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活了一次(散文)
一
住院三個月,每天面臨著無盡的輸液瓶。間歇穿梭于各個檢查室、化驗室。她的身體推入那罩著的圓筒,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宇航員進入太空倉的場境。耳邊嗡嗡的鳴聲,讓她感覺自己在飛翔。
夜清涼。剛住進院時,她穿著厚厚的外套。而今只有醫(yī)院的棉布衣服裹著她的身子,空空的。她身體里的活力如水滲入細沙在一點點消退。
窗外的夜空里,兩顆星閃著如豆的光。白日病房里的喧鬧已沉入四壁。隔床的老太太打著均勻的鼾。疼痛讓她無法保持一個睡姿。老太太的鼾聲鉆進她的大腦不停地拉扯著神經(jīng)。她只得起床,一個人在走廊里挪著步子來回走。
女兒昨天在微信上告訴她還有半年就回來。從女兒去國外念書,日子從頭到尾拉得特別漫長。想到女兒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疼痛似乎走遠一點。今天醫(yī)生又加了一種止痛的藥,告訴她忍不住時可以吃一顆。她沒動那藥,還有半年呢,她得再忍忍。
二
隔床的老太太喜歡看電視。有時她很煩躁,特別是她疼痛難受時聽到電視的聒噪。老太太來這里快一個月,每天會跟同屋住院的大姐擺龍門陣。老太太的話永遠講不完,人越老話就越多?她不愛講話,覺得講話好累。
她住院的房間有三間床。她的床靠外,臨窗。老太太的床在中間,進門第一間住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姐。大姐晚上會溜回家,但得等醫(yī)生查房后。為了醫(yī)保能報銷,大姐必須住院。為家里那個智障兒子,大姐又得回家。白天偶爾還偷偷去菜市場買點菜。大姐那個智障兒子也是老太太與大姐擺龍門陣時她偷聽的。她們談話時她從不搭話。老太太和大姐最初還瞅瞅她,看她一幅漠然的面孔,當她是隱形的人。
她資助的山區(qū)女兒打電話告訴她高考分數(shù)出來了,五百零八分。她聽了非常欣慰。孩子考到這個分數(shù),不易。接電話時她正躺著輸液。孩子在電話里問她聲音怎么那么小,她刻意提高了語調(diào),讓聲音透出歡快。她好幾個月沒去看孩子,她曾在電話里說最近新的項目剛開始,走不開。
她的化療做到第三個療程,頭發(fā)開始脫落得厲害,她只得把頭發(fā)剃得光光的。對著鏡子看光溜溜的腦袋,一張陌生的臉,那雙眼睛,吸進了夜間的黑,似兩口不見底的深潭。她想起武俠小說里的獨臂神尼,在夜風中飛檐走壁。自己曾幻想變成她呢。她的臉上泛起一絲笑。
從早到晚輸液瓶的液體一滴一滴從細長的管子流入她的血液。她不明白那么多藥輸進去怎么就殺死不了那幾個細胞?她的身體一直與那幾個細胞反抗著,斗爭著,每次卻徒勞無功地敗下陣來。好幾天,胃里沒有東西,只能干嘔出些粘膜汁。她想起大姐說的智障兒子來。每天嘴上流著唾液等著大姐回家喂食。每次看到肉肉就興奮地搖著手,嘴里重復著肉肉兩字。他的智力一直停在三歲。奇怪的是大姐與老太太談起這話沒有半點悲傷,口氣中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憨態(tài)的贊揚。沒錯,還帶著一絲甜意。盡管大姐的兒子三十多歲了。大姐與老太太的這些談話她悄悄地聽著,她看大姐的眼笑得彎成一條縫兒。
窗外不遠處那二層樓的陽臺猛然竄上一只黑貓,把停在上面的一只白鴿驚飛了。貓得意地蜷著身子盤據(jù)在上面,顯示它是那兒的主人。
老太太的女兒打來電話后,老太太一直在抹眼淚。她偷聽到女兒讓老太太出院。老太太是農(nóng)村戶口,只有新農(nóng)合保險,住院費自己得出四成。老太太哭著講起年輕時受的苦,抽泣得雙肩不停地抖動起來。她默默地把床頭的紙巾遞了過去。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打在吊著的輸液瓶上,反出的白光晃著她的眼??諝庠絹碓皆餆?,那些液體沒法讓她的身體飽脹起來。一滴一滴的液體在數(shù)著日子。她的一生好像都裝在瓶子里,現(xiàn)在得一點一點倒出來。
三
這幾日,她老憶起老家那條老黃狗。送她上碼頭,拖著一條無力的腿站在河岸。故鄉(xiāng)的影子折疊在夢里,夢又常常墜入故鄉(xiāng)的河水里。
打工的日子總有些溝溝坎坎。姐在副食店呼天嗆地的哭聲讓她想起老家院里鄧大娘走時守靈堂的小花妹。“因為你,我要少活多少歲……”姐這句話在她心上劃開一條縫。是的,從她十六歲來到這個大都市,只有姐在她身邊。副食店的兩個大姐像看馬戲團的小丑一樣盯著她和姐。她低著頭,幻想地上生出一個洞。惱恨自己昨天批發(fā)雪糕忘記收錢。兩個大姐離柜不認也在情理,錯的是自己,包括跟姐說這件事。可兩件雪糕是她1個月的工資。姐哭了半天,換來的是別人的恥笑和周遭的竊竊私語。
他與她通過朋友介紹相識。他常年在外,每年回家一次。女兒出生后一南一北,她獨自帶著女兒過著人間煙火,以為這一生守得安穩(wěn)可與世無爭。她收到他離開的信息已是他與初戀在一起一年后。她隱忍的性格避免了無意義的爭吵。女兒的童音,稚笑陪著她向前走。面上的日子也沒變化,只是每年的春節(jié)少了一個盼頭。
老同學找到她一起外出接工程時,她想想除了女兒什么都沒有,人活著總得努力一次。打拼的日子總有些溝壑。那些閱讀過的書如《飄》里的斯佳麗,簡?愛,就會游走在她的身邊。慢慢地日子帶上了光,不疾不徐。
女兒大了,選擇出國留學。她尊重孩子,就像尊重命運對她的安排。她感激生活的饋贈,也接受命運指針的駐足。她躺在床上,似骨頭脫掉般癱軟。好幾天不敢摸出包里的鏡子。手術室的玻璃門上影影綽綽映出的暗影,似枝上掛著的一根草,在風中搖曳。
四
醫(yī)生早上又在暗示她的家人呢,她說她一個人能行。醫(yī)生張張嘴又合上了。
她的眼里蒙上一層霧,窗外那白花花的光已烘干了身體。
她想起昨夜的夢。她的身體漂在故鄉(xiāng)的河水里,靜靜的河輕輕托著她,她變得輕盈,如那掛在云中的細月靜白、安詳。
夢里,她聽見自已的聲音:真正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