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死于癌癥晚期。這不爭的事實，雖然半年有余了，她依然不相信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呆呆地坐在窗前，蓬頭垢面，神經(jīng)恍惚，喃喃自語，他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嗎？……如果當(dāng)初，自己狠下心來和他離婚，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一串串悔恨、愧疚、委屈的淚珠從她蒼白瘦削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她從小就生得俊俏，雖然土生土長于農(nóng)村，家境卻殷實富余，所以她的穿著打扮，也緊領(lǐng)時尚的潮流。十八歲那年，她便出落成眉清目秀、楚楚動人，活潑開朗的大姑娘。高中畢業(yè)的她，理所當(dāng)然地在銀行當(dāng)上了合同工。方圓十里的年輕后生，都暗生情愫，躍躍欲試。偷偷相思、含蓄表白的，數(shù)不勝數(shù)。有些自我感覺家庭不錯，長相還英俊的，大膽地托媒人說親，結(jié)果無不一一吃了閉門羹。
　　 難道她早就情竇已開心有所屬？不，這農(nóng)村的小伙，她一個也沒看上。這些年輕后生，雖然有的也相貌堂堂，身強力壯，但是身上總是有一股土腥味，哪里有城里男人白凈、優(yōu)雅的風(fēng)度？城里男人說起話來，也文質(zhì)彬彬，哪像農(nóng)村小伙這般粗魯，野蠻。她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找一個有素質(zhì)的城里人。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媒婆一搖一擺地走進(jìn)鳳家氣派的大門。對方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小伙子在國營企業(yè)上班。雙方的嬸子大娘、七大姑八大姨帶著兩孩子互相見了一個面。在鳳的眼里，小伙子白凈、斯文。在小伙的心里，鳳俊俏、時尚，沒有一點農(nóng)村姑娘的土氣。
　　 第二天，雙方父母就給他們定下了親事。
　　 在農(nóng)村，雙方一旦訂了親，每年的夏天、冬天，男方都要給女方送衣服。夏裝的質(zhì)量、樣式，勉強還說得過去。到了冬裝，男方卻沒有送棉褲。鳳對她媽說，讓媒人告訴男方，再送條棉褲吧，棉褲越厚越好，這樣，以后小兩口的日子才厚實。
　　 媒人的回話卻是，男方不給，說城里沒有那個習(xí)俗，還說就你們農(nóng)村人講究。
　　 鳳聽后，心涼了半截?；檫€沒結(jié)，一條棉褲都不給做，如果結(jié)婚了，還不知道什么樣呢。
　　 鳳給她媽說，她想退親。
　　 鳳媽說，定了親，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怎么能隨便退呢？
　　 那是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女孩定了親，再退親，再找對象可就難了。
　　 思前想后，猶豫再三，也不能因為一條棉褲而退親。最終，這門親事也沒退。第二年的春天，鳳在鄉(xiāng)親們羨慕嫉妒的目光里嫁到了城里。
　　 結(jié)婚的當(dāng)晚，許多年輕的后生來鬧新房。鳳本身就大大咧咧，活潑開朗，此時鳳就和新郎的弟兄們說說笑笑，新郎在一旁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
　　 新房里只剩下新娘和新郎時，新郎還是鐵青著臉，鳳就問他：“你怎么了？”邊說邊拽新郎的衣袖，大有撒嬌的意味。
　　 “你說呢？”新郎猛地一甩胳膊，鳳一個趔趄，摔倒在床上。
　　 鳳傷心至極，躲在被窩里，偷偷啜泣。新郎也不管鳳臉上的淚珠，扒掉鳳身上的衣服，就行夫妻之實，行動粗暴，沒有一點憐香惜玉的溫柔。完事之后，倒頭呼呼大睡，一會兒便鼾聲如雷。
　　 鳳哭了，哭得很傷心，直到黎明時分，因為困、累、傷心，鳳漸漸睡著了。
　　 “都什么時候，還不起床？趕緊起來做飯！”正當(dāng)鳳迷迷糊糊，一聲呵斥把鳳從夢境拽了出來。
　　 “我有些累，你來做飯吧?！兵P雖說是農(nóng)村姑娘，家里一直拿她當(dāng)公主，洗衣做飯的事情做得還真不多。
　　 “男人做飯，還娶老婆干嘛！老婆不就是做飯的嘛！”他氣勢洶洶地說。
　　 “男人怎么不能做飯？”鳳也不甘示弱。
　　 “趕快起床！”他拉著鳳的胳膊，直接把她拽出了被窩。
　　 想到昨晚所受的侮辱，今早所受的不公平，鳳哇哇大哭。新郎也不去勸她，一個人走出了家門。
　　 鳳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這是嫁了一個什么男人？剛結(jié)婚，就這樣，以后的日子長著呢，該怎么熬？要不就離婚？不！不能離婚。結(jié)婚的第二天就離婚，人家在背后會怎么說？肯定會說新郎在新婚之夜發(fā)現(xiàn)新娘不是處女，然后打她，又提出離婚。天知道，自己的身子很純潔?？墒牵牌?，妯娌姑子、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知道嗎？不但不能離婚，還不能對人家說起昨晚今早所受的委屈。為什么離婚？為什么打她？她肯定早已和別的男人睡過了唄。唾沫星子壓死人。忍忍吧。
　　 就這樣，他們的婚姻生活在不和諧中拉開了序幕。表面上，夫妻和睦，相敬如賓。家里來了客人，在客廳里，他對她溫柔體貼。一到廚房，客人看不到他們的地方，他就對她橫眉冷對，惡語相向。
　　 “土豆怎么切得這么粗？都像筷子了。拙老婆！”
　　 “放多少鹽，鹽不要錢了？還是打死賣鹽的了？”
　　 “稀飯怎么這么稀，都照人影了！
　　 “稀飯怎么這么稠，這么稠，還是稀飯吧？不會過日子，敗家娘們！”
　　 “還農(nóng)村人，連飯都不會做！”
　　 總之，鳳好像是他上輩子的仇人，他對她總是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
　　 這樣的日子一天也沒法過了，離婚，就是別人在背后指指點點，也得離婚。鳳下定決心脫離苦海時，一陣惡心，哇地一聲，早飯全都吐了出來。怎么回事？莫不是懷孕了？鳳趕緊找中醫(yī)摸了脈搏，果不其然，懷孕了。
　　 我可憐的孩子，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如果娘離婚了，還能生下你嗎？以后娘怎么走下一步。
　　 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沒見過面的孩子一樣是啊。孩子他爹脾氣那么壞，如果有了兒子，他的脾氣也許就好了。
　　 當(dāng)鳳把懷孕的消息告訴丈夫時，丈夫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好景不長，沒幾天，丈夫又暴躁得像一頭野獸。
　　 “趕快起來做飯，太陽都曬屁股了，還睡。哪個母雞不下蛋！懷孕了，就有功勞了？趕快起床，做飯！”
　　 “怎么包了49個餃子，怎么是單數(shù)？你是咒我早點死嗎？”
　　 忍，忍，有了孩子，他的脾氣或許就好了。
　　 就這樣一天天地捱日子，終于熬到了兒子呱呱落地。一看有了孫子，公公婆婆喜上眉梢。他的脾氣也好了許多，她緊皺的眉頭也舒展了不少。
　　 沒好幾天，他又故技重演，她的心，又一次跌入谷底，她又起了離婚的念頭。思前想后，為了孩子有個完整的家，這婚還是不能理。孩子大了，再說吧。
　　 日子就在一天天的吵吵鬧鬧中過去了。每當(dāng)她忍無可忍，起了離婚的念頭時，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阻撓。
　　 大哥剛剛離婚，我再離婚，父母怎么受的了？
　　 弟弟出了車禍，不幸身亡，我再離婚，不是要了爸媽的命嗎？
　　 大哥再婚后，又離婚了。如果我再離婚，父母的老臉往哪里放？在村里還能抬起頭吧？
　　 兒子這么大了，如果我和他爸爸離婚了，不影響孩子找媳婦嗎？
　　 兒子終于結(jié)婚了。離婚總可以了吧？
　　 不，不能。兒媳婦懷孕了，正需要婆婆的照顧，我怎么能離婚呢？不能那么自私。
　　 兒媳婦生了兩個帶把的。兩孫子需要我的照顧，我不能離婚。
　　 磕磕絆絆、吵吵鬧鬧，兩人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每一次離婚的念頭剛剛竄起火苗時，都被各種各樣的雨滴給撲滅了。
　　 今年的春天，他忽然感覺不適，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給的診斷是癌癥晚期。
　　 傾盡家中所有，也沒有挽回他的性命。臨死的前一天，他依然在罵她，稀飯?zhí)砹?，菜太淡了，拙老婆?br />　　 她呆呆地立在窗前，她一直也想不明白，他為什么就是看不中她？既然看不中，為什么還結(jié)婚？如果她狠下心，和他離婚的話，他或許也不會生那么多的氣，或許也不會得這種病，或許也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