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被壓抑的興趣
　　 上學前，并不知閱讀為何物。文化和物質一樣荒蕪的七十年代，小縣城連幼兒園都沒有。和小伙伴們在大街上瘋跑到八歲，在文革結束的那年，我們直接上了小學。
　　 八十年代初，縣城十字街百貨大樓前添了兩家小人書攤。不再舍得買零食，把過年走親戚時得來的壓歲錢都消耗在書攤上。一本本小人書，也算是課外閱讀的啟蒙讀物了。
　　 中學和縣工會的除了書店，吸引人的還有中學對過縣工會里的圖書室。因為被一個要好同學的父親管理著，課間的時候隨同學進去過一次。一排排一人多高的書架上，滿滿的都是書?？伤粚挝宦毠ら_放，學生是沒有辦閱讀證的資格的。面對著滿架的圖書，只能望書興嘆。周末去同學家玩，他拿著他父親的鑰匙把我?guī)нM了圖書室。又一次面對數(shù)量眾多又沒人監(jiān)管的圖書，我心中先是充滿了無盡的誘惑，隨后涌來的卻是近在咫尺卻不可得的深深無奈。見我眼珠子要掉出的樣子，同學竟慷慨地讓我挑了幾本。只顧著為意外的收獲高興，并沒有考慮到當時的行為是在偷書，及至后來在《孔乙己》讀到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的話語，才知道自己早已偷過東西，很是為此臉紅了一陣。參加工作后和同學談起此事，他卻已經(jīng)忘記了。不像我一樣喜歡閱讀，他的興趣在物質生活的享受，經(jīng)過累年的打拼，他如今已成了家鄉(xiāng)最大的開發(fā)商。
　　 雖然喜歡閱讀，可在高考壓力下，有教學大綱和老師引導的讀書，并不讓人感到愉悅。不過，課本之外的《讀者》《青年文摘》等雜志，卻深深吸引著同學們。語言優(yōu)美、情感真摯、思想新銳或深邃……每篇文章都有自己的特色。八十年代中期，那些剛剛復活和新創(chuàng)的刊物，給我們打開了一扇窺探世界的窗口。受一本本精美雜志的吸引，周末總會和同學結伴去郵局前的書報亭里。土地早承保到戶，家里收入增加，每月零花錢也多了。愛好閱讀的同學，一人買一本，湊在一起輪換著看?？瞻状疟P一樣的大腦牢牢粘附住新鮮的知識，緊張學習之余抽空閱讀的興奮感覺，到現(xiàn)在仍然清晰如昨。
　　
　　 ◎癡迷于讀書的同桌
　　 高中時的同桌癡迷于閱讀，因為作文常被老師作為范文在課上點評，他把更多的功夫用在了閱讀和寫作上。85年高考前，我們在緊張復習時，卻見他白天晚上拿著本書讀，著迷的連課也不聽。好奇地拿過一看，是一本《百年孤獨》。當時不知道它正在國內流行，也不清楚馬爾克斯為何方神圣，粗粗翻看一下，確認小說描述的是一時難以弄明白的南美生活，里面還充斥著不少的性生活敘述。對即將面臨高考的學生不宜，還是在學習上下點功夫吧。我邊說邊把書交還給同桌?？赏酪殉两跁胁荒茏园?，勸說無濟于事。按他的說法，《百年孤獨》就是外國的《紅樓夢》，需要反復讀才能弄明白。
　　 把業(yè)余愛好當成正事對待，過度沉浸在課外閱讀中，同桌原本的好成績一落千丈。因為自制力低下，還患上了手淫的毛病，他終于把自己弄得精神恍惚，高考時不出意料的落了榜。
　　 高中畢業(yè)，我們去讀大學，同桌則在同學們的嘆息聲中去當兵。他原本的計劃是在部隊好好復習考軍校，不過隨即又迷上了三毛。為集齊三毛的作品，特地寫信讓我們幫忙購買。三毛的文章，用清麗的文字描寫陌生的異域風情和與荷西的愛情，確實有吸引力。那時學校里也在流行三毛的書，我也是三毛的粉絲，只是沒有同桌的熱情。先迷失于《百年孤獨》，又喜歡上三毛的同桌，最終沒能考上軍校，復員后只能開一家門店當了小老板。
　　 參加工作后，很快傳來三毛用一只絲襪結束自己生命的消息。一個那樣熱愛生活的人也會輕生、自殺嗎？她最后的選擇與其書中表現(xiàn)出的達觀相去太遠，讓同桌對她書中表述的內容產(chǎn)生了懷疑。失望的同桌隨即把所有的三毛作品都送給了我。
　　 后來讀采訪蔡志忠先生的文章，才了解到三毛為疾病和感情所困的苦惱。對她而言，死，確是一種不錯的解脫，也就理解了三毛。不過為避免觸碰三毛藏在書中的深深憂傷，我已不再去讀三毛的文章。尤金在《情懷》一文中說“少女情懷總是詩，少婦情懷似散文，徐娘情懷如小說，老嫗情懷似論文”。在我的感覺里，閱讀也是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閱讀的興趣已發(fā)生了轉移或——有了更深的層次的需要。
　　
　　 ◎一本書的影響
　　 三十年后的一次閑談中，同學們一致認為是《百年孤獨》害了同桌。可同桌卻不以為然。
　　 我仍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學作品，到現(xiàn)在也還不能完全讀懂。莫言、陳忠實、賈平凹不都是《百年孤獨》的受益者嗎？同桌這樣為自己解釋。拿出中國當下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佐證，他的反駁就無懈可擊。沒想到，他一直都還關注著《百年孤獨》。
　　 “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蹦?984年第一次讀《百年孤獨》，就被馬爾克斯開頭別具一格的敘述方式給震撼住了。原來小說可以這么寫。如果早知道小說可以這樣寫，沒準《百年孤獨》自己也可以寫了。據(jù)說，莫言當時曾發(fā)出以上的感嘆。
　　 陳忠實《白鹿原》開篇第一句“白嘉軒后來引以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闭驹谖磥淼臅r光里看以前的事，多么像《百年孤獨》的開頭。賈平凹也是，稱贊馬爾克斯是給文學開路子的世界級大作家，是文學的棟梁之材。從他對馬爾克斯的評價看，《百年孤獨》對他的影響肯定也不會小吧。
　　 怪不得，專門研究拉美文學的陳眾議曾說，“中國作家言必稱《百年孤獨》，言必稱魔幻。好像中國作家不讀這本書，在當時就沒有了話語權?！?br />　　 可惜，并不是每一個喜歡閱讀的人都能成為高明的寫作者，即使有著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有著不錯文學功底的同桌，在滿足自己閱讀興趣之外，也曾嘗試著寫作，不過沒有把文字轉化為鉛字的水平，也缺少長時間枯坐冷板凳的耐力，幾經(jīng)努力后還是放棄，最終籍籍無名。
　　 無意間，看到了三毛對《百年孤獨》的評價，“我的看法是除了中國的《紅樓夢》之外，在西方作品里，《百年孤獨》是這百年來最有趣的一本書。它可以讓每個人閱讀、了解和欣賞，念他這本書，如入幻境，癡迷往返?！薄购臀彝缹υ摃脑u價一樣。“于我心有戚戚焉”，我似乎明白同桌曾對三毛癡迷的原因了。
　　
　　 ◎離不了的閱讀
　　 師范畢業(yè)后當了中學語文教師，教研組長是有三十多年教齡的李老師。按他的經(jīng)驗，“授之魚，不如授之漁”，如能做到在實現(xiàn)得分目的前提下讓學生掌握閱讀的方法，培養(yǎng)對閱讀的興趣，就是一位好老師。
　　 需要掌握的知識點已穿插在文章之中，首先要學會解刨麻雀。他如此解釋自己對閱讀教學的理解。要先從基礎知識開始，讓學生掌握聲母、韻母、聲調……字、詞、句……語法、修辭……在扎實的知識基礎上，再引導學生探尋寫作者思想的閃亮點，體味他們對生活的感悟，發(fā)掘文章的靈魂。像庖丁解牛一樣熟練掌握了課本，再向課外擴展，最終的目的，是讓學生對隨便拿到手的一篇新文都能得心應手地進行剖析。
　　 在他的指導下嘗試著教學。對閱讀感興趣或者愛學習的聰明學生很快掌握了閱讀的技巧。讓人高興的，在準確總結優(yōu)點的同時，他們還會指出所分析文章的不足。
　　 縣里組織語文學科統(tǒng)考，學校獲得了最好成績。較好完成了教學大綱對閱讀的要求。學生們歡欣鼓舞，自己也松了一口氣。還好，在老教師指導下的教學實踐，讓學生們學到了事半功倍的閱讀方法。
　　 受益的不僅是學生，站在教學者的角度深入思索，也提高了自己的閱讀水平。
　　 政法或師范，似乎矛盾的人生目標都填寫在當年的高考志愿中?？僧敃r就是這樣想的。最終無緣于政法，進了師范學校的大門。倒沒什么遺憾，可心中仍存著對政法工作的向往。
　　 當老師五年，送走一屆畢業(yè)班后，政法系統(tǒng)擴編，允許教師報考。另一個目標在招手，我趕緊拿起法律書籍，讓自己又當了回學生。沒有了高考時學習的艱苦。得益于教學生閱讀的深刻認識，我順利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
　　 法院工作并不容易。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新的法律不斷出臺，每天都在學習之中；為弄清楚某個案件事實，也要不時去閱讀其他領域的專業(yè)書籍。似乎又回到了高中時代，被無窮盡的疑問等著，閱讀重新變成了苦差。唯一的欣慰來自用新學的知識完成了對一個復雜案件的說理，可還來不及高興，新的疑難案件又擺在了面前，于是又去學習。像許多行業(yè)一樣，審判臺上的諦聽和發(fā)問不是簡單的重復。閱讀學習，早成了法官終生要完成的任務。
　　
　　 ◎依賴或習慣
　　 最喜歡閑來無事時的閱讀。沏一壺茶，靜靜地坐在書桌前，讀書多少隨意，也不強迫自己學到什么。也許不經(jīng)意間，放空的心就會貼近作者的思緒，不覺中有了領悟。在感觸良多的驚喜中去抓茶杯，才發(fā)現(xiàn)茶水已經(jīng)涼了多時，天早黑了下來。
　　 習慣了睡前閱讀，不翻幾頁書，就像是缺少了終結一天的儀式；早起去廁所，也總會帶上書報或手機。坐便器的作用，不只增加了如廁的舒適度，更方便了閱讀。歐陽修說“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蓋惟此尤可以屬思爾”。輕松時最容易勾起沉淀于內心深處的想法。他構思文章的方式倒和現(xiàn)代人的閱讀習慣有些相似。
　　 搭乘一位企業(yè)家的車時，發(fā)現(xiàn)車上竟放著一本《資本論》。已把企業(yè)做成全國的行業(yè)龍頭，我一直以為他會更欣賞噱頭多多的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知識。畢竟，冷門的資本論似乎有點過時。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他，能讀懂如此高深的書嗎？像是看出了我的疑問，那位企業(yè)家笑了笑說，在家的床頭上也放著一本，每天都會看，多數(shù)段落已能背誦。說起經(jīng)營企業(yè)的經(jīng)驗，他不時會引用幾段書中的話。不只《資本論》，連《史記》中的很多篇章，他也是張口即來，讓我這個中文專業(yè)出身的人很是汗顏。反思自己一直的閱讀，固然有工作的需要，更多是延續(xù)了小時的習慣；而他則以學以致用為目的，把閱讀當做一種依賴，一直用嚴格的自律不斷提高自己。相比于他，多數(shù)人對閱讀的態(tài)度還是太隨意了些。
　　
　　 ◎新的閱讀工具
　　 還是不能免俗，迷上了在手機上讀書。多是頭條上感興趣的文章，一不留神也會陷進一部長篇小說中。晚上躺在床上，先提醒自己讀到十一點就睡，可時針都指向了一點卻還沒有睡意。上學時保存完好的視力，以可覺察的速度迅速下降下來。
　　 周圍的人也是一樣，除了高度自律者，多數(shù)人都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拴在手機上。睜開眼就尋找手機，馬上進入閱讀狀態(tài)。沒有了茶余飯后閑暇，省略去繁文縟節(jié)的交往，世界都凝聚在小小的屏幕上。不過好處也顯而易見，通過閱讀或視頻，大家都成了百事通。家事國事天下事，相聚時有著無盡的話題。
　　 比吸煙還要普及的手機閱讀，對人的傷害更具有隱蔽性。最起碼，香煙盒上還會加上吸煙有害健康的標注，而手機功能的不斷增加，就是為了吸引人不斷去更新閱讀、游戲或便利工作的工具。無數(shù)次，從手機上挪開疲憊雙眼的時候，總會告誡自己已用眼過度了。耗時費力閱讀的，多是與自己的人生沒有密切聯(lián)系的東西，其內容之無窮盡，就是耗盡一生也不會讀完。然而仍是不能改正。對手機閱讀的斷舍離，被無限期拖延了下來。
　　 隨便仰擺在沙發(fā)或床上看手機時，也會想起王羲之“把酒時看劍，焚香夜讀書”的讀書雅趣。心理上要虔誠，行為上要恭敬。他們對閱讀的態(tài)度，就像凡人之對禮拜菩薩。被手機普及的閱讀，沒有神圣的感覺；被動閱讀的內容，也多缺少營養(yǎng)。像吸煙、喝酒、賭博一樣容易讓人上癮的依賴閱讀，還稱得上真正的閱讀嗎？可現(xiàn)實就是如此，新工具改變了的閱讀方式，可以隨時讓人過上一把癮。也算與時俱進吧。
　　 不過可惜了我那些曾經(jīng)節(jié)衣縮食買來的書，被長時間閑置在書架上，早已積滿灰塵?，F(xiàn)在買得起書，卻很少去讀了。
　　
　　 ◎書卷多情似故人
　　 為延攬人才，宋真宗趙恒用普通人看重的黃金屋、如玉顏、千鐘粟、輕車駑馬做比吸引，鼓勵士子們勤學五經(jīng)，以科舉的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愿望。
　　 書讀得好，官就有可能做得大。在實現(xiàn)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人生目標的同時，還有不盡的物質享受。作為進階更高層人生的工具，讀書的功利性不言而喻。
　　 雖說功利，卻也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除了更好當官享受的世俗目的，為國盡力的壯志需要知識的支撐，為民請命的使命也離不開經(jīng)世濟用的學問。再好的師友也不能常伴身邊，沒有什么比向書本請教更方便的了。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痹诩姺睆碗s的世界里，用虔誠純真的閱讀安撫受傷的心靈，用凝聚著仁人志士理想智慧的詩書洗滌胸中的俗氣，保持一身清白，培樹滿腔正氣。僅用寥寥數(shù)語，于謙就道出了無數(shù)人對閱讀的感情，也說清了讀書對心靈的滌塵之功。不被當權者重用而被迫害，有著和屈原一樣的經(jīng)歷。有著正大光明的內心，敢于用生命詮釋讀書人的精神追求，即使含冤而死也無所抱怨。
　　 “枕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崩钋逭帐前言姇斪鲇绣X有閑生活的調適品了?？上松娘L景不總是和風細雨，在她的人生中，閑處詩書的美好生活卻是短暫的。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耕讀生活雖樂，可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xiàn)。古時的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詩書雖好，能接觸的也只是少數(shù)。不像現(xiàn)在，教育的普及，讓不會閱讀的人變成了極少數(shù)，多數(shù)人都能在閱讀中學知識、躲清閑、找慰藉。像我的同桌，一開始還把它當做實現(xiàn)理想的工具，實踐幾十年后就變成了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雖賺錢多靠媳婦，卻也積習難改。剛結婚時，媳婦還對他的手不釋卷耿耿于懷，習以為常后也就釋然。和抽煙喝酒一樣，就當做一種消遣好了，她這樣安慰自己。
　　 沒想到，在一位善做生意的婦人眼中，閱讀竟有著和抽煙、喝酒一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