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私密園(小說)
因為從小對音樂的癡迷,她才決定報考音樂藝術專業(yè)。
當年的袁教授常穿一件灰色休閑衫,下面是那條似乎很久沒有洗過發(fā)灰了的黑褲子,他手里永遠拿著一根黑且粗長的單簧管。這男人身材清瘦,憂郁的神情下是輪廓分明的五官。許是上了年紀,額角不時寥落著的幾綹青絲,好像暖春里的白雪般觸目。他看上去總是那么嚴肅高傲,這簡直讓林夕感到某種莫名的享受。
當時城市的女孩子們沒誰不羨慕那一支女子軍樂隊。每次碰到她們一身紅裝的軍服打扮,林夕總會看得癡了。她們那近似軍人般的莊嚴不容侵犯,更有暴雨狂風般奮勇向前的激情。她們身體里流淌著的血液,隨著雄渾的旋律激昂起舞,林夕喜歡極了那種頑強的執(zhí)著感。那是飽藏激情到接近死亡氣息,好像能肢解靈魂深處的義勇軍。瘋狂,熱烈,高漲,興奮……簡直就像烈酒,就像一支同死亡對抗的敢死隊,維護人間正義,捍衛(wèi)世界和平。
袁教授從來沒有開口問過她,是否有意愿報進他的私教班??伤哪抗庠谡n堂上,卻總會像一只蚊子一樣轉(zhuǎn)悠轉(zhuǎn)悠著便飛過來了。是錯誤的敏感?還是他有意想問一問熱愛音樂的她:需要報班提升嗎?算了。她又不是什么優(yōu)越家庭出身的孩子,父母因為學費已向她嘮叨過不知多少遍了。林夕知道父母每月打給自己的百元生活費有多么來之不易。其實,就算父母不叨念她也不是個傻瓜。她平日里省下的錢,除了購買一些學習資料外,便是想方設法給來自農(nóng)村的好友做個飲食營養(yǎng)改善。這樣一來,她除了啃饅頭喝清水幾乎彈盡糧絕了。
袁教授的授課費是一個課時五十,這樣的數(shù)目對于學習音樂藝術的學生當然算不了什么,可對于她的家庭而言還是奢侈的。
“五十還多?袁教授是國內(nèi)知名的聲樂專家,他的許多學生都在國際,國內(nèi)聲樂大賽上獲獎。只是我們學院請他臨時代一學期課程,誰能攤上這樣好的機會?”
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林夕終于野草似的低頭了。多少人曾說過,這是個女生不適合只有男生才會有未來的器樂。可自己在這支樂器身上,已經(jīng)灑下了三年的汗水不是嗎?眼下的成績雖已經(jīng)名列前茅,但她的目標本不止于此。為這她的手烙了疤,嘴角無數(shù)次淌出的血紅梅似的裝點著蒼白的竹哨片。不是說這門器樂需要渾厚的氣息、力量,所以身為女性走不遠嗎?她偏要從這條男人的路上闖出去。
失落的林夕和農(nóng)村好友去了學校深處無人涉足的荒草地里。手中被折斷的枝條拍打著空氣,發(fā)出嗖、嗖的節(jié)奏。
“你成績那么好怕個啥?怕別人超了你?”
林夕蹲在草地里,野草爬上手指凌亂的纏繞,同亂透的心事一樣不能安定。誰知道呢?其實林夕怕的并非成績。她始終堅信只要肯繼續(xù)付出辛苦她就輸不了。其實真正讓她難受的,卻是袁教授。
不過那都是兩年前的事。
如今她的工作是每天都按時趕往南橋上等待送白酒的面包貨車。廠區(qū)下班的工人們每天都必經(jīng)這里,許多人都會停下來品嘗盛進狹小鍍銀碗里的白酒,之后便各自作出滿意的選擇。這也是這座小城市民們唯一打發(fā)時間的方式。
直到某天打掃里屋塵土,突然翻開早已經(jīng)泛黃的小本子的時候,她看到了曾經(jīng)袁教授的電話號碼。是的,那曾讓她深感享受卻又遙遠的男人、早隨著窗外枯朽了幾季的老樹遠去了不是嗎?可不堪的往昔又為什么烙鐵似的擊痛了自己僵硬已久的心,讓她在伸手觸摸小本子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它像犯病的罪人一樣抽搐起來。電話撥通的時候她簡直忐忑不安到了極點,甚至尷尬得不知該對幾年前始終不遠不近的陌生人,以怎樣開頭的問候是好。
袁教授的聲音聽起來已經(jīng)陌生得像個路人似的使她感到失落。
“袁教授,我是七班的學生林夕,您還記得我嗎?”
明知故問讓她的心慌亂得怦怦直跳,整張臉頓時感到一陣火燒。
“林夕啊,記得。你很適合黑管的。”
袁教授的聲音如初春柔軟的毛毛雨,意外地拍打在了她枯竭已久的心上。
似乎很敏感的袁教授立即順利的跳過了費用問題直接說,來我這吧,我指導你看看你現(xiàn)在成績怎么樣了。
林夕難為情的握緊話筒:“我,我還是演奏之前您教我的曲子,但是再也找不到協(xié)奏曲的感覺了?!?br />
“我有辦法教你。我愿意免費指導你,因為你有這個天賦?!?br />
袁教授的話顯然給了她無窮的力量。世界仿佛熄了一個世紀的燈以后突然點亮了陽光。蠢蠢欲動的念頭如心頭上的一把火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燃燒起來。該去嗎?之前窮困潦倒的尷尬如今不存在了,可是自己真的就該去投奔袁教授?就真的要去接近這個遙遠的男人?心事泛濫如災已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開始失眠。
記得曾經(jīng)某一堂課,那還是袁教授剛來到學校的頭一個星期。所有同學都抱著一支黑管隨時候命袁教授手里握著的指揮棒(其實就是一支普通的木頭棍兒)。隨著指揮棒的崛起,厚重的器樂如浪濤一樣響徹整間廳房,回旋向走廊以外很遠很遠的地方。指揮棒掀起天地之間的空氣,氣氛越來越猛烈越來越緊張,緊張得林夕幾乎合上了眼睛,除了協(xié)奏曲之外的一切都聽不到了。
袁教授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一躍而起,他身體微向后傾斜,緊閉著眼睛鏗鏘有力的揮舞起瘦消得指揮棒。仿佛在天地這一口巨大的鼓盆上面咚咚敲鼓一樣癲狂。由于力氣的沖撞“哐啷”將他身體面前的桌子頂出去將近一米遠,而身后的凳子干脆“當”的一聲栽倒在了地上。頓時所有的同學都受驚似得看向他,音樂聲已經(jīng)明顯漏掉一多半兒了。之后陸續(xù)匆忙跟上來的同學們的樂聲已開始顫抖,所有的人臉頰都已經(jīng)紅成了火燒云一樣,是的,那真的是憋紅的。因為袁教授瘋了,面前的老師,他瘋了。他此刻就像一陣狂風一樣,依然緊合著眼睛晃動著整個身體將自己卷入漲潮的海浪里,仿佛一個極孤獨的老人,正與風浪抗爭著未知的命運。
林夕不知為什么自己沒笑反而突然濕了眼睛,她感到某種莫名的痛楚,是的,那就像袁教授手里鏗鏘有力的指揮棒狠狠的推了她一把,叫她更加閉緊了眼睛直接跟隨著袁教授的手勢一起栽進了曲子里。她感到自己同袁教授一同墜入了一場絕命風暴中,他們倆手拉著手一起面對著的是突如其來得絕命逃亡,直到緩緩的溪流逐漸平復下來,袁教授依然閉著眼睛,但林夕相信這個男人和自己一樣聽到了淚水砸向天空時所發(fā)出的清脆,因為他眼角偶然綻開的那一抹光亮不偏不倚的遞進了自己地眼底,那仿佛是種極美的力量與被發(fā)現(xiàn)者之間突然的碰撞而令人心動。久久她清晰得聽到了袁教授輕松深重的吐息,一曲終罷。
自那以后,林夕經(jīng)常被袁教授引領進一場又一場的樂曲深處。盡管袁教授狂烈的投入經(jīng)常惹來一陣陣爆笑,他自己卻是渾然未覺繼續(xù)在音樂里沉淪下去。林夕第一次從一個人身上讀到了靈魂同樂曲溶合的深刻,那是作為一個偉大演奏者本該有的精神。是付出?是投入?還是在以生命奏響情緒的漫長過程……
袁教授的電話是晚上九點打來的,林夕意外而緊張。
“準備來嗎?現(xiàn)在練習到哪里了?”
袁教授水一樣溫柔的聲音仿佛貼著窗子柔軟得月光,清晰得好像他人就站在身邊,亮澤澤的星星眼睛似的、探頭探腦的鉆進了她的小屋子里,鉆進了她的身體。
她緊張得有些結(jié)巴:“哦,快,快了吧。好遺憾考級的機會已經(jīng)耽誤過去了。”
“不急,將來可以再考的?!?br />
掛斷電話后,她感到直接栽倒在床上地身體瞬間僵硬了,心里說不出是喜悅還是難過。
林夕和男友劉彥超到了袁教授住處地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袁教授地房間只隔開兩間屋子,一間用作琴房,一間是臥室。回避著男友的目光,林夕膽怯的不住偷看著袁教授,這個曾經(jīng)一貫嚴肅、才望高雅得男人如今看起來更精神了。掃過琴房那座落地鋼琴,旁邊一張桌子上依然屹立著當年那一支古舊得泛黃的單簧管。是的,那不正是曾讓他們倆一起墜入過那場絕命逃亡的那一支嗎?顯然這只管已經(jīng)陪伴了袁教授不知多少年月,仿佛脫過了幾層老皮的管體看上去是那樣得孤獨。
“這是純木質(zhì)材料的管體,演奏出來音色會更好聽?!痹淌诹鬓D(zhuǎn)著的目光在林夕與男友身上劃了一圈,更是讓林夕因?qū)擂味兊米㈦y安。
“是您演奏的好。我永遠都聽不夠。”林夕低低的壓著緋紅得臉,聲音小得簡直就像是一陣微風在輕柔的叫喚。
之后劉彥超同樣也掃視了一圈小小的房間:“我是學影視表演的,你敢不敢給我也指導指導?”
袁教授表情突然鄭重起來,仿佛審視一件物品那樣嚴肅:對于表演我不在行,不過還是希望你最好換個專業(yè)路子。為什么要選擇影視表演呢?不是很好。
林夕怎么也沒有想到,因為袁教授的態(tài)度讓劉彥超郁悶了一路。直到回到租處劉彥超終于發(fā)怒了:我他媽的就喜歡影視表演怎么了?礙著他老頭子事兒了還是怎么地了?林夕嘟著嘴:袁教授又沒說什么,再說也是你要問的,教授說的也是為你好,表演本來就是沒有實質(zhì)性地東西。再說將來要面對很多亂七八糟的你心理都有準備嗎?我是贊同教授說的。
劉彥超一把將林夕壓倒在床上:按你地意思是說他說得有道理是吧?林夕感到莫名其妙:你不要無理取鬧這么幼稚好嗎?劉彥超伸手便撕扯起林夕的領口,衣服扣珠子一樣亂跳出去:眉來眼去得當我傻子是吧。林夕反手兇猛的推開劉彥超捂住前襟:你地思想怎么這樣無恥惡心。劉彥超企圖繼續(xù)剝開林夕里面地內(nèi)衣卻讓林夕發(fā)瘋一樣的力氣給徹底推開:你敢強暴我。劉彥超感到心里一陣憋屈:你說我強暴你?你用這個詞形容你的男朋友?你有種就去和那老頭子搞?。苛窒獾冒l(fā)抖得身體縮成一團靠著墻壁:你最好不要碰我,這么久你應該了解我是啥都做得出來的。劉彥超最氣憤的就是這個女子總是強硬得讓自己恨到心里發(fā)疼:他不過一個搞樂器地老頭子他懂什么?懂表演?不就能吹響個破黑管嗎。林夕像被銳利的刀鋒抹了一把似的發(fā)狂:你胡說。他就是比你強他懂音樂,你沒有權(quán)利說我的老師。林夕地辯護聽在劉彥超心里仿佛生出骨刺那樣疼:剛靠近老男人身邊你就開始放縱了?開始饑渴了?
“你無恥。”
眼淚泉眼兒似的涌出來順著林夕地臉頰直淌。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林夕直接去了袁教授的琴房。當攤開曲譜開始演練一首協(xié)奏曲時,她開始緊張得手心直冒冷汗。袁教授清凈地琴聲流水一樣高山而下,沐浴著春風小溪邊妙齡的少女般嬌羞婉柔。不知怎地,當曲子合奏到中途時林夕突然被學校里的那段回憶直接給拽了過去,那瘦消卻有力的指揮棒,那嚴肅孤獨卻憂郁迷人得神態(tài),他掀翻了座椅地情景,那時候唯有自己沒有笑,而今卻是再也忍不住甚至笑出了聲。她緋紅著臉極難為情地扭過頭不敢去看袁教授。曲子就此停止了。胡思亂想真是羞人,弄得林夕像個突然出了精神問題地瘋子一樣尷尬。
袁教授沉默著,撫摸琴鍵的手像撫摸疼愛的少女一樣用心:演奏者最忌諱不投入。你不僅要在情緒與音樂背景里找到自我藝術的體現(xiàn),隨之而深入思想,涵義,更要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其中才行,你笑什么?袁教授地教誨讓林夕感到一陣難堪,整顆心都好像掉在火爐子上被燒烤一樣難受。
于是跟隨袁教授娓娓道來的感受,林夕終于明白了這一首協(xié)奏曲背后所承載的情緒。這是有生以來自己第一次全情的投入在鋼琴與單簧管所交融的軀體中、并觸摸到了靈魂的律動。后來袁教授推薦林夕下去聽一聽“悲愴第六交響曲”提升藝術審美。
當晚清凈得夜空好像剛洗過澡的草原,濕漉漉得氣息吐著新鮮好聞的味道。林夕抱著樂盒一連聽了許多遍悲愴,卻仍是一無所獲。當她仰頭望著天空地時候,突然看到袁教授地眼睛竟星星一樣被掛在天上,是的,那是他演奏時所流露著的真情實感。于是林夕再次摁開調(diào)音鍵,那滾滾而來得調(diào)子如人生奮斗、愛情,興奮直到恐怖、絕望、失敗、消逝,充滿掙扎的追憶與悲慟的情緒,瞬間鋪滿了林夕全身地血液,使她突然將頭深深得埋進雙膝之間,一雙合著的眼睛再也難以睜開。
在漆黑得夜空里那遙遠地地方,她仿佛看到了柴可夫斯基寧靜得站在一片無邊無際得荒野里,那是一張怎樣深郁而頑抗得臉,有浪漫美好卻又能審視一切地睿智。那張臉像在夢里一樣開始脫胎換骨,在仔細看時,卻已是袁教授地摸樣了。
林夕開始閉著眼睛練習演奏,每一遍演奏仿佛都將自己關進了一口碩大神秘得黑色夜空里。她被曲子靈性的呼吸誘惑了,她似乎很愛那一首,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樣地情緒打動了心情。袁教授依然很沉默地給她伴奏,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甚至偶爾讓林夕產(chǎn)生比翼雙劍得錯覺,她就像置身于桃花島正同一個男人拔劍雙舞,只消桃花紛紛落,將無限歲月掩埋進寧靜地塵世中。
曲子結(jié)束后兩人都如夢初醒般,袁教授先是略有疲憊得揉了揉眼睛,之后他突然緊緊地將林夕地手握進自己手里說,以后常來與我合奏。
同男友再一次提及袁教授是在一個月以后地某天晚上。林夕下班后依然是去袁教授那里練習完曲子后回來。對于她遮遮掩掩的逃避劉彥超顯然憋了很久,林夕同往常一樣始終保持警惕并將話題每一次都成功地繞開。唯獨這晚上劉彥超一下子買回了十多瓶啤酒??吹骄频臅r候林夕仿佛見到了多年前地至交老友一樣,她撫摸著酒瓶子心里叨念著感激的話:如果沒有你的恩,我怕是早就踏過黃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