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墜樓(微小說)
望著走出屋門的顧客,老汪和氣地恭送道:“好走,好走!”
顧客也不回頭,也沒聽到應(yīng)答聲,只是聽到輕脆的咝啦聲,跟著,就見幾頁碎片飄落下來,那顧客快踏出門坎時,才聽到一聲“嗯”,身子往左一轉(zhuǎn),朝前走去,隨著身子的移動,一幕煙霧緩緩向四處飄散。
老汪愣了下,又轉(zhuǎn)念一想,瞬間明白了,估計那是從鼻腔里發(fā)出來的。老汪卻并未因此而氣惱,反而涌上了一臉的笑,又望了眼顧客,帶著滿臉的笑,邁步走出了屋門,側(cè)頭掃了眼屋檐下的長條板凳,緩緩地坐了下來,掏出煙,點(diǎn)燃,剛吸了口,耳中竟傳來一聲男音,生意還好嘚?
老汪抬頭,瞥見面前正站著一個男人,男人正面帶微笑,滿臉帶著關(guān)切!
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對面的街坊:小鄒。
說是小鄒,實(shí)則也是四十大幾的人了,只是因?yàn)楸壤贤粜?,才被叫做小鄒,為此,也不知遭到小鄒多少次的反抗,可總是反抗無用,時間一久,小鄒的叫法也流傳了下來,小鄒自己也認(rèn)了命,臨了,還不忘自嘲一句,唉,誰叫自己小呢?
老汪并未就此回答,連忙伸手摸出支煙,拋了過去,見小鄒接住,這才笑著答道,馬馬虎虎。
說著,站起身子,示意小鄒坐下。
小鄒點(diǎn)燃煙,猛吸一口,吐出一口濃霧,濃霧只在小鄒的頭部繚繞,望過去,如同得道的高僧。小鄒駕著這圈仙霧,腳步輕盈地走到板凳前,轉(zhuǎn)過身子,一屁股坐了下來,頓時,咯吱咯吱聲直響,傳進(jìn)耳內(nèi),卻并不覺得煩躁。響了會兒,竟莫名地消散了,還一點(diǎn)蹤跡都尋不到。
老汪見小鄒坐下,也坐了下來。卻也不作聲,只是彎下身子,雙肘壓在雙膝上,默默地吸著煙。
小鄒見老汪不作聲,小鄒也不作聲,背部、頭部抵靠在墻壁上,嘴角叼著煙卷,雙臂挽著,放在胸前,小口小口地吸著,煙霧只在鼻孔里、唇角邊抽出。
兩人呼出的煙霧,隨著暮風(fēng)的吹拂,繞著兩人的頭部繚繞,夕陽一照,仿如置身仙山福地。
此時,屋后傳來哐哐聲,傳進(jìn)耳內(nèi),卻并不覺得聒噪,反而有了幾許的親切!待哐哐聲漸淡,又是一陣笛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竟霸道地扎入耳中,耳中雖嗡嗡不停,卻讓人辨別出那是火車的鳴叫聲,且還是一列空空的客車。
有了這樣的辨別,也并非哪個人來教,只因時間一長,慢慢體味出來了。
見小鄒扔下煙蒂,老汪咳出一口痰,猛一吸氣,吐了出去,啪,飛向了遠(yuǎn)處,噠,濺起了一朵小花,花瓣上竟環(huán)繞著幾匝金箍。
此時,一抹殘陽仍滯留在西邊天際!
誰知,那朵小花稍一顯露,竟頃刻間蔫巴拉嘰了下去,再去瞅,只是一泡惡心的痰!
抽出煙盒,彈出一支,遞了過去。
小鄒見了,卻并未就此接下,而是開口調(diào)侃道,怎么,又要污染革命的接班人?
老汪聽了,連忙縮回胳膊,朝口里送去,可那速度,卻如同蝸牛爬行。嘴卻一刻不閑,嗐,總不是污染了的吶!
小鄒一愣,隨即小雞啄米樣直點(diǎn),口中還連說,有理有理。眼角的余光瞥見快要觸到唇邊的煙蒂,閃電般地彈出胳膊,伸出手指,輕輕夾住,又閃電般縮回,銜在唇上,臉上盡顯得意,嘴里卻嘆氣道,唉,又一個革命者被你們拉下了水!
老汪又彈出一支,叼在嘴上,邊點(diǎn)火,邊戲謔道,這人啦,又要當(dāng)婊子,還要立牌坊,唉,累不累呀?
小鄒聽了,竟也不惱,只是嘎嘎地笑個不停。隨著嘴唇不停地顫抖,那煙灰,也籟籟地飄飛,衣服上,褲子上都是,仿如點(diǎn)點(diǎn)斑癬,煞是扎眼。
卻只因兩人正在動情地調(diào)笑,哪還有閑工夫來顧及這些?也叫這一盛景黯然消逝,慘淡謝幕了。
這微帶錐心的話語,倘叫外人聽了,還覺得兩人好似面和心不和,彼此正在急速交鋒呢。但細(xì)瞅兩人,哪有一拍即散的架勢?兩人的屁股依然穩(wěn)如泰山粘貼在凳上,那微笑,一刻都沒消逝在臉面上過,那笑,也不做作,純是從內(nèi)心沁溢出來的。
啪噠,一聲脆響,竟打破了這一祥和,兩人即刻停止閑話,雙雙扭過頭,張目朝聲音傳來處望去,眼中見個老男人赤裸著上身,一件短褲,遮蓋著羞處,腳趿雙拖鞋,撲沓,撲沓,從家屋門里走出,門前亂堆著砂、石,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不時從屋內(nèi)傳出。
其實(shí),這老男人兩人也認(rèn)得,就是家住公路邊上的老彭。
兩人對視一眼,雖未言語,卻從眼神中讀懂了彼此的心內(nèi):來做生意的。
原來,老彭仗著地勢的便利,在家開了間糧油售賣鋪。
兩人并未在彼此的臉上停留多久,又急慌慌轉(zhuǎn)過頭去,望著老彭。
老彭此時剛好轉(zhuǎn)過頭來,望著兩人,張了張嘴,顯出一嘴的空洞,卻也沒言語,只是急慌慌地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撲沓,撲沓地朝前走去。
見老彭走遠(yuǎn),兩人這才扭過頭,也不言聲,只是靜靜地坐著,心內(nèi)卻明鏡似的:老彭這是回家去的。
光陰,也在這靜默中漸漸逝去,一抹暗黑悄然籠罩。
老汪又掏出煙盒,遞過去一支,雙眼也看著小鄒。
小鄒邊伸手去接,嘴里卻還不依不饒,又要污染革命接班人?
老汪冷哼一聲,作勢就要縮回,小鄒見了,疾速伸手奪下,叼在嘴里,啪噠,打燃早已捏在手上的火機(jī),邊吐出煙霧,邊舉目望向老汪,眼里,盡顯得意。
老汪也不去計較,只是悄無聲息地吸著。
陣陣咝咝聲,輕輕在兩人耳內(nèi)纏綿。
時間,也在這咝咝聲中悄然流逝。
見老汪起來進(jìn)屋,進(jìn)屋出來,都幾趟了,小鄒見了,心中甚為不快,接過老汪遞過來的煙,小鄒含笑說道,生意這好?可小鄒的心內(nèi),已是倒海翻江,不快也在心內(nèi)蕩漾。
老汪坐下,雙眼直視路面,臉上卻溢滿了笑,聽小鄒說完,老汪卻不以為然地道,跟你比?吸了口煙,又道,出去一趟,千把塊就回來了。扭頭掃一眼屋內(nèi),又笑道,貨都賣完也賺不到一二百塊呃!
小鄒吐出口煙,驚詫地看著老汪,不相信地問道,這低的利潤?
老汪笑著答道,不信?扳起手指頭,不緊不慢地一一算給小鄒聽:紅金龍一包賺一毛,沱牌酒一瓶賺一毛五分,棋瑪酥一包賺七分,洗衣粉一袋賺一毛五分……
見老汪還在那兒喋喋不休,小鄒連忙抬起胳膊,不停地?fù)]揚(yáng)著,口中連連阻止道,行了行了,別再算了,見老汪還要開口,小鄒猛地站起,幸虧老汪早有防備,才沒有因板凳突然的失衡而跌上一個屁股蹲。小鄒剛想開口,一聲“咔嚓”響,扎入兩人的耳內(nèi),卻并未就此消逝,而是不斷在回蕩!兩人只是稍微一愣神,又急急扭過頭去,朝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望去,眼前竟出現(xiàn)了一幕令兩人終生難忘的場景:只見一人狀如蝦弓,渾身上下只綴件短褲頭,裸露處的膚色宛如桐油,正從高空墜下,雙手亂抓,卻并未因此而阻止災(zāi)難的發(fā)生,依然勻速下墜,終于,“啪啦啦”,“咔嚓”,落在了地上,抽搐了幾下,雙腿一蹬,頭一偏,不動了。
見此,老汪扭頭看著一旁的小鄒,疑惑地問,不是回去了的呢?
小鄒撓撓頭,答,你進(jìn)去賣東西時,他又來了。
老汪哦了一聲,剛想再問,象是猛地省悟,趕緊閉緊了雙唇,咽下了心中的好奇,抬手抹去額上沁出的冷汗,心內(nèi)不停埋怨自己,這非常時期,多嘴招禍啊!瞥了眼小鄒,見小鄒并未注意老汪,雙眼仍望著不遠(yuǎn)處的老彭,老汪暗自呼出口長氣,不再言語,只是悄然站起,與小鄒并排站立,靜靜地望去。
只見老彭靜靜地仰躺在那兒,呈大字形,一雙拖鞋仍掛在腳指頭上,身下,滿是小石頭,頭下,鮮血布滿,一方尖角刺破頭皮,深深地扎入腦窩。
瞅清楚了,老汪扭頭去看小鄒,小鄒這時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老汪,四目相對,略停了停,似讀懂了彼此的心內(nèi),怎一個慘字了結(jié)?
小鄒按捺不住了,抜腿就要朝前走去,老汪連忙伸手拉了把小鄒的胳膊。
小鄒一驚,扭頭看著老汪,眼中滿是疑問,已邁出去的那只腳卻定格在了空中。
老汪側(cè)頭湊近小鄒的耳朵,輕聲道,等一下。
小鄒一愣,猶豫著收回了腳,扭過頭去,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地上的老彭,臉上寫滿了焦急,口中卻發(fā)出了聲來,他是我云夢人嘞!
老汪卻并未就此受到影響,仍冷靜地輕聲道,以后呢?
以后?小鄒重復(fù)了一遍,轉(zhuǎn)頭看著老汪。
老汪笑笑,退后一步,坐回了板凳,掏出煙盒,彈出一支,抽出,遞了過去。
猶豫了一下,小鄒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唾液,轉(zhuǎn)過身子,挪動著雙腳,待挨近板凳時,又一轉(zhuǎn)身,也坐了下去,卻并不去接面前的煙,雙眼仍不時向地上的老彭望去。
老汪卻也不再言聲,只是不停地晃動著手中的煙,面帶微笑,嘴唇不停地示意,雙眼緊盯著小鄒。
小鄒似經(jīng)不住誘惑,唉了一聲,還是伸手接過煙,點(diǎn)燃,深吸一口,緩緩地吐出,顯出一臉的無奈,口中卻喃喃道,老鄉(xiāng)啊!
語氣中盡顯不甘!
老汪也不惱,只是笑問道,以后呢?
隨著話語的吐出,鼻孔中,雙唇邊,縷縷青煙不停抽出,似無窮無盡,久了,聚在一起,形成煙霧,繚繞在老汪的身周,頭頂,留戀著不愿飄散開去!
又聽到這句,小鄒猛地轉(zhuǎn)過頭,雙眼緊緊地盯著老汪,嘴中不停地喃喃,以后,以后,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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