄悄地發(fā)生著神奇的變化:從透明的“水”到可見的、晶瑩剔透的黏稠物,再慢慢地變成烏黑油亮的“烏金”。這一過程中,火是大功臣,母親是掌控節(jié)奏的魔術(shù)師。她讓紅薯第二次“變身”——淀粉華麗轉(zhuǎn)身,變成了鍋粑。
而鍋粑變成美味,還得經(jīng)歷油與火的煎熬。母親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在母親的手里,一大團(tuán)鍋粑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薄片。薄片放入油鍋中,火讓茶油翻滾,油在鍋粑片的間隙里“滋滋”有聲。煎成焦黃,鍋鏟助力“翻身”,加些干辣椒、大蒜,放點鹽,再次翻炒,幾分鐘后,一道裝點著紅、綠“飾品”的、黑玉般的紅薯鍋粑便可端上餐桌,這就是紅薯的第三次“變身”。
四
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如今大家的日子過好了,紅薯不再只是紅薯。校門口、街道邊,推著烤箱走街串巷的小買賣人,反復(fù)播放著“烤紅薯,噴香的,太好吃(方言音qiá)了,快來買了啊!”的吆喝聲,音調(diào)悠長。
超市里的貨架上,一包包加工好的“紅薯粉(絲)”貼上各種標(biāo)簽,證明著它的身份。一包包“紅薯干”也不甘落后,似乎在炫耀著它的甜……
紅薯真的是寶,是“善變”的寶。它在不同的時刻,用不同的身份證明自己的價值,以不同的方式奉獻(xiàn)著自己的一切,這種一切都是為了別人的奉獻(xiàn)精神值得稱贊。
其實,食材很簡單,熱愛生活的心不簡單了,就在紅薯身上有了想法,有了嘗試,有了美味的創(chuàng)造?!吧谱儭钡募t薯,本質(zhì)沒有變,變化的是我們的日子,因紅薯,日子不再是苦難的樣子。我的母親也學(xué)著時髦起來,在我目前曾稱在紅薯上下功夫做好吃的是“紅薯精神”,是啊,唯有精神可以傳承,難忘紅薯是苦難日子里的作用,更不忘母親為了生活在紅薯上費(fèi)盡了心思,那是一腔甜蜜的“紅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