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朱家班往事(散文)
聽老輩人說,我家西邊的朱家宅,從前曾有一座小廟,人稱朱家廟。然而這座小廟建于哪年,毀于何時,大伙兒卻又語焉不詳。
很可能,這座小廟規(guī)模給人感覺太小,廟內(nèi)供的佛像制作粗糙,不為鄉(xiāng)人所看重。故而每逢佛事如正月初一的彌勒佛圣誕、六月十九觀音菩薩成道、四月初八釋迦摩尼佛圣誕、七月三十地藏菩薩圣誕、冬月十七阿彌陀佛圣誕等佛教盛大節(jié)日,據(jù)說朱家廟的管事人就在公路上攔截貌似燒香拜佛的鄉(xiāng)民,打躬作揖,苦苦懇求道:各位阿婆,嬸娘,爺叔,老表,雖說天下廟宇千萬家,但供的都是佛菩薩呀。無論廟大廟小,見佛燒香,這是信佛人必做的功德。請到小廟點一支香磕個頭吧,我家的佛菩薩蠻靈的唻,有求必應呢。
東去一里地,就是號稱崇明四大重鎮(zhèn)之一的廟鎮(zhèn)。鎮(zhèn)上商鋪鱗次櫛比,更有三座香火旺盛的大廟。大部分抱著趕集、湊熱鬧心情的香客,當然更樂意往東多走幾步。到大廟里進香,仿佛自家身份也能拔高不少。拜過佛菩薩后還能在鎮(zhèn)上逛一圈,女人采購些日常生活用品,男人可以在茶館店里歇歇腳,聽一會說書。大部分香客冷眼瞥了一下竹林旁寒酸、破敗的朱家廟,掙脫開朱家廟管事人的糾纏,拂袖而去。長此以往,朱家廟只能草草收場,日漸敗落,終于傾頹,悄悄湮滅在歷史的塵埃里,不留一絲痕跡。
在上世紀文革之前,崇明島上的舊傳統(tǒng)還是很盛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大辦喪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素有“禮莫重于喪”之說,一場盛大圓滿的喪事,既超度了死者,也給兒女掙來莫大的面子。如何將喪事辦得周全、體面、熱鬧,這是喪家的最大愿望,更是從事喪事禮樂者們的一張名片。
我小時候,崇明島上那些從事喪禮的人們被鄉(xiāng)民稱作“燒腳箍郎”。
朱家廟是消失了,然而,當年為了朱家廟做佛事、道場而建立的燒腳箍郎小團體——朱家班卻延續(xù)了下來。
說是朱家班,但他們并不全姓朱,基本由朱、蔡、姚、潘四姓男子組成。比如喪禮上主事的燒紙先生蔡貴初,小時候曾讀過私塾,毛筆字寫得好生了得。于是,寫死者牌位的重任非他莫屬,將所有參與喪禮的親屬造入花名冊也是他的事。
每當夏夜,村人們到我家院子里說古談今時,黑臉長眉,身材瘦高,讀過書的蔡貴初,舉手投足之間頗有些斯文氣息。而且他博聞強記,能完整復述在茶館店里聽來的說書內(nèi)容如包公審烏盆、桃園三結義、薛潤貴征東等故事。這與同樣讀過幾年私塾的我父親有不少共同語言,以致成為至交。我家的每次夜聊都少不了他。
做道場時,蔡貴初頭戴黑色屋脊狀的純陽巾,身披一件日漸破舊的彩繡道袍,穩(wěn)穩(wěn)地站在擺放著死者牌位的供桌前,布滿老繭的右手配合著經(jīng)文做著各種不同的曼妙手勢,左手輕搖小銅鈴,在供桌兩旁的笙簫嗩吶、鐘磬木魚的細樂配合下,他時而面帶戚容,一唱三嘆地誦經(jīng)念佛;時而輕踏罡步,滿臉虔誠地禮請三清。于是,鄉(xiāng)民們相信,在他的誠邀下,各路神仙能保護死者的靈魂免受六道輪回之苦,早日進入極樂世界。
盡管喪事現(xiàn)場時而誦經(jīng)悠揚,絲竹悅耳,時而鼓樂喧天,鐃鈸撼地。但幼年的我,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吹海螺的朱重千身上。
據(jù)說,燒腳箍郎因常年與死人打交道,身上陰氣重。相信鬼神的鄉(xiāng)人如果與燒腳箍郎狹路相逢,怕染上陰氣,無不側身相讓。于是,小時候的我,每當看見面容黢黑、眼泡臃腫、下唇耷拉、身軀微駝、一肩高低、歪脖的朱重千,蹣跚著走進我家院子,我立即逃進草屋深處。直到他搖晃著遲鈍的身子,跟父親道別后我才敢出來。
崇明土話里“歪”發(fā)音為qia。朱重千的腦袋一直那么歪著,于是鄉(xiāng)人給他取了個綽號,“掐頭”。
掐頭手里的海螺,比我腦袋還大?;野咨穆輾ど祥L著七高八低的疙瘩,如癩蛤蟆般使人望而生畏。而且它只能交替著發(fā)出兩個簡單的音,“嗯”和“哆?!辈欢魳返拇迕窠?jīng)常譏笑掐頭,說他在喪事過程中活像一頭大笨熊,抱著海螺當?shù)毓峡?。只會吹嗯哆,還一味瞎吹,簡直是混飯吃。
掐頭歪著腦袋,斜眼看著挑釁者,鼻腔里哼了一下,粗聲粗氣地回擊道;你懂個屁!看人挑擔不吃力,你有能耐你來試試?
那個年輕的挑釁者果然不服,操起大海螺,塞到嘴里,憋足了勁,如殺豬的屠夫,將腮幫子鼓成兩個大球,憋的臉紅脖子粗。吹了半天,就是吹不出音來,惹得圍觀者一陣哄笑。等鄉(xiāng)民笑夠了,掐頭從一臉尷尬的挑釁者手里接過海螺,用袖管擦了擦吹嘴,湊上嘴,瞬間,一股穿透力極強的“嗯哆——嗯哆嗯哆——”聲破空而來。隨即,沉重悠長、凄苦悲涼的氣氛籠罩住喪禮現(xiàn)場,把我的心震得直顫悠。
曾記得月黑風高之夜,當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正要似睡非睡,突然聽到從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凄涼悠揚的海螺聲,“嗯哆——嗯哆嗯哆——”如死者不甘離開人世而發(fā)出的哀鳴。我那幼小而又脆弱的心臟受不了這份恐怖沖擊,渾身不由自主地直哆嗦。小腦瓜里急劇地思索著:唉,又有人死了!這次是哪個可憐蟲呢?那個被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們橫拖豎曳的倒霉鬼,會不會從我家的屋頂上方飄過?萬一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會不會順手牽羊帶走我?于是,我悄悄地挪動著蜷縮的身子,鉆進被窩,大氣都不敢喘。
朱家班除了善于制造催淚的氣氛,還有一絕活能娛樂大眾,那就是蔡高郎和姚祥郎耍鐃鈸。
聽老輩人說,在喪禮過程中,為了滿足旁觀者的期待,耍鐃鈸的兩人隔開兩丈,面對著面,雙腿微蹲成馬步形,穩(wěn)穩(wěn)站好,雙手各持一對鍋蓋大的黃銅鐃鈸,先是舉在空中激烈碰撞,使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的金屬聲。接著,雙方一使眼色,各自將右手里重達數(shù)斤的單片鐃鈸,以垂直的車輪狀,呈弧線形拋向對方的空中。在旁觀者一片驚呼聲里,兩人急速騰出左手,瞅準機會,接住對方的鐃鈸。接著雙手持鐃鈸,舉到空中又一通撞擊,再將左手的鐃鈸拋向對方。在鄉(xiāng)人的歡呼聲中,四只大手忽起忽落,鐃鈸越拋越高。于是反射著金色陽光的四片鐃鈸,如神靈附體的金鷹,此起彼落,周而復始,在藍天里上下翻飛,互相爭逐,煞是好看。因而引得圍觀者連連叫好。
耍鐃鈸,必須臂力過人,才能將數(shù)斤重的鐃鈸拋向天空。更難的是如何瞅準時機,疾速抓住下墜鐃鈸的布條并控制住鐃鈸。稍有不慎,薄薄的鐃鈸邊在重力加速度下猶如鋒利的刀片,能割裂皮肉,甚至切斷骨頭。他們是如何練就這一手的?直到今天,還是個迷。
據(jù)說舊時以廟鎮(zhèn)為中心的崇明西部,燒腳箍郎班子不少,但朱家班的高拋雜耍鐃鈸,獨占鰲頭,無人能比。
1961年夏,我才九歲,七十九歲的爺爺走了。那時,叔叔是大隊書記,于是朱家班在喪事上特別賣力。在我的記憶里,爺爺?shù)膯适驴赡苁谴謇镒盥≈兀顭狒[,也是最后一場高規(guī)格的喪禮了。三年后,全國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主題之一是抵制各種迷信活動;五年后,文革興起,到處破四舊,大力批判舊傳統(tǒng)舊文化。于是,白事不敢大辦,朱家班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自動解散。自從我離鄉(xiāng)進城工作后,我很少回家。到上世紀末,朱家班的那批老人也先后作了古。
父親曾說過,朱家班里吹簫最好的要數(shù)蔡民九,他吹的那簫聲,宛轉悠揚,如訴如泣,好像一雙嬰兒的手在撫摸、揉搓著他的心,聽了直想淌眼淚。
蔡民九死后,他那又老又聾,患了老年癡呆癥的妻子,經(jīng)常低頭坐在茅屋前的矮凳上打瞌睡。每當有人走過她家院子,她就抬起白發(fā)蒼蒼、顫顫巍巍的頭,努力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盯住過路人,嘶啞地自言自語:這位官人,你可認得我家的老頭子?昨天夜里,我聽見村里有人吹了一夜簫。唉,這個吹簫的,除了我家的老頭子,還能是誰呢?麻煩你告訴他,老頭子,半夜三更的,別吹啦,早點回家吧,我在等他。
退休后,想起父親對簫的癡迷,我買了管簫,學著吹??赡呛嵑荛L,要摁住所有的簫孔頗非易事,常常顧此失彼,吹不成調(diào)??嗑毩艘恍瞧?,雙手酸得吃飯時捏不成筷子托不住飯碗。眼見毫無進步,只能放棄。由此可見,一個沒文化的舊時代農(nóng)民要學會吹簫,不知被師傅用竹片、戒尺打了多少回,更不知道他花了多少精力,流了多少汗水和淚水,才將這管簫吹得出神入化,成為一方高手。
再想想掐頭,一個毫無樂感,大字不識的粗陋農(nóng)夫,竟然在冗長的誦經(jīng)聲和曼妙的絲竹合奏的間隙中找準節(jié)奏,適時吹響海螺,成為必不可少的點綴,他是怎么掌握這技巧的呢?
曾有鄉(xiāng)人議論掐頭的頭為啥歪,結論是很可能在學藝時被落手不知輕重的師傅打歪的。理由是在舊時的師徒傳授時,師傅死抱著不打不成才的金規(guī)玉律,動輒對徒弟打罵。于是掐頭當年為了躲避師傅的暴打,習慣性地歪脖躲閃落到臉上的巴掌。久而久之,歪脖形成常態(tài),竟改不過來了。
改革開放后,老百姓的生活日益豐富,口袋里的錢也多了,于是崇明島上一下子冒出數(shù)十支從事喪禮的銅管樂隊。他們在喪事中大吹大擂,震得人腦袋直嗡嗡,說話都費勁。
鄉(xiāng)民們聽不慣那吵吵鬧鬧的銅管樂,閑聊時感嘆,可惜了那些燒腳箍郎們的手藝,竟然全部失傳了。否則,刨去迷信成分,將那些優(yōu)秀的民間傳統(tǒng)藝術,當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來保存,豈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