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又是一年春草綠(散文)
一
父親八旬有余,自從年內(nèi)住院手術,元氣大傷,出門走一陣路便要歇氣。高齡沉疴,恢復還須些時日,遇特殊天氣,還常有危險狀況發(fā)生。這天,他在冰天雪地里出門,突然呼吸極度困難,雖然離家僅百步,卻寸步難行,一瞬間,回家的路變得更漫長。
而比這更漫長的路,卻是他回老家的路。今年的清明,他老人家,早早便準備好祭祖的紙袋。只是山路彎彎,車到山底,仰望山巔,心中的家在天上,如今再也卻邁不動腳步。
通向老屋的路,依然是羊腸小道,這條路的盡頭,便是爺爺?shù)哪沟?。我在想,父親此生再也爬不動那座山,生命與那座大山相比,是那么渺小。可他還有一個夢,想著爺爺在那兒安睡,他要去看望一下,只說幾句話。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追終慎遠吧。母親說,近日,父親又在嘮叨著過早夭折的苦命妹妹。在她很小時候,就把她給了桃坑村里的一戶人家領養(yǎng),那家人已經(jīng)年過四十,卻膝下無兒,求一子女留后。
只是那戶人家無德,巧言令色,盡行兩面三刀之事。妹妹來到他家,三年了,從來沒換過一次衣裳,虱子長滿全身,也病成了啞巴。母親說,整整三年啊,她沒在床上住過一個夜晚,爺爺想到那些不堪,決意帶她回家,只是回時已是奄奄一息。母親說著這些事,淚水便不住地流。她說,日子就是再艱難,湯里多放把野菜,也要把孩子養(yǎng)活了,于她而言,她是絕不會把孩子送給別人家的。這些故人,這些往事,每年到清明節(jié)的時候,總會再次想起。
每當清明節(jié),父母走到這個地方,無非只為寄托一份哀思,再就是看看這片故土,故人來的地方。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安放在這里,他處不行。我更懂得,一旦到了別處,我的姑姑的故事,可能就成了背景,故土上,安著姑姑苦命的故事,父親守著故土,念叨著姑姑的故事,即使故事太殘酷,也還有幾分溫暖。
爺爺安祥地長眠于大山,似乎在遠遠地守望著我們,以至于離開故鄉(xiāng)多年,我依然想起那兒的櫻花,每到清明時節(jié),開得艷若冰雪,潔白無瑕,蝶舞蜂飛,在我的心中,爺爺似乎早已化作了一樹櫻花,盛開在春天的季節(jié)里。在這片故土上,永遠有著春暖花開的美,因為我們的親人在。
父親思念著大山,而踏上山巔,只能由我代行了。令我沒想到的是,與我同樣狀況的,還有已經(jīng)當了局長的江寶也回來了。他也是肩負著父親的一個夢,祭的是太奶奶。原本以為,他來也只是做做樣子,替父親回故鄉(xiāng)而已。當他扛起鋤頭,進了竹園去找筍的瞬間,我讀懂了他,那樸素的情感依然沒有改變,似乎故鄉(xiāng)泥土的芬芳,才是注入靈魂、永遠揮之不去的味。
山外的世界,五彩繽紛,紙醉金迷。故鄉(xiāng)正在老去,迷離的小路正在被荒草填平,擠滿空間,顯得格外凄涼。云飛也來過了,他的鏡頭專門對準了爺爺栽的那棵梨樹,曾經(jīng)遮天蔽日,黃蟻日復一日地侵襲,如今大的一根枝丫嶙峋如骨,小枝也盡數(shù)枯死。滄桑中難現(xiàn)其風貌,隔壁的土樓那殘墻斷壁,已是不堪入目,也入了他的景中。而這些景致,一再地提醒著我,故鄉(xiāng)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將完全走到盡頭。人類退出后,野草瘋長,竹林蔥翠,將是漫山荊棘,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跟江寶說,道路不通,村莊也會消亡。他卻說,他有一個愿望,在有生之年,把路打通,汽車可以來,故鄉(xiāng)會有序地傳承。簡單的對話,讓我明白了清明節(jié)這個節(jié)日的特殊意義,它呼喚起了人們心底的鄉(xiāng)愁,讓人追根溯源,回歸本真,江寶沒有忘本。故土,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情結,我們都必須相信,一條路,完全可以打通心語故土的距離。
“又是一年春草綠,梨花風起清明時”。唯有清明,清生命之感,明生命之禮。
我們何曾忘卻,來處已是一片蒼茫。故土、故人、故居、還有古樹,承載了太多的靈魂,我們懷著感恩的心,在思念中遠行,故鄉(xiāng)仿佛是一盞不滅的心燈。
二
受彬大叔,已是鶴發(fā)銀絲映日月的年歲,清明節(jié)也回家了。我第一眼望見他,卻是在屋頂上。他在土坯房上翻蓋著瓦片,腳丫子踏在枯朽的椽上,已過八旬的老人,孤身蹲在房頂上,沒有任何安保措施,一片一片地整理著,在我看來無疑是玩命啊。我想,這樣的房子,兒孫們是絕不會要了,他自己也很少來住了,卻依舊萬般不舍。這樣的土樓,墻頭上的瓦片若是壞了,只要一個梅雨季,就可崩塌,沒人居住土樓,歸于塵土是遲早的事情。
我家的土樓,前兩年的雨季,造成山坡塌方,倒下的土方,幾乎掩埋了整個房子,只露出一個瓦蓋的尖頂。墻腳亦風雨飄搖,如同母親那蹣跚的腳步。原本可以當危房推了,政府說補助點錢,只因父母親在情感上難過這道坎,最后時刻,他們說不推了。也難怪,房子埋在土堆中,他們用手推車運泥巴,硬是把埋沒到兩層樓高的泥土扒開,而且一干就是幾個月,不論風雨。他們?nèi)绱藞?zhí)著,我和兄弟也不再堅持把它推倒,還是于心不忍,不想傷他們的心,都說老屋在,家就在,這可能是他們對故土最后的念想,雖曾千辛萬苦,甚至回憶不堪。
這里的拆遷,完全是彈性的,似乎只說緊跟形勢,村民對這樣的改變懷有一種暖意,這種暖意也讓人多了一份情感的寄托,不必糾結,不必動粗,一切都自愿,所以,這里時光就安靜安好。
如今,墻頭上屋瓦的破損,已被雨水沖涮掉一半泥土。母親說,這瓦不去理順一下,房子會倒了。望著五六米高的屋頂,只有一個木梯架著,且坡度達七十度,才夠得著,登上屋頂,若是梯子斷了或翻了,重力加速度,都會沒命。我跟母親說,讓我上去理瓦,這梯子沒任何安全保障,這是要我的命??墒悄赣H很固執(zhí),說為了這房子,跟鄰居換工,月亮地里仍在幫人家挑瓦片。母親說,這個家,當時床也沒有一張,幾片木板邊角料拼著,就睡上面,毛草房在雨天里,如同睡在雨地里,哪是人可以過的日子。后來好不容易有了這房子,可遮風擋雨的安身之所,那是苦盡甘來的回味,每片瓦都有感情。我說城里有你最好的床,還有空調(diào)……
母親的淚眼婆娑,我無法拒絕。這是特殊的情懷,我硬著頭皮爬梯子,爬了一半,臨空的狀態(tài)是最危險的,我完全無法控制,讓我恐懼是,若發(fā)生意外時,沒有任何回旋余地,我也將長眠于大山。山里人拆房子,或上屋頂折命的事,實在太多了,我想起他們的家人,傷痛欲絕的悲催,是我所無法面對的。我實在無法繼續(xù)往上爬,不是不敢,而是賭不起,賭注太大了,用我的命去賭這破舊房子,不值當。下了地重新平復了情緒,以最小幅度移動身子往上爬,調(diào)動所有感觀,捕捉危險信號,移到頂部,用繩子設法把梯子上半部分扎牢。第二次終于上房頂了,真是感嘆一歲年紀一歲人,三十年前,我蓋房子時,在尺把寬墻頭上疾步如飛。小叔子也過來了,他說梯子中間扎一根木棍做支撐,形成三足鼎立之狀,又可使梯子跨度變小,不易折了。他讓我上瓦后,盡可能騎在墻上,以減少危險發(fā)生機率。
其實我也是體驗了一把用生命去守護這份念想的感覺,真是驚心動魄。也許在我看來,這房子賣了也不值錢,而且老屋終將會消失在塵埃里,蓋蓋瓦片,充其量也只是作短暫延壽而已。而在爸媽,叔叔們心中,一輩子,早已融入了血脈里,是生命的一部分,于是我也理解了,一個八十多歲老人,不舍的眷眷之心。
小叔叔嬸嬸也是前幾日來的大山,吃著飯來串門,白天扛著鋤頭去竹園找筍子,似乎時光不老,歲月如歌。那是久違的鄉(xiāng)村圖景,在這個清明節(jié),似乎都找回來了。太陽依然升起在大山的晨曦里,山頂那盤繞的云彩,波浪翻滾,舞動著妙曼的身姿,在丘壑間馳騁,輕吻著山尖,久久不肯離去。而清晨的百靈鳥兒還在悠雅地唱著清脆的歌,喚醒著酣睡的夢,茶樹在這季節(jié)里吐露著蔥翠的芽,馨香迷漫開來,隨風飄散,沁人心脾,芬芳了人們的鼻息。故鄉(xiāng)總是以一種特有的方式告訴我,在心底里,我從未離開過。
三
我們的故居,終有一天會像鄰人家一樣,化作塵埃,但我卻很少用鏡頭去留住那些枯枝殘壁。即便是枯枝,我更愿體驗它變成一爐炭火,火紅的暖著屋子里的人,而藍色火焰,煮著一只暖鍋,那種溫暖的日子;殘壁下的梁柱,安睡在那,人們用它放入爐膛中,成了烤香茶葉芳香的火焰,讓一杯茶,在裊娜的云煙中散發(fā)那揮之不去的襲人香氣。枯萎樹枝、倒塌的房梁,它們不會終結,正以自己的光和熱,奏響了一曲生命的贊歌,是另一種生命的延續(xù)。那些虬勁曲折、頑強伸展身姿的大樹,常常是我鏡頭里的留影,因為那才是生活的本真。生命,經(jīng)歷了滄桑才更美麗。
每次回家,我最想走的路,便是山腳下那綿蜒曲折的溪流,永不停息的奔騰,它的聲響如一曲天籟,在時空里彈奏著,那是永遠也聽不夠的韻律,唯美而動聽。大山成為我們的家,不過百年歷史,而我們,終究只是過客,隨著這一代人離去,大山亦將歸于沉靜,誰也不曾記得我們來過。
我們轉眼就成了過去,如同那些用生命守護的房子一樣。而溪流萬千年來,一直流淌在時光里,它是永不休止的生命。溪流上那不知名的水草,千百年來頑強的扎在這石縫中,蔥翠如茵。靜靜地陪伴著流水,成了大山永遠抹不去的綠,也成了故鄉(xiāng)永遠留在心里的底色,它留在我的視頻記錄中,我把思念留在這兒。我挖了兩棵水草栽在花盆里。我相信,故鄉(xiāng)的水草是有靈魂的,它將陪伴我生根發(fā)芽,并開枝散葉,綠滿整個院子。它是故鄉(xiāng)那抺綠色,永遠綠在心里。
故土上,沒有了曾經(jīng)的輝煌,有的只是日漸衰落的征兆。一代代人,離不開,到了我們這一代,或再下一代,會不會離開?我不是不敢想,離開也好,因為我們有著嶄新的家園,家園再變成我們的故土,但還是少了歷史的沉淀。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和故土親熱一番,我的情感里,家人的情感里,都受不了這份泥土的芳香,還有那些老屋的溫暖,即使破了,也要縫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