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堂叔(散文)
我的堂叔生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與父親同族,有沒出五服的同輩血緣關系。他跟我父親走得特別近,有事沒事總愛來我家,和父親聊一些雜七雜八的瑣事。堂叔為人真誠、做事熱心,在他年輕的時候,為村里辦過不少實事,時隔多年我仍然記憶猶新。
堂叔從小不喜歡讀書,愛交朋結(jié)友,講哥們義氣,做事總喜歡挑頭。他身體發(fā)育的比較快,初中沒畢業(yè),就長成一米八幾的大個頭。堂叔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細爺爺,在鎮(zhèn)里工作,見堂叔不愛讀書,但長得人高馬大,經(jīng)過一番考慮,決定送他去部隊當兵。
三年后,堂叔退伍回家,令人刮目相看。不但成熟穩(wěn)重,而且積極上進。他退伍后,先是被安排在瑞洪鎮(zhèn)城管隊,他一邊工作,一邊拜師學藝——學習硬氣功。堂叔有在部隊訓練的功底,又能吃苦,他是師兄弟中硬氣功練得最出色的一個。堂叔表演的油錘貫頂、腹壓千斤、汽車過人的功夫,令人折服。他家的相框里裝滿了表演硬氣功時拍的照片,看過照片的人對他嘖嘖稱贊。堂叔學來的功夫從不用于恃強凌弱,相反,他還會對其他城管隊員野蠻執(zhí)法、欺壓百姓的行為極力阻止。
后來堂叔在鎮(zhèn)里還干過計劃生育工作。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國家對計劃生育抓得緊,對于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拒不絕育的實行強制性措施。堂叔為人善良,于心不忍,加上割舍不斷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他思前想后,決定回村參加村長競選。堂叔人緣好,又在外面闖蕩過,見過世面,當選村長是眾望所歸?;氐酱謇铮坏H自耕田種地、搞漁業(yè)養(yǎng)殖,還承接一些小的工程項目,幫助村民脫貧致富。
記得堂叔為村里做的第一件好事是解決通電問題。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家鄉(xiāng)那個貧脊的小山村還沒有點上電燈,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照明只能依靠螢火蟲般的煤油燈,而距離我們四五里地的集鎮(zhèn),早已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當時熱播的《霍元甲》《再上虎山行》深受孩子們追捧,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在腦海中來回翻轉(zhuǎn),我們都恨不得夜晚快點到來。每天,我早早吃過晚飯,跟著大一點的孩子往集鎮(zhèn)趕。一開始至于到哪一家能看到電視,那是不一定的。有的人冷漠,有的人熱情。其中有一家人見一幫鄉(xiāng)下孩子走了老遠路過來看電視,心生憐憫,便把電視機擺到院子里露天播放,還熱情地拿來板凳給我們坐。
后來周邊大一點的村子陸續(xù)通了電,堂叔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于是召集村里的年輕人商量架設線路的事。那時無論是村集體還是村民都一貧如洗,兜里掏不出幾塊銅板。標準的鋼鉸線和水泥電線桿自然是買不起,他們商量后決定買便宜的鋁芯護導線,再砍些杉木替代水泥電桿。在堂叔的帶動下,說干就干,一幫年輕人開始行動起來,買線、砍樹、挖坑、架線,沒過幾天,線路真的架起來了,電燈也亮了。小小的山村一下子燈火通明,孩子們高興得手舞腳蹈,從此結(jié)束了走老遠路蹭看電視的歷史。
上任伊始,堂叔一心想為村里辦點實事。解決了通電問題,接著就謀劃修路的事。村里彎彎曲曲的土路,雨后泥濘不堪,行走困難,修建水泥路迫在眉睫??嘤谀抑行邼檬逵趾椭凹茉O通電線路一樣,利用村集體僅有的魚塘租金采購水泥、砂石等材料,然后組織村里的勞力,挖路基,拌水泥,鋪路面。過不多久,筆直的水泥路就修到了各家各戶,老頭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連堂叔家的大黃狗都歡天喜地在新修的路上撒起歡來。
堂叔從小到大,上學、當兵、工作,對于農(nóng)活,十指未沾,回歸農(nóng)村后他開始主動親近土地,學習耕田種地。他勤勞好學,經(jīng)常來我家向父親請教種地的方法和經(jīng)驗。堂叔第一次犁田,牛在前頭,他在后頭一步一趨。他一手扶著犁,一手牽著牛繩,有時腳深陷在泥巴中邁不開步子。牛也欺生,走走停停,趁堂叔趔趄的時候緊走幾步,又在堂叔跟上步子的時候停下來,任他怎么吆喝也安然不動,把堂叔急得滿頭大汗,卻也無計可施。他急得團團轉(zhuǎn),那狼狽的樣子,惹得一群孩子圍觀,并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自從當了村長,堂叔便極力幫助群眾改善生活條件,除加強硬件建設外,也關心村民生活狀況。有位村民四十幾歲,妻子長期臥病在床,幾個子女還小,一家大小就靠他一人操持,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堂叔為了幫助這位村民脫貧,拿出自己僅有的積蓄,承包了村口的魚塘,帶他一起養(yǎng)魚。承包魚塘的租金是堂叔出的,賺了錢五五分賬。明眼人都能看出堂叔吃了老虧,可堂叔不這么認為,他說:“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幫一把是幫一把,只要都能過上好日子,我干什么都高興。”
2002年,依村而過的昌萬公路開工建設,瑞洪大橋施工標段項目部就設在村莊附近。堂叔有意與大橋承建方項目經(jīng)理頻繁接觸,項目經(jīng)理見堂叔人品好、能力強,便將一些附屬工程交給他負責,身為村長的堂叔搖身成了包工頭。于是,堂叔組織本村村民參與大橋建設,我的父親也是當中的一分子。父親當農(nóng)民工,參與大橋建設的這筆額外的收入,極大地緩解了我家的經(jīng)濟壓力,許許多多村民也都因此而改變了生活狀況。
堂叔念書不多,卻對讀大學的我特別關心。1995年9月的一天,秋高氣爽,是我出發(fā)去學校報到的日子。那天,堂叔十分興奮,同我的家人一起,喜氣洋洋把我送到瑞洪碼頭。臨行時,堂叔語重心長地囑咐我要努力學習,說他自己就是吃了沒有文化的虧。1997年,堂叔到南昌辦事,特意抽空來學??赐?。我本想叫他到學校食堂吃飯,堂叔卻拽著我到學校門口的飯店,說是給我改善伙食,補充營養(yǎng)。分別時,還塞給我一百塊錢。
2000年,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我站在老家的陽臺看弟弟放煙花爆竹。陽臺護欄幾天前才砌好,還不牢固,受我身體的擠壓,整面砌體向外側(cè)翻,我也順勢栽了下去,人瞬間失去知覺。當我從昏迷中蘇醒,發(fā)現(xiàn)我半躺在副駕駛室,大哥正使勁開動他的四輪車,窗外“嘩啦啦”下著雨,后面不時傳來“一二三、一二三”加油推車的號子聲,還有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好不容易到了鎮(zhèn)醫(yī)院,當我看到渾身濕漉漉的堂叔和家人時,淚水瞬時模糊了我的視線。年三十晚上,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都回家團聚了,堂叔打了好幾個電話,才請來了他熟悉的醫(yī)生。那時,堂叔還不滿四十,又是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他憑著一把力氣,抱著我拍片,做各種各樣的檢查,然后把我送進手術。他忙前忙后,額頭上分不清汗水還是雨水交織在一起,他騰不出手來擦一把,一直不停地往下流。
堂叔此生最瘋狂的事是與家人斷絕來往。
2005年,堂叔隨大橋承建方項目經(jīng)理到云南發(fā)展,剛開始他還時不時給家里來電話,漸漸地電話越來越少,最終斷絕了與家里的聯(lián)系,從此杳無音訊。
一家人苦苦等待了十多年,堂叔的老母親思兒成疾,眼睛都哭瞎了。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也早已青絲變白發(fā),步入老年。當年他的三個未成年的兒女,在缺少父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成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家人親戚朋友都百思不得其解,堂叔那么好的一個人,怎么變成了鐵石心腸,置一大家人于不顧,說放下就放下了?
2018年的一天,堂弟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是云南打來的,一定和堂叔有關。這么多年苦苦等待,終于等來了堂叔的消息,同時也等來了噩耗。堂叔在云南成了家,有個十來歲的兒子,如今堂叔得了癌癥,時日不多,想回家看看,了卻落葉歸根的心愿。
遵照堂叔的意愿,堂弟把他接回了老家。彌留之際,堂叔努力睜開眼睛,緊緊抓住老母親滿是皺紋的手說:“媽,兒子不孝,讓您受苦了?!比酥畬⑺溃溲砸采?,親人們聽著堂叔的懺悔,忍不住抽泣、落淚,最終原諒了他的荒唐和傷害。
堂叔走的時候,下起了滂沱大雨,那些往事也在雨中化為烏有,那“嘩拉拉”的聲響像是一種訴說,訴說著堂叔給家人帶來的不幸,也在訴說他自己遭遇過的種種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