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油旋餅(散文)
有人說,味蕾是有記憶的。
我想說,經(jīng)歷過了時光流轉(zhuǎn),歲月沉淀的人,不會簡單地認為,味蕾僅有記憶,肯定會同意我的認知:味蕾是充盈親情的。
一
我記住了能吃上油旋餅這種美食,是在八歲時夏季的一個早晨。
我一覺醒來,兩眼一睜,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頭跟就多了個大臉男人?!鞍职郑 庇殷@喜的喊叫聲,是爸爸醒來的欣喜笑臉,和滿屋玉米粥香氣中特別的蔥油香氣。這種香氣強烈地直貫我鼻腔,溫暖地沁我心脾。
我知道媽媽每天都會早起,為我和姐姐做好早飯及午飯,她給我們再帶些簡單的吃食,趕早去街道“五七連”家屬服務(wù)隊,干零工掙錢貼補家用。
沉睡中的爸爸被我喊醒了。他歡喜地展開粗壯的手臂,笑盈盈地掀開被窩把我攬入懷里。啊喲,我立馬被一股溫暖的香煙焦油氣氣濃郁地包裹了起來。
我喊“爸爸”的聲音,喚來了媽媽的督促:“卿兒,該起床了,不敢磨嘰,要上學啦!”
“我就起來!”我探頭回媽媽的話,不舍爸爸溫暖的懷抱,心想:咋沒聽見姐姐起床的響動聲?
“你姐在桂芝家睡哩,別操心你姐,你快起來吧!”媽媽話落,門“吱”地一響,姐姐回家來了。
我匆匆洗把臉,走向飯桌。
飯桌上,除了常見的兩碗玉米糝粥,玉米高粱雜糧面饃,和小碟子碎片片紅白蘿卜泡菜外,饃筐里,扎眼的油光光散著亮,黃澄澄飄著香的餅子,勾逗著我的饞涎,我情不自禁、不管不顧地抓起就往嘴里塞。我嬉笑著朝姐姐夸張地揚著手里的餅,起勁地咀嚼著外焦里軟,溫熱可口,香氣誘人的餅子。
嘴里塞滿餅,還急于表揚:“真好吃!”
我猴急的吃相和被餅子噎的窘境相,惹得姐姐捂嘴嘻笑,指點板凳說:“快坐下,別說話了,快喝粥,沖沖!”
我家住平房。廚房是套靠著入戶門的房山墻搭建的偏廈子房。廚房門外是扎著籬笆的小院。在廚房忙碌的媽媽聞聲走到飯桌跟前,放下張散發(fā)著濃濃蔥香氣,大小如老碗口的溜圓的熱餅??粗辰愕軅z說:“早上只烙了兩個餅,你倆吃一個,給你爸留一個。好吃,下午我回來再給你們烙著吃!”
這才注意看到,我和姐姐吃的餅,是刀切成牙塊狀的。
上學路上,姐姐說知道爸爸夜點車到家,媽不讓對我說,是擔心我不睡覺干等著;哄著她到鄰居桂芝家過夜,說好的早晨給俺倆烙油旋餅吃。
“這就是油旋餅!”我感嘆道。
“咋,你沒吃過?”姐愕然問。
“沒吃過。真好吃!”我如實說。
“你個沒良心的,凈吃昧心食!”大我四歲的姐姐嗔怒地學著大人樣斥責我。我不敢頂嘴,心里反駁:“沒吃過,就是沒吃過?!?br />
姐姐走了幾步,又說:“你年紀小,吃了也忘了?!?br />
中午放學回家,爸爸穿著白短袖汗衫,戴著草帽,躬身收拾著家里小院籬笆墻欄,和絲瓜呀、豆角呀攀爬依附在籬笆上枯萎的枝蔓。陽光下,同姐姐種下的向日葵,昂頭著綠意婀娜的身姿,勃勃生機中綻放著燦爛的金色笑容,落落落大方地隨著萬物向陽生長??脭?shù)不多的向日葵,在簇簇蓬蓬架豆角綠藤蔓葉兒,和絲瓜莖蔓上粉嘟嘟的黃花兒襯托下,把小院裝點的分外耀眼,招人喜愛。我走近小院,聞到了泥土翻新過的氣味,看到了地角旁一小堆飽滿鮮嫩,其貌不揚的土豆。
“爸爸,真勤快呀!”姐姐大聲向我夸贊著爸爸,也似乎是為讓爸爸聽到女兒的贊美。
爸爸停下手頭活,揚聲笑著說:“放學啦,快去吃飯!”
午飯是泡菜土豆絲,炒雜糧饃,青菜湯。爸爸早上的油旋餅沒動,留給了我和姐姐吃。
二
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
眨眼間,爸爸一年一次一個月探親假期到了。
臨行前一天,媽媽說:“咱們包頓白菜蘿卜餡餃子吧!”
爸爸說:“烙油旋餅吧,我和孩子們都愛吃!”
“媽,餃子不好帶著吃。咱們中午包餃子,下午烙餅。多烙兩個,我爸晚上走,也好帶著路上吃?!苯憬愕脑挻騽恿藡寢尩男摹?br />
看到媽媽頷首笑道:“都行!”爸爸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輕輕地撫拍著姐姐的小腦袋瓜,夸獎她說:“行呀!翠玲,真長大了!都能幫著你媽拿主意了?!?br />
“好吃的,來嘍!”我高興地歡跳起來。
餃子里包壹分、貳分、伍分錢的鋼镚兒硬幣,里邊的講究是爸爸教我的。媽媽教姐姐做油旋餅,烙法深深刻在我心中。
“抓幾碗白面,用溫水和出來,不要太軟也不要硬了,太軟了,粘手,沒法裹油鹽和蔥花,太硬了不好吃?!眿寢屨f著話,面粉在她手里揉和成了同家里小缽缽一樣大小的面團。揚臉對姐姐說:“面和出來一定要餳一會?!?br />
并轉(zhuǎn)頭吩咐我:“你去地里拔棵蔥來?!?br />
我轉(zhuǎn)身,拾起腳下早已準備好的蔥遞給媽媽。
“卿兒勤快,真乖!”媽媽夸著我,手摔著蔥根上的泥土,挑出兩根蔥剝凈,洗凈,用抹布沾掉蔥上的水,在案板上用刀背把蔥白拍了拍,切成碎粒,抓進小碗里備用。
蔥沫微辣奪人的氣味,使姐姐捂起了口鼻。我喜歡享受這辣且嗆鼻的氣息。
“面餳好了,再搟成半指厚的面餅,厚了,卷不顯層,薄了,卷要露餡?!眿寢屪觳煌J植煌?,三下五除二,手底面團檊成了個溜圓的盆大面餅;她從鹽罐里揑了撮鹽,往大餅上邊撒邊說道:“鹽不敢多,要撒勻,最好用手抹勻了,再滴上幾滴青油。今天為你爸要帶些餅,還要再放點大油。”
“放了青油,為啥還要大油?”姐姐不解。
爸爸笑吟吟地揮了下夾在手指燃著的香煙,接過話說:“這里面大有講究。你倆記好了,青油是菜籽榨的,大油是豬的肥肉或板油煉出來的,它倆攪和在一起烙出來的餅,放個兩三天都是軟和、噴香、可口的。少了大油,餅子又干又硬?!?br />
姐姐佩服地只是點頭笑。我懵懂著小雞叨米樣,跟著姐姐又笑又點頭。可能是我倆的模樣有點搞怪,爸爸忍不住開心地大笑起來。
談笑間,媽媽從廚案下取出只瓷罐,用勺子挖出塊凝脂的大油。媽媽手中的勺子帶著大油,在撒了鹽,滴了青油的面餅上,均勻地旋轉(zhuǎn)著,涂抹著,微黃淺亮的青油,在媽媽手指的細心促使下,靜悄悄地吸融著乳白無光的大油。少許間,面餅?zāi)Щ冒愠曙@出了新奇的金黃色。
斜陽西下,一抹余暉,穿過廚房的窗子,照耀在媽媽身上。媽媽一手端著蔥花,一手撒著蔥花。媽媽真美呀!頃刻之間,金黃色的面餅,在媽媽手中又增添了蔥白蔥綠的秀色。
這唯美而有愛的畫面,在我心目中留存至今。
媽媽先前有言傳,眼下只顧身教了。只見媽媽把秀色面餅巧手卷成長條圓筒狀后,用刀勻著切成七八個塊狀。須臾間,每個圓形塊狀的斷面上,呈顯出的是金黃與面白的層卷分明,同不甘寂寞的蔥花翠綠,相互幫襯,各彰其能的乖巧。這時的媽媽,快速地將每個塊狀餅卷,合在兩手掌輕擰旋轉(zhuǎn)幾下后,在案板上輕輕一按一按,成了一個個圓狀餅坯。餅坯在媽媽手中檊面杖驅(qū)動下,活泛泛地、乖順地成了單薄溜圓,大小等同的面餅了。
面團由大面餅,卷筒狀切塊揉成小餅坯,再檊成單張薄餅,待進鍋熱烙。整個流程是爸爸吸支煙的功夫。
爸爸此時坐在灶口前,撥弄開封閉的煤火,輕拉著風箱。煤火在風箱桿一長一短,一進一出之中,竄出的紅藍火焰烤燒著鐵鍋;媽媽展開手掌,近在鍋底感受了溫度后,隨著“啪”地一聲,將檊好的薄餅展展妥妥地鋪入鍋底。
隨著爸爸不緊不慢地調(diào)火,和媽媽快慢有致的翻餅轉(zhuǎn)餅,先前生面色的薄餅,變、變、變,就變成了油亮焦黃,香氣四溢,熟熱誘人的油旋餅了。
我和姐姐不顧腳困眼乏,站立了老半天,就為期待美食入口的時刻到來。
那天晚飯,吃的啥菜,喝的啥粥,我已然記不起了。只記住吃的油旋餅,從頭至尾比第一次更可口,香更多。
三
上世紀六十年代,物資匱乏,城鎮(zhèn)居民日常生活用品,諸如:肉、鹽、白糖、肥皂、火柴、醬油醋,每戶按月按人頭憑票供應(yīng)。每月糧油憑本供應(yīng),粗細糧各半。媽媽口糧二十七斤半,油四兩;姐姐口糧十七斤,油二兩,上了中學才有二十斤口糧;我的口糧十五斤,油二兩。記得一九六九年下半年,有兩三個月時間,糧站供應(yīng)的玉米高粱都是毛糧。甚至有個月,兩斤紅薯頂售一斤粗糧。
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吃上頓油旋餅,絕對是稀罕的美食。我很期盼爸爸每年一次探親回家來。
爸爸在千里之外的福建修建漳龍鐵路。回家路過上海時,會給媽媽、姐姐和我?guī)闲┫『蔽?。姐姐就會有美麗的小發(fā)夾或漂亮的小頭花。我就會有奶糖呀、小人書呀的零碎,就可以領(lǐng)要好的同學來家顯擺分享了。當然,能吃到油旋餅,也是期待爸爸回家的盼頭所在。
媽媽也有專為我烙油旋餅吃的時候,不是因我聽話或?qū)W習好,是因姐姐上中學住校轉(zhuǎn)走了戶口,我能出力幫媽媽干活,作為獎賞或交換所得。
口糧不夠吃,我有了弟弟。夏秋季節(jié),院子里成長中的男孩女孩都會跟隨大人,結(jié)伴到農(nóng)收后的田塊地里,刨紅薯,拾麥穗,撿玉米。紅薯蒸著吃。玉米麥子脫粒、洗凈、晾干,我扛到大院背后劉家臺村的磨房,掏錢磨成面粉,再扛回家。咀嚼著滿嘴香的油旋餅,少年的我,成就感油然而生。
后來,我上了中學,周末同媽媽到千河石沙廠,篩沙子砸石渣,按量方數(shù)當天結(jié)工錢。傍晚回家路上,媽媽疼愛地問:“卿兒,你想吃啥?媽回家給你做!”
“媽,我最想吃油旋餅!”我雖理直氣壯,還是要聽從媽媽的決定。
“行!咱們回家就烙油旋餅,喝早上的紅豆稀飯,咋樣?”
“媽,這飯干稀都有,美上天啦!”
窮人的孩子早懂家。
爸爸每月只掙四十多塊錢的工資,每月要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寄錢。我和姐姐上中學住校,媽媽必須要打零工,才能維持家里支用。每周兩塊錢的生活費,是大多數(shù)家庭孩子的標配。媽媽知道兒子正長體格,每周都要從家?guī)╇绮搜健x呀的吃食,以備我晚自習后吃點填肚皮。我深深知道:再簡便的吃食,都是從媽媽和弟弟的口糧里擠出來的。
油旋餅,成為我想吃的稀罕奢侈食物。
后來,我插隊務(wù)農(nóng),靠勞動成為了自食其力的人。我下鄉(xiāng)五年,爸爸媽媽不懼火車倒乘汽車的麻煩,和徒步十多里山路崎嶇的辛苦,看望我都會帶些油旋餅,慰藉我年少清苦的心。
每次見到爸媽,內(nèi)心都充滿感激:是你們把我養(yǎng)大,灑下多少汗水;是你們教我成人,付出多少苦累;想起你們的情我就心潮難平,想起你們的愛我就飽含熱淚。
后來,再后來,我有了工作成了家,想吃油旋餅就成為了動手到嘴,可輕易得到的家常飯食。妻子女兒都稱好吃,我知道距離媽媽油旋餅美味的手藝,還有一公里的距離。
四
媽媽走到晚年,已是四代同堂的老人。
“卿兒,我想吃油旋餅!”
看到媽媽笑顏中乞望的眼神,我心底猛然潮涌起一股熱浪沖頂眼簾。我在外地工作生活四十余年,退休后與老伴帶孫孩回到媽媽身邊,只為媽媽暮年夕陽的快樂生活,增添人生樂趣,延續(xù)生命的多彩。
“行!沒問題!”我雙手撫在媽媽肩上,端詳著媽媽飽經(jīng)風霜,仍是樂觀向上的神情。逗趣說:“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媽媽揚脖開懷大笑起來。
媽媽當然記得早間多年里,她常用電影《列寧在1918》這句精典語句,鼓舞在山村勞作中無助的我。
媽媽就是媽媽。
我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媽媽從和面、餳面、搟餅、備蔥、滴油、撒鹽、卷餅、切塊、揉餅坯、搟薄餅、餅要圓、熱鍋開烙、煤氣灶調(diào)火,真是寸步不離,苦口婆心,不厭其煩地提醒、指點、指導(dǎo)。生怕烙出來的油旋餅,誤入歧途,錯拐不美味。
我心里有憋屈也有厭煩,但都嚼嚼不言聲地咽了回去。告誡自己:“你不是也有在孩子跟前,這不放心那不放心地熱心提醒、指點,結(jié)果惹人煩、遭冷臉的時候嗎?這是遺傳,沒毛病?!?br />
想到此,憋屈厭煩都化成了對媽媽的笑顏。大嘴驕傲地說:“媽,有您老人家傳授的油旋餅手藝墊底,天下所有烙餅的技術(shù)盡在你兒手里了!”
“你都幾十歲了,凈瞎吹。出去了這樣,遭人笑話!”
“親愛的首長,咱大言不慚,餅香才是硬道理!”
談笑間,一張熱騰騰、香噴噴的油旋餅出鍋了。刀切塊端上盤,送到媽媽手跟前。
我恭候評議。
“嗯,不錯!比街上賣的軟和味正,可我心,香!卿兒,你真行!”媽媽細嚼慢咽地品咂著說:“沒見你放大油,咋還這么分層兒蔥香軟和。”
“家里沒有準備大油,我是用香油入的餅坯。起鍋前,趁熱淋幾滴青油,滋滋啦啦地激出了油旋餅外焦里軟蔥香噴發(fā)的勁道味?!蔽矣行┑靡獾匮a充說:“香油入餅是我獨創(chuàng),熟餅起鍋少許淋油是學你的手法。這叫青出藍勝于藍!”
“哎喲喂,你又吹上了?!眿寢屝θ萑缜锞?。
她咽下嚼著的餅,提了個很家常的要求?!凹t豆兒稀飯熟了吧,來一碗。你把我調(diào)的玫瑰咸菜端過來,就著吃更來勁!”
媽媽話音剛落,老伴端著紅豆稀飯,拿著筷子,笑言道:“媽,稀飯好了?!比龤q孫娃子沐沐亦步亦趨地緊隨其后,兩手托著小碗咸菜,走在他太奶奶跟前,稚語脆生生地唱言道:“我尿床咋啦?你小時候沒尿過床嗎?”
童言無忌。適宜不適宜,帶來的都是歡聲笑顏。
一張餅,一生戀,一世情。
如今,父母已離我而去。惟有承載著血緣親情的油旋餅,鑲嵌在我情感味蕾憶念之中,伴我行走在時光里,影像在我夢鄉(xiāng)中。
(編者注:原創(chuàng)作品,首發(fā)江山。)
您的這篇散文,重點抒寫出青少年“送爸爸的餅”“幫媽分憂的餅”和“幫媽打工的餅”以及當知青“父母送我的餅”,結(jié)尾“我”晚年為媽創(chuàng)新的油旋餅。一張餅,一生戀,一世情。勾勒出父母刻苦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寬廣無私的養(yǎng)育恩澤,使“我”如得陽光雨露滋潤著的草木,茁壯成長;在父母人格力量潛移默化影響中,“我”懂得了家國不易,親情可貴,人生苦樂,隨遇而安,都值當感恩與珍惜。文章筆酣墨飽,樸實有華,行云流水。拜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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