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真】戲里戲外(散文)
一
小蓮十三歲離開爺爺奶奶,跟縣晉劇團走了。
小蓮能吃苦,任憑師傅們給多大的功課,不出半月準會讓臺柱子咋舌。記戲詞,那叫一個快,大段大段的詞,讓很多名角叫苦不迭,到她這兒,兩個晚上的事兒。就這樣,憑著俊俏臉蛋,毛瞪瞪雙眼,巴巴伶俐小嘴,婷婷身姿,聰穎悟性,靈巧腿腳,身子柔中帶剛的可塑性,很快成為縣晉劇團惹人注目的角兒。
說也奇怪,十來歲的瓜蛋子,身子竟拉開架勢拔節(jié),從人堆里找不見的小頓號,一夜之間就能跟大人論高比低。這讓幾位曾經(jīng)鶴立雞群的驕傲公主,感到岌岌可危。不光身子骨拉長了,一個俏麗佳人該有的,都出脫得恰到好處。盼名角盼得眼里冒火的團長,睜開眼就操心有沒有人欺負小蓮子。給小蓮當過幾天師傅的,挺胸抬頭,都想讓人夸自己有眼力見兒,出徒的能耐大。受到挑戰(zhàn)的臺柱子們雞蛋里頭挑骨頭,天天給小蓮“指正”這、“指正”那。一起學(xué)藝的看到人家把眼睛和夸贊包圓了,肚子就像個煤氣罐,一點就炸。
唱戲唱戲,張不開嘴任憑仙女下凡,在臺上也沒有位置,可小蓮偏偏是來戳人痛處的。剛學(xué)不到一年,跟上琴師走得行云流水,字字都在板子眼上。你說我是誰誰的關(guān)門弟子,那柔婉細膩處,小蓮三試兩試就學(xué)得了。誰誰自認為比唱腔拔高無人能及,小蓮不僅在你的高音處探出頭,還能再翻兩跟頭。不出二年,拿下兩出大戲,原來的角兒快沒法登臺了。二毛眼一上臺,掌聲歡呼聲炸了鍋;招式一亮,雙瞳一閃,翻江倒海的戲園子一下子風(fēng)平浪靜,連心跳的聲音都聽得見。百年奇才、天生伶人、仙女下凡,各種別號雅號不絕于耳,把團長美得做夢都笑出聲來。
小蓮本姓秦,叫秦貴蓮。當?shù)厝朔窖再F桂不分,到了劇團,團長故意寫成桂蓮。跟她說再貴的蓮只有一種命,加上桂就是很多命了。尤其桂花,幾月開的都有,小蓮這朵花就是要什么季節(jié)都盛開。小蓮這個一歲時父親就去世了的苦孩子,知道團長是個好人,心里好想有這么個父親。
小蓮的出現(xiàn),不光劇團里成了靶子,全縣城都成了中心。誰要見上一面,就會逢人便夸。能跟小蓮一桌子吃飯,那是多少人賣馬當鞍都不待猶豫的。
正在小蓮唱戲品咋出味道,訂單雪片似的飛向劇團時,潘副縣長的公子潘天桃看上小蓮了,沒事就往劇團跑,劇團在哪里演出,他就騰云駕霧到那里。劇團上上下下都不敢惹他,當?shù)毓?、村干部都奉為坐上貴賓。他還到處說是小蓮的對象,團長的心繃得,唯恐小蓮做了官二代媳婦,不再登臺??尚∩徃静毁I潘天桃的賬,俊俏臉蛋平時一朵花似的,一見他就冷眉倒豎,整個一個楊排風(fēng),給他一個油鹽不進,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起開!”
團長希望小蓮這朵花永遠盛開在舞臺上,永遠那么光鮮燦爛,驕人艷目。他最怕的就是有人來掐這個花骨朵,要有混混們來騷擾,團長會跟他們拼命??捎龅脚颂焯疫@樣的公子哥,還真不好對付。說話重了不行,惹下副縣長那誰喝得了這一壺。不堵著也不行,他會纏著小蓮讓她不得安寧。一邊是火上房的急著下手,一邊是白生生一張新紙濺不得一星半點污漬,團長擋在中間,成天就像風(fēng)匣里的耗子。
“王團,您不運籌帷幄,怎么像個看門老頭?”潘公子一來就臊團長。
“連門都看不住,運什么愁,維什么窩?”團長揶揄著懟回去。
“這老頭,八成小蓮是你的私生女?還是提前給你的私生子占著窩?”
“別說私生的,就是干閨女,我也燒了高香。”
“嘿,這老家伙,不抹油還挪不動了!”心里嘀咕著,“哎,王團,不跟您開玩笑,剛見著劉秘書,讓我通知你到政府辦開會?!?br />
“真的?上午我去政府辦,咋沒有通知我?”
“臨時會議!”
“那我打……打個電話問問?!币贿叡嵵颂焯业谋砬?,見他挺沉穩(wěn),趕緊一步三回首地離開。
趁著團長回到辦公室,潘天桃一眨眼就竄進練功房。潘天桃在小蓮那里什么都不是,可在很多女孩眼里,那是騎著白馬的唐僧。他在練功房一出現(xiàn),“驚起一灘鷗鷺”,齊刷刷支楞起一大片人頭,幾位老大姐率先搭上了。
“喲,今天潘哥又下凡了?”
“嫦娥姐姐送你走時哭鼻子沒有???”
“今天下午又是體育課?”
“……”
還有很多人想搭一句,人家不回話,直奔主角去了。
小蓮正在練盤臀,一條腿直伸出去跟地面平行,一條屈膝伏在另一條上面,兩掌撐著地面,頭幾乎與身子呈直角。小蓮做功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睜著眼四下張望,總想讓人夸贊,她閉目寧神就像禪宗入定,從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自己。潘天桃蹲在她身邊欣賞,她竟渾然不知,兩人就這樣保持姿勢二十多分鐘。直到團長進來,拉著他往外拽。他不想出去,可沒有團長力大,邊往后傾著身子,邊說:“我不影響,就看看不成嗎?”
“練功時萬一運氣不對,會落毛病的。”
“我遠遠看著行不行?”
“不行!練功房不讓外人進?!?br />
“我算半個團里人吧?”
“毛孩子才十四五歲,還不到時候,又不認可你,怎么能算半個團里人?你來了團里沒法練功?!?br />
一個推推搡搡,一個連拉帶拽,好不容易出了練功房。團長示意看門人,趕緊把門從里插鞘住。其實像潘天桃這樣想追小蓮的遠不止十個八個,只是多數(shù)人都望而卻步。
小蓮扎實的功底,圓潤飽滿的聲音,俊俏的臉蛋,直挺頎長柔弱卻有剛骨的形體,團里團外,無不夸贊羨慕。劇團是鬧派系的臺風(fēng)眼,可對小蓮,那些有份量的,不論男女,不論臺前幕后,不論王派李派,都愿親近她,仿佛是所有老人的共同閨女。
但在同齡人那里,小蓮可就成了她們的眼中釘、心頭刺。不想下苦功的,拿小蓮做檔箭牌,“咱練不練還不是個跑龍?zhí)??”自我放棄。想下苦功的,自認為用足心思,可跟臺中心的“小憐”比,高低立顯,便不由得感嘆“既生瑜何生亮!”
正當大家一致看好小蓮時,有好幾出戲,卻偏不讓她上場,而是讓李丹上。編劇、導(dǎo)演甚至團長看著眾人懷疑的眼神,也不解釋。按說李丹也不弱,在團里后起之秀中也是數(shù)得上的,在難度系數(shù)不太大的地方,并不比小蓮遜色多少。但大家偏不買賬,尤其是觀眾,嚷嚷著就要看小蓮的戲。若沒有重量級觀眾,嚷嚷歸嚷嚷,李丹照常連連登臺。
潘天桃父親,有一次悄悄混在觀眾中看戲。他聽兒子不離嘴的夸贊,又聽社會上的傳聞,勾起了好奇心??戳苏鰬颍牙畹ふJ成小蓮,回家還連連夸贊,但絕口不提給兒子找對象。兒子念高中,他不可能讓他提前步入社會,心里頭也不想找唱戲的做兒媳,但出于男性的本能,對“小蓮”的好感深植心底。
小蓮的名聲傳到省城,省晉劇團總編導(dǎo)和省廣電廳副廳長專程來看她演出。對領(lǐng)導(dǎo)的到來,縣里很重視,讓劇團趕緊安排小蓮來縣招待所禮堂演出。團長一接到通知,心里暗暗叫苦,完了,養(yǎng)大的金絲雀要離巢呀。不送吧,扛不住領(lǐng)導(dǎo),送吧,舍不得,怕人家選走帶到省劇團,自己好不容易把個劇團辦得風(fēng)聲水起,這娃一飛,又得沉寂幾年。
縣領(lǐng)導(dǎo)等著不見動靜,讓潘副縣長去看看情況。潘副縣長過去一瞧,團長只顧吩咐樂隊人整理樂具,見“小蓮”走來走去,卻還沒化妝。就催促道:“還不快去化妝?領(lǐng)導(dǎo)等不及了?!币痪湓掽c醒團長,馬上安排李丹化妝。
演出時,領(lǐng)導(dǎo)沒有提前見演員,直接開演,化了妝的女孩又難辨真假。一曲《游園驚夢》唱聲一停,潘副縣長激烈鼓掌,其他領(lǐng)導(dǎo)只拍出稀稀拉拉的掌聲。潘副縣長雖然略顯尷尬,又繼續(xù)吹棒,夸贊道:“小蓮這孩唱得真好!”
這事很快傳遍大街小巷,潘家父子這對半吊子見大母豬都認為是雙眼皮,成為縣城一個笑料,飯后茶余的談資。
小蓮在晉劇北路梆子劇團演出,名揚雁門關(guān)外。當時雁北十三縣,都有劇團,幾乎年年到地區(qū)行署所在地匯演。每次匯演完,還要到礦區(qū)、南郊區(qū)等專場演出。觀眾追棒秦桂蓮的熱度簡直難以形容,同一部戲有時能連演十多場,場場爆滿,每場演出都要調(diào)動大批警察維持秩序。為搞到一張好位置的票,有人托關(guān)系托到縣領(lǐng)導(dǎo),為爭著看,大打出手的大有人在。觀眾中流傳一句話“寧看秦桂蓮唱大戲,不吃三肉板的烤羊腿?!?br />
二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劇團不能上演傳統(tǒng)劇目,改演革命樣板戲。很多名角不干,當時分管政工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去劇團開會動員。他說:“老戲有什么好?哼哼唧唧半天唱不完一個字,抬起一只腳好歹落不下,好不容易落地,又一只腳抬起,把觀眾吊得,急性人能看出心臟病?!焙瓤谒?,點上一支煙,“革命戲多好,說說唱唱,都是真實的。農(nóng)民就是農(nóng)民,工人就是工人?!?br />
這次動員會后,秦桂蓮很快進入新戲排演中。沒想到的是,她唱樣板戲,化的淺妝,人們能看到俊俏臉蛋,看到身材娜娜中顯挺拔,剛勁中有柔婉,更喜歡她了。秦桂蓮扮演李鐵梅、白毛女、阿慶嫂、小常寶等戲轟動全縣,那劍眉吊眼,颯爽英姿,凜凜風(fēng)骨,讓觀眾一場追著一場看,特別是唱功,吐字清晰,珠圓玉潤,字字如鋼珠濺落玉盤。觀眾看戲看得魂不歸舍,飯覺不香,據(jù)說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漢跟著連走五個村看戲,餓得暈倒在臺下。。
有一次,一位領(lǐng)導(dǎo)要看戲。團長為了不出問題,一個一個過濾演員,成份稍有問題的演員都不能上場。有一出戲是女紅衛(wèi)兵揪斗走資派,秦桂蓮家庭成份沒問題還繼續(xù)演,選擇男演員頗費周折。用成份沒有問題的演,扮的是反面典型,演員不愿干;用有問題的演員,又怕政審過不去。唯一合適的,那天碰巧感冒還沒好利索,經(jīng)團長再三動員只好勉強上場。演到女紅衛(wèi)兵拽著他頭發(fā)往起拉時,他好歹不配合,秦桂蓮十分不解,低頭一看,男演員鼻涕流到嘴邊,她噗嗤——笑出聲來。這讓臺下的領(lǐng)導(dǎo)高度警覺,什么演員?面對反革命需要傾瀉怒火時,竟能笑出聲來!這是什么問題,必須查清楚,她是什么底細,是不是特務(wù)派來污蔑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
關(guān)閉起來審查了四五天,秦桂蓮看出問題嚴重性,可能面臨牢獄之災(zāi)時,坦白說出當時的情形。經(jīng)過多方調(diào)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最后給秦桂蓮不能登臺,停發(fā)工資的處分。
后來劇團的演出只重政治色彩,不問專業(yè)素養(yǎng),從未登過臺的群眾,只要表演到位就可粉墨登場。有一次,一位討吃為生的人毛遂自薦,我不要工資,不要床鋪,吃剩飯,睡條凳就可以,讓演什么就演什么。結(jié)果,竟然混成團長,后來是因勾搭搔擾小媳婦小姑娘,被人們棒打走了。
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醒了天南地北,中華大地重回正規(guī),人民吃飽了,穿暖了,冬春季,大年前后,又有演出班子走村串巷打土攤唱戲??h里領(lǐng)導(dǎo)順應(yīng)形勢,讓晉劇團招兵買馬,晉劇傳統(tǒng)曲目重返舞臺。無奈,多年的荒廢,名家名角身子僵硬了,嗓子也吊不起來,原來的水平實在難以展現(xiàn)出來。好在人們?nèi)琊囁瓶?,口渴不擇水,肚餓不擇食,各種層次的演出團體紛紛亮相,很多小劇團都是兼有流行歌舞、二人臺、晉劇表演。
三
那年,縣農(nóng)貿(mào)交易大會隆重召開。縣里指定晉劇團排演經(jīng)典劇目,每天演一場。秦桂蓮經(jīng)過幾個月練功吊嗓子,自覺恢復(fù)到高峰時的九成多,信心滿滿地登場亮相。她回想曾經(jīng)的場面,臺下黑壓壓人群,看她演出,每幕結(jié)束,掌聲雷動,臨離開一個地方,追著汽車看她的人成百上千。她白天看了廣告,她的大幅劇照和劇目劇情介紹,十分醒目,這應(yīng)該是她二十年后重返舞臺的又一次人生顛峰的到來。
踏著板子的節(jié)奏,秦桂蓮從幕側(cè)閃出,杏眼豎眉一抖,期待已久的場面并沒有出現(xiàn)。她覺得可能觀眾也生疏了,臺下黑黝黝也看不出有多少人,她盡量發(fā)揮自已最佳狀態(tài),注意每一個細節(jié),終于唱完。燈光亮起,全場竟只有稀稀拉拉幾十個老人在看戲,沒等她謝幕,已有人離去,只留下一個個遠去的背影。
秦桂蓮的眼淚實在禁不住,快步返回后臺。發(fā)現(xiàn)后臺卸妝的也不在了,她才注意到,附近有另外的歌舞劇團放的音樂震耳欲聾。自己匆匆卸妝,出去一問,原來今晚有南方霹靂歌舞團的脫衣表演。
秦桂蓮提前退休了。很多大劇團請她去,她一一謝絕。近幾年,農(nóng)村生活富裕了,鄉(xiāng)村蓋起安置房,街道平整硬化,農(nóng)民情不自禁,想贊美新生活新氣象新天地。她主動加入扶貧工作隊,深入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吃住在一起,體驗生活,編寫出十多個話劇劇本,用農(nóng)民自己的語言表達幸福之情。
前些年,秦桂蓮到安家皂村扶貧。這一天,她正為一句臺詞反復(fù)推敲,總覺得不夠味,冥思苦想找不到妥貼詞句。這時,大兒子打來電話:“老人家,兒子向您匯報一下,由我作曲的歌曲,第二十張唱碟正式發(fā)行,其中一首歌《我心中的歌》是專為媽寫的,等著我放給你聽聽……”
她沉靜在音樂聲中,淚流雙頰。
又是一個來電,兒子說:“媽,我休假計劃取消了,導(dǎo)演讓我去新加坡拍外景,一個月后還要去巴黎。您老人家需要什么,我給您買!”
從憂傷轉(zhuǎn)為欣喜的秦桂蓮,淚目中看到微信閃出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奶奶,奶奶,我今天在幼兒園得了五朵小紅花!奶奶、奶奶,你獎我什么?”
戲里戲外都是戲,人生世事不尋常。
偃蹇無由空悲嘆,虧時定有盈處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