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新生(散文)
一、失眠的陰霾
臥室里發(fā)出微暗的藍光,夜,靜寂得可以清晰地聽到不安的心跳——呯、呯、呯,每個惡夢的夜晚都是那般熟悉。莫名的恐懼,我寧愿靜靜地死去,也不愿躺在床上忍受失眠的焦慮。一滴淚不由自主地從眼眶滑落,好像沒那么難受,思緒開始漫游。哎,要是天亮就好了,晨跑,上課,做飯,生活總會回到原點,所有的心事在陽光地照耀下都會悄悄藏起來,不被誰看見,別人看到的永遠是我幸福的模樣。我想要發(fā)泄又強忍著,最后還是一巴掌拍在他臉上,他冷冷地說了聲,真是有毛病,吃飽了撐得的。翻了一個身,繼續(xù)睡覺。我想與他吵一架,甚至打一架都行。因為選擇理智,我只得一個人面對這黑暗的夜。
六點半起床,跑步,買菜,上課,做飯,這是我每天早晨必須完成的“作業(yè)”。辛苦,我卻覺得幸福。青辣椒炒豆瓣,麻辣洋芋絲,蒜苗紅豆湯,宣威火腿燉豆皮,嫩蠶豆?fàn)F飯,全是他愛吃的。我像打仗似的忙碌,他一個電話,我有事,你自己吃吧。惆悵,彌漫了餐桌,侵襲了我的身體。端起碗,提起筷,剛才還很餓,現(xiàn)在怎么就飽了。吃不完的剩菜我可不想留著明天再接著吃,看著滿滿的垃圾桶,婆婆又開始告狀了,你看她,這樣浪費,實在太可惜。我想辯解,可二比一,說什么都多余。
我的失眠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記不起,只記得婆婆來了,我們的矛盾開始,失眠也悄悄出現(xiàn)在夜里。每個月的那幾天,讓他洗衣服,婆婆挽著袖子搶著洗;讓他拖地,婆婆拄著拐杖搶著拖;讓他做飯,婆婆捶著腰站在了廚房;我洗澡讓他找條毛巾,婆婆也坐在沙發(fā)上指手畫腳。我像平時和母親開玩笑一樣地隨便說話,婆婆躲在墻角哭著公公為什么早早地去世。他斜著眼睛看我,我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賠禮,道歉。
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多說一句話。他拿著手機,坐在電腦前理直氣壯地玩游戲。我的日子,忙碌得更加沒有頭緒。
他變了,微信,QQ,全是上鎖的信息。我累了,閉上眼睛默默哭泣。
他洗他的腳,我洗我的澡,他睡他的懶覺,我跑我的操。圍繞婆婆的話題,一開口就吵。一個感冒,我三個月都不會好。臉色蠟黃,頭發(fā)稀少。頭痛,失眠,在家的日子,空氣都流不動了。
我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孤獨,迷茫,無助。
二胎的消息傳來,我好像看到了一縷新的曙光。再有一個孩子,那是多么美好。每夜,全是色彩斑斕的夢。陽光下,樹蔭里,草地上,我們一家盡情嬉笑。
為了寶寶,我讓內(nèi)心歸于平靜。而樹欲靜,風(fēng)不止。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我挺著大肚子,泥塑一般站在窗前,任淚水模糊視線。不安,焦慮,擴大了我的陰影面積。不,平靜,平靜,一切都不可以有事。我告誡自己,為了孩子,不可以有任何負(fù)面情緒。
我身體笨重,龐大的肚子壓得脊椎變了形,每次走不出一公里就感覺到左腿麻木,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盼望著,盼望著孩子出生就可以卸下身上的一切重負(fù)。
臨近產(chǎn)期,一種不安的情緒席卷了我。煩躁,恐懼,憂慮,我沒法言語。他嘲笑我,不就生個孩子嘛,又不是沒生過,你看那些農(nóng)村婦女,生孩子當(dāng)天還背著個籮下地,也不見有什么事。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矯情,只能強烈地壓制心中那份不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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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死神的足跡
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堅難地用食指敲擊著床邊的護欄。一口痰液堵在我的喉嚨,嘴里好像塞了一臺挖掘機,渾身千斤重,整個人像被活埋了一般。我在求救,不停地敲擊。腳步聲近了,迷糊中有人提著臺抽水機,痰液沒了。不一會兒,又快要窒息,又敲擊,又吸,又走了。如此往復(fù)不知多少次,我終于看清天花板上燈光明亮,來的是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我努力地與護士交流,只想用一支筆,央求護士把嘴里的機器拿走,護士拼命地制止,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命了!迷糊了一會兒,我又敲擊,還不等護士過來,我下定決心要自己動手,才發(fā)現(xiàn)雙手好沉,我根本舉不動它。也許是我的堅持打動了護士,也許是護士跑累了,她不情愿地幫我取出嘴里的東西。我感覺舒服多了,弱弱地歡喜,我終于活了。
這是哪兒,怎么會在這里?我不知道。只記得,那個夜晚,產(chǎn)房里沒有幾個人要生孩子,顯得空空蕩蕩。深夜11點多鐘,產(chǎn)房里的我痛得死去活來,渾身像掉進了冰窟窿,何大夫給我聽了聽胎心,急忙告訴護士,胎心減弱,馬上送手術(shù)室!很快來到手術(shù)室,麻醉師立刻給我注射麻醉,一股暖流一下遍布到腳尖,痛消失了。
沒幾分鐘,孩子從我的身體取出,護士抱過孩子,讓我確認(rèn)是男孩女孩,我清楚地告訴護士,女孩。何醫(yī)生在準(zhǔn)備縫合傷口,我如釋重負(fù),渾身放松,只想好好睡覺,誰也不要來打擾。迷迷糊糊,還是清楚地聽到何醫(yī)生驚張地叫,不好,趕快讓主任來看一下。
徐靈娥,必須要切除子宮!我意識漸漸模糊,無力思考,只想好好睡覺,醫(yī)生的話,還用懷疑?切吧,切吧……
手術(shù)室外,他剛簽完手術(shù)同意書不久,又在簽輸血同意書,接著又要求簽切除子宮同意書。這下他慌了,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慌了,只覺得他應(yīng)該慌。他心里肯定還在想,不就生個孩子嘛,怎么?醫(yī)生忙不過來解釋,丟下一句,羊水栓塞,自己用手機查去吧。他看完,臉色大變。
羊水栓塞,十萬分之一的發(fā)病率,百分之九十的死亡率。頭發(fā)花白的母親見自己女兒久久沒出手術(shù)室,心猛烈地跳個不停,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當(dāng)看到醫(yī)生的手術(shù)同意書不停地送出來,卻還是不見自己的女兒,心里頓時想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事,只得躲到樓梯走道悄悄地哭泣。
他簽字的手開始發(fā)抖了。
而我,心臟感染,肺感染,腎衰竭,生命危在旦夕。
徐靈娥,徐靈娥,醫(yī)生一遍遍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安祥地睡去,從來沒有這樣地平靜過,困繞我多年的失眠一下子統(tǒng)統(tǒng)被解決。?
嘀嗒嘀嗒,病房里傳來此起彼伏的儀器聲。我本能的想抬起頭一看究竟,卻發(fā)現(xiàn)根本動彈不得。手、腳也不聽使喚,整個身體好像都不屬于自己。模糊的感覺到夜很深很深,除了周圍病人的呻吟,儀器的嘀嗒,還能聽做值班護士來回穿梭在病房的聲音。
痰又堵住喉嚨,繼續(xù)敲擊床欄,不停地咳嗽,護士來了,又去了。他呢?我尋找著,埋怨著。忽然想起,在送我來醫(yī)院的路上,他不是說過了嗎,我又不是沒事干,怎么能天天守著你?是,他怎么愿意守在我身邊。這些年我也變了,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怨婦。
唉!挺著吧,一個人也要扛著。迷迷糊糊,又睡著。
小娥,小娥,你看一下,這是寶寶。表姐舉著手機,指寶寶的照片給我看,然后轉(zhuǎn)身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淚。我看過寶寶胖嘟嘟的小屁股,寶寶的臉,我還從未見到。我睜開眼,模模糊糊,再一看,才發(fā)現(xiàn),此時我已經(jīng)不在病房。天灰茫茫的,好多親人圍著我,我感覺好累好累,繼續(xù)睡。
三、簡單的渴望
我終于看到他了。他可能不知道,我等了他很久,我想拉著他的手,感覺他手心的溫柔:想讓他緊緊地?fù)肀?,感覺他強烈的心跳;想靠著他的肩膀,訴說我的疼痛無力,訴說我的恐懼憂傷。他穿著防護服,戴著防護帽和口罩,緊張,忐忑地站在床邊,目光躲閃,最后張口說,別怕,有我,我已經(jīng)湊好醫(yī)藥費,錢的事兒你就別擔(dān)心了。醫(yī)藥費?原來,他的心和我根本不在同一個頻道。
頭發(fā)花白的母親也來了,表情嚴(yán)肅,一如記憶中我做錯事時的模樣。她好像一點兒都不關(guān)心我,才看了我一眼,馬上轉(zhuǎn)身游走開。我猛烈地咳嗽,母親嚇得趕緊喊護士,然后又背過身,什么也不說。我很奇怪,母親怎么這么嚴(yán)肅,嚴(yán)肅到?jīng)]有只言片語。
陸陸續(xù)續(xù),我見到了好多親人,我有點驚喜,不就生個孩子嘛,怎么一下子就有這么多人關(guān)心我。
隨著清醒的時間增長,我發(fā)現(xiàn)這個病房很特殊。除了醫(yī)生和護士,沒有照顧病人的家屬。病房里的病人要么很安靜,要么就是不斷地呻吟。嘟嘟嘟,滴滴滴,好多儀器聲此起彼伏。我的雙手凡是可以抽血的地方都被每天數(shù)次的抽血檢測變得淤青,最后不得不從腳背上抽。針扎下去,酸酸麻麻,更疼。抽就抽吧,作為一個躺在床上的病人,還有什么余地可選擇。慢慢的,我可以自己吐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每口痰里都是淡血水。也許是因為睡得太久,也許是習(xí)慣了失眠,這一夜,我好像不那么困了。
渴,我請求護士給我水喝,可是護士一反溫和的常態(tài),表情嚴(yán)肅地說,小便都沒有,還喝水,不要命了?我覺得很納悶,水都沒喝,哪來的小便?喝水,死亡,怎么會呢?我不理解,也不能忍受不能喝水的痛苦,只覺得嗓子都快要冒煙。禁不住我的再三央求,護士終于喂了我小半杯涼水。我才顧不得自己是個產(chǎn)婦,管它涼不涼,一股腦兒喝下。不一會兒,又渴了,再要,護士不再給,只用沾了水的棉簽給我潤潤嘴唇。我使勁地咂著棉簽上所有的水分,那水甘甜,入心入肺。如此往復(fù)多次,天亮了。主治醫(yī)生看了我的情況,決定馬上給我做血液透析。就這樣,我的腿上又被那個活力四射的女醫(yī)生鑿了個洞,身邊又多了臺不停工作的透析機。
夜幕降臨,透析機停止工作。我心想,這下可好,應(yīng)該能喝水了吧,更加肆無忌憚,一遍一遍地央求護士。護士無奈,偶爾滿足一口。一天,在病房里打掃衛(wèi)生的大姐忍不住開口說,妹子呀,你可知道你這樣透析一天要多少錢嗎?少說也要五六千呀,忍著點吧。五六千?我生孩子計劃也只比這點錢多不了多少,這么貴。也許是心痛錢,我終于忍住了。護士見我安靜些,心疼我,給我做霧化,我大口大口地吸著那微小的水分子,冒煙的嗓子好像不那么難受。
每天早上,透析都會準(zhǔn)時開始。我在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喝那么多水,不做透析才怪。我哪里知道,在我的床頭,四組生理鹽水一直在不停地同時注入我的身體。
也許是透析,也許是對水的無望,夜里,我又開始失眠。我清楚地聽到左邊有床病人被痰液卡在了喉嚨,艱難地呼吸,護士一邊用儀器吸痰一邊叮囑,你要學(xué)著咳痰,不然的話就只能一直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太浪費錢了。此時,我才清楚的知道我在重癥室。右邊的一個病房里,一位年邁的老人整夜痛苦地呻吟。太多的,都是睡著的,清醒的,也許只有我一個吧。
透析仍然繼續(xù),我意識到自己的病情并不那么樂觀,一種悲觀的情緒在我心頭點燃。無力,虛弱,昏昏沉沉。?
半夢半醒間,一幅幅畫面不停地在我的眼瞼里閃現(xiàn)。透過眼瞼,我看到了一個一個的骷髏頭或近或遠,或大或小,成堆的,散落的,在紅色的幕布映襯下漂浮,旋轉(zhuǎn)。再加上耳朵里傳來嘟嘟嘟的聲響,多像死神的召喚。我欣賞著,想象,手里拿著畫筆,把這些大大小小的骷髏頭在畫板上努力構(gòu)建。
青青的草地,一望無際的草原,我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我牽著好朋友的手在草地上奔跑,跳躍,嬉戲,歡笑。而此時的我,翻身都做不到。我多么希望自己就像護士一樣地奔忙,像打掃衛(wèi)生的大姐一樣行動自如。
夢里的世界還是那么精彩。巨大的懸崖,無底的深淵,黑沉沉的夜空,我騎著一只巨大的,長著男人的頭,渾身黑羽毛的怪鳥。它使勁伸長了頭,一個勁兒往深淵飛去,下降,下降,眼看就要墜入谷底。我抱住它的脖子,拼命向上,向上。大鳥在谷底劃了個弧線,一點一點向上升起。天邊透過一絲光亮,我駕馭這怪鳥,朝著亮光,飛出深淵。猛醒,渾身是汗,我的雙手死死地抓住被單,心臟狂亂。
滴滴滴,我的生命監(jiān)測儀發(fā)出警報,醫(yī)生馬上過來查看。透析時間太長,微量元素缺失,馬上進行補充。
沉睡,沉睡,他來探視了,而我好困,好困。他呼喚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回應(yīng),繼續(xù)沉睡。他與孩子們的一切,好像都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的心里只有自己。
我在夢境里盡情地幻想。畫畫,寫作,做我喜歡做的一切。山坡上,桃花爛漫,梨花雪白,杏花飄落,片片彩色的雨。我昂著頭,穿著五彩的紗裙,如一只靈動的蝴蝶。?
四、天使的溫柔?
因為我的昏昏沉沉,我看到了他的擔(dān)心。他詢問醫(yī)生,醫(yī)生告訴他,長時間的透析讓我的鉀元素流失。隨著鉀元素的補充,我的精神狀態(tài)開始好轉(zhuǎn)了起來。我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多少天沒吃東西,只覺得人怎么能不吃東西。我開始想念食物的味道,開始有饑餓的感覺,想起了他很多年沒做過飯,可能都忘了我會吃飯,不然的話,怎么從沒給我送過吃的東西。又到探視時間,一見到他,我就責(zé)問,怎么不給我吃的?他有點驚訝,隨后轉(zhuǎn)身詢問醫(yī)生,醫(yī)生告訴他可以吃點流質(zhì)食物。他走出了病房,不久聽到捎來了藕粉。護士一邊喂我吃一邊告訴我,他就在病房外,無論有什么需要,只要告訴護士,護士會傳達。難怪我吐痰需要紙巾,紙巾就有了;我睡得背痛,需要水袋幫忙活動下身體,水袋就有了。我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原來他在,他一直都在。像初戀時,我不開心生氣地跑開,在街上逛了五六個小時回來,他依然還在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