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遇見】遺棄(小說)
一
兒子把那條狗從寵物店帶回家來,他對母親南遠說,這條拉布拉多狗的名字叫杰瑞,男性,快一歲了。店主說它的主人一個月前突然回國,臨走前就把它送到她店里。哦,它或許能聽懂一些英語呢!
南遠打量著它,它只有兩個月的嬰兒那么大。通身是乳白色的,頭頂上有一小撮深絳色的毛發(fā)。它的眼睛如黑豆一樣漆黑明亮,小嘴巴也是紅潤潤的。它粉色的小舌頭伸出來又收進去,收進去又伸來,還時不時地舔一舔嘴邊的細茸茸的毛。
那天,兒子在亞運城的家里吃過午飯,晚一點就要到深圳去了。臨走時,他用英文跟狗說了一些什么話,說完后便從書包里掏出一大袋狗糧,交給她母親。
杰瑞似乎聽懂了兒子的話,它從小主人的撫摸中走起來,慢慢移步到南遠的腳邊,然后四只爪子落地,緊靠著她的褲腳趴在地面上。那兩只黑眼睛討好似地望著兒子,尾巴一翹一翹的甩動著。
兒子這一走,南遠在廣州大學城的箱包店因為沒人進貨就開不成了。她趁暑假還沒有到來,趕快甩賣各式各樣的行李箱、背包、雙肩包、斜挎包,又貼出門面轉(zhuǎn)讓的信息,這樣折騰下來,一個經(jīng)營得好好的廂包店,轉(zhuǎn)眼間白白虧掉了兩萬元。
實指望二十五歲的兒子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可以在廣州找一份體面的工作,然后找女朋友結婚生子,和她一起生活在風景如畫的亞運城。可兒子剛通過論文答辯,就執(zhí)意要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里去發(fā)展,這可真是兒大不由娘啊!
兒子走了,新買的房子里只剩下了南遠和杰瑞。好在她還有一門美容養(yǎng)生的手藝,不久,她就到亞運城的一家女士美容中心去打工。
每天早晨,南遠牽著杰瑞到亞運城的廣場周邊去跑幾圈。在廣場正中的臺面上,十幾面亞洲國家的旗幟還在風中飄揚;廣場周邊各種高大筆直的亞熱帶樹木巍峨而挺拔地佇立著;寬敞的柏油馬路縱橫交錯著伸向遠方;沿途樹上的鳥兒、路邊的花兒已經(jīng)被人們的腳步吵醒,它們啁啾著盛開;晨曦宛如一大塊幔簾,剛露出它明亮的顏色,就被大地上的樓房、樹梢、鳥兒花兒當作衣衫,披裹在自己的身上。
南遠跑,杰瑞也跑,她跑一會兒停下了,它還在不停地跑。等它跑得很遠了,又回過頭來像箭一樣朝南遠射過來,然后搖頭擺尾地圍著她撒歡。南遠想,亞運城可真美呵!兒子就好比是杰瑞,無論跑多遠也會折回到她身邊來的。
杰瑞很黏兒子,在它心目中,他才是它真正的主人。每周末兒子從深圳回來,它都會急慌慌親熱熱地撲向他,眼睛里流露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兒子用英語跟它說幾句話,它便立刻恢復了平靜,矜持地趴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到了七月份,兒子回家的次數(shù)漸漸地少了,他已經(jīng)在深圳找到了工作。每天晚上,南遠下班后帶杰瑞下樓去拉屎拉尿,她會不經(jīng)意地朝著兒子回家的路上眺望。杰瑞似乎也讀懂了女主人的心,它也伸長脖子睜圓雙眼,盯著路過這里的每一個人。當南遠扯動著鏈子提醒它該上樓時,它卻磨磨蹭蹭地像個孩子那樣乞求著,賴在原地眼巴巴地朝著路口張望。
兒子每次回家時,總要給杰瑞洗一次澡,他打開熱水器,給它身體上抹上沐浴露,邊幫它按摩邊撅起嘴巴吹一支快樂的歌曲。杰瑞一動不動地享受著,有時它和著節(jié)拍,人模狗樣地輕輕哼幾聲,兒子便笑嘻嘻地俯下身親吻它的耳朵尖兒。
南遠剛開始給它洗澡頗費了一些周折,有一次她剛剛給它抹上了沐浴露,那小壞蛋就從她手中掙脫了。它跑到客廳里藏到桌子腿縫里,很得意地甩掉身上的泡泡。南遠追過去抓他,它迅速地跑掉。它跑到哪,哪里就滴落下大大小小的白色泡泡,它洋洋得意地站在泡泡里,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氣喘吁吁的南遠。
南遠見抓不到它,就心生一計,假裝著被地板上的泡泡滑倒了。她半歪在地磚上、雙手捧著腳踝,呲牙咧嘴地疼得直叫喚。杰瑞見了,連忙跑了過來,它伸手一只爪子撫摸著她的腳踝,黑亮亮的眼睛里盡是歉意和疼愛。
南遠朝它做一個怪臉,就拽著它的耳朵,把它抱到洗手間里去洗澡。她說,你怎么這么調(diào)皮的!再這樣我就把你送給別人了。杰瑞仿佛聽明白一樣,他“嗚嗚”地叫兩聲,用舌頭舔舔主人的手,好像表示今后不再犯了。
二
這樣的日子沒有持續(xù)多久,亞運城的房子過了半年就要還銀行的貸款了。光每個月的物業(yè)管理費、衛(wèi)生費還有水電費就是四五百。南遠在亞運城十二樓養(yǎng)生中心的那份薪水,只夠養(yǎng)活她自己和杰瑞的,她得趁自己還干得動,多賺一點錢幫兒子還銀行的房貸呀!
南遠用三天時間,坐上地鐵到廣州市區(qū)去找工作。她一次次滿懷信心而去,一次次疲憊不堪地失望而歸。有天傍晚,她牽著杰瑞,又一次凝望著兒子回家的方向。在那一剎那間,她決定到深圳去找工作。哪怕是端盤子洗碗,哪怕是掃大街,哪怕是做保姆,她也要跟兒子在一起,她還真有點想兒子了!可杰瑞怎么辦?怎么才能把它帶到深圳去?就是想辦法帶過去了,又能把它安頓在哪兒?
這天回到家里,南遠把杰瑞抱在自己的膝蓋上,跟它說了很多貼心話:對不起,杰瑞,我不得不離開你了!這房子每個月要還四五千房貸,我們住不起呀,我要到深圳去賺錢幫兒子一把,你說呢!
南遠一旦決定到深圳去,她就故意考驗和疏遠杰瑞。有一次,她把狗食放在陽臺上,當它去吃的時候,南遠就把陽臺的紗窗門關上了。杰瑞立馬不吃了,它蹲在門外面,可憐巴巴的望著女主人,眼睛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
南遠拖打掃了屋子拖了地,才把它放進來。杰瑞從紗窗門里擠進客廳后,悻悻地趴在自己的狗窩里一動也不動,它的眼睛半睜半閉,不吃喝也不吵鬧。南遠去摸它,感覺到它的肚子急促地起伏著。她警告它:你這是跟我耍脾氣呀?看我過幾天就要到深圳去了,你怎么辦嘍?
在往后的幾天里,無論是早晨領著它去跑步,還是晚上牽著它去遛圈,只要遇到左鄰右舍或者是老鄉(xiāng)熟人,南遠就跟人家說自己要到深圳去了,有誰可以幫我領養(yǎng)這條狗嗎?它可乖了,半年多來從沒有在家里拉過屎,不知道它是怎么憋住的!
南遠說得多了,杰瑞好像也知道她要走了。有一天半夜,它從狗窩里爬起來,輕輕地推開門,蜷縮在床面前守候著主人。南遠夜起時嚇了一跳。她踢它一腳,吼道:你怎么可以跟色狼一樣守在我床面前?嚇死我了!你越這樣我越不帶你到深圳去。哼!
到了八月底,深圳的一家家政公司打電話給南遠,說羅湖區(qū)有一對夫妻,他們有一對兩歲多的雙胞胎女兒。需要找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保姆,你的資料和照片我都給他們看了,他倆對你很滿意。你這兩天能夠過來嗎?一來就去上班,這是好多阿姨求都求不到的呀!
南遠就問工資是多少,家政老板回答說,4800元一個月,每月休四天,若節(jié)假日加班,一天補200元。
三
南遠像所有聰明的女人那樣,把杰瑞裝在一只大塑料桶里,桶里面裝著它的兩袋口糧和一塊石頭。
僅有這些是不夠的,她還寫了一封信,信上說我是亞運城某某區(qū)某某棟多少樓號的業(yè)主。這是一條拉布拉多狗,是兒子買回來陪伴我的,光領養(yǎng)費就花了五百元。它特別愛干凈,從來沒有在我家里拉過屎。它懂簡單的英語,喜歡吃排骨,但不喜歡吃肥肉,它吃的肉食里盡量不要放鹽。懇請有愛心的人士收養(yǎng)它,等我找到了工作、從深圳回來了,一定會加倍補償養(yǎng)狗人。然后她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希望好心人讀到這封信的人,能打給她一個電話。
南遠把杰瑞放在離地鐵口一百米左右的小菜場門口,就在她即將離開的那一瞬間,杰瑞從紅色塑料桶上露出頭來,它用兩只前爪抓在桶沿上,眼睛里淌著兩行清淚,它的叫聲低沉凄涼如泣如訴,“嗚,嗚嗚,嗚”……它見南遠后退著越走越遠,便拼命的掙扎著想從桶里爬出來,可它的頭卻被狗鏈拴在桶底的一塊石頭上。
南遠走到地鐵口又悄悄地返回來了,她只是想躲在暗處,看一看有沒有人把杰瑞領回家。她站在樹下向杰瑞這邊張望,狗的哭叫聲引來了很多人圍觀,有人罵狗的主人太狠心,有人說這只狗太可憐,有人在搖頭,有人在嘆氣,更多人是面無表情地走開去。
南遠不敢去看杰瑞哭腫的雙眼和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她捂著臉流著淚,頭也不回地向地鐵口跑過去。
四
當晚,南遠在家政老板的帶引下,到了深圳羅湖的用戶家里。老板和主人家問是否還有直屬親戚在深圳,南遠搖頭,她不想讓兒子知道她也到了深圳、正在別人家做保姆;也不想讓兒子知道她把杰瑞丟棄在地鐵口、等待著別人來收養(yǎng)。
這天夜里,南遠在舒適寬敞的空調(diào)房里,摟著一對雙胞胎睡覺。兩個寶寶睡熟了,她就擔心起杰瑞來。她希望有人打她的手機,告訴她狗已經(jīng)被領走了??墒謾C一直緘默著像塊石頭,然不成杰瑞還孤苦伶仃地蜷縮在菜場口的紅桶里?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南遠的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她連忙打開聽筒,這是一個來自廣州的陌生電話,是個操著很濃的北方口音的大姐或大媽打來的。她的聲音低沉而又含糊,像捂著嘴巴說出來的話:你的狗,我昨天就抱回家了……你放心,我家有三條狗,加上它是第四條……呃,你就放心地在深圳打工賺錢吧!
南遠用顫抖的聲音連聲道謝,說過幾天我可以在視頻里看看它嗎?那女人用洪亮的聲音,迅速而又果斷說了三個字,不可以!說完就匆匆地掛斷了電話。
出于禮貌,南遠過了三天才撥通那個好心人的電話。她想知道杰瑞和主人家的那幾條狗相處得怎么樣?它是不是因生氣還不肯吃東西?我要不要先發(fā)一個微信紅包給您?可等她打通了電話,說話的卻是一個拖很重的鼻音、聲音很蒼老的男人,南遠想他應該是她的丈夫了。
南遠客套了幾句,就問杰瑞還乖吧,謝謝您們兩口子收養(yǎng)了我的狗……
電話那頭男人說,什么狗?我不知道??!
這下輪到南遠吃驚了。咦,三天前不是有個女人用這電話打給我的嗎?她說您家有三條狗呵!
噢,前幾天我到菜場門口去買金魚飼料,是個上午吧……好像是上午,有個女的向我借電話來著,她說她的手機沒電了,還硬塞要給我兩塊錢……誒,我沒看見狗啊貓的……我家就養(yǎng)了幾條錦鯉,嘿嘿。
南遠的耳朵嗡嗡地響,男人還在嘟囔什么,她一句話也聽不清楚了。她心里明白,瑞杰被亞運城一個有三條狗的女主人領養(yǎng)了,但她不想跟先前狗的主人有任何聯(lián)系。
這天夜里,南遠在手機上給兒子寫了很長一條短信,可她寫著寫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把信息刪掉了。
南遠在這戶人家做了十九天保姆,就到附近一家美容院去做自己的老本行。美容院有吃也有住,收入不比做保姆差。
有一天晚上,她實在是憋不住了,就打通了兒子的電話。她告訴他說我來深圳啦……在羅湖一家美容院做工。而丟棄杰瑞和做了十幾天保姆的事,卻沒有對兒子透露一個字。
兒子最后問道,那杰瑞呢?南遠回答,我把它交給亞運城的一位老鄉(xiāng)養(yǎng)著呢!兒子在電話的那一端緘默了。
輪休的時候,南遠就從深圳回廣州。她得回去把房子交給中介的租出去呀!但房子不是那么快就租出去的,她就利用回家這一早一晚的時間,在亞運城的大街小巷去尋找牽四條狗的女人。這次她想好了,如果找到了它,就即使是花幾百塊錢打車,她也要把杰瑞帶到深圳去。
南遠因為租房子的事,一年要回亞運城幾次。每次回來,她都會在亞運城的廣場、主要的街道或菜場口尋找有四條狗的女人。可那女人和她的一群狗,就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連個影子也沒留下。
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南遠又回到亞運城去租房子。這一次,她把房子租給一個肯尼亞黑人大學生。簽好了合同,南遠就到菜場口一家新開的寵物店,向店主人打聽有沒有見過牽四條狗的北方女人。
女店主聽了南遠的述說,她推了推眼鏡,說這可能就是一個騙局,也許她根本就沒養(yǎng)這么多狗,她只所以這么說,目的就是讓你找不到她。
仿佛是在黑夜里點亮了一點燈,南遠的心瞬間被照明白了。自己遇見的是一個愛狗識狗、高智商的女人,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看中了可憐可愛的杰瑞,她要占為己有而且永遠地愛它!
兒子在深圳見到南遠時說,媽媽,您不該隨便遺棄那條狗,它可不是一條普通的狗……我可以回廣州把它交給我同學的父母,讓他們好好去照顧它。
南遠強忍住心頭的怨氣,她輕聲細氣地反詰說,你也不是把一個家把媽媽都丟在廣州了嗎?深圳廣州可不是老家倒口灣,我可以坐高鐵地鐵到處走,可杰瑞它通不過呵!
兒子略有所思地點點頭,就從手機上找出幾張杰瑞的照片來,母子倆頭挨著頭,一起看。
又過了兩年,南遠母子倆賣掉了亞運城的房子,輕輕松松地賺了一筆錢。不久,兒子便在離深圳很近的惠州淡水河畔,為媽媽買了一套房子。
房子雖然比原來亞運城的房子小一點,但南遠卻把它布置得很溫馨很漂亮。她把杰瑞的照片放大后裝在像框里,掛在臥室雪白的墻壁上。
就在這一年的十月,兒子在深圳結了婚。狗年最后一天的傍晚,兒子做了父親。他滿心歡喜,為襁褓中的兒子取了一個英文名:杰瑞。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