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醉石齋里訪歙硯(散文)
徽州古城,一江練水如玉帶般穿城而過,在歲月里款款流淌著。盛唐時期詩仙李太白訪歙州詩人許宣平的典故,芬芳了千百年來徽州傳說。沿河太白問津處,曾經,詩仙李白見到一老翁賣硯,質地溫潤細膩,紋理清晰瑰麗,驚喜贊嘆:“寶硯、寶硯!”隨即買了一方,愛不釋手,又揮毫寫下“硯國明珠”四字,從此歙硯名噪天下,流芳千古。
一
“醉石齋”,一個詩意的名字,是由當代國家高級技師、安徽省美術工藝大師,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江寶忠先生創(chuàng)辦的歙硯工作室,就在徽州古城墻下,“太白問津處”的上游百米位置,與多景園毗鄰。走進他的工作室,仿佛步入了硯雕王國的藝術殿堂,千年徽州古韻,如夢如幻地藏納于那一方方老坑石硯中,蘊含于星暈、紋理和方寸之間的雕刻藝術里,如同千年時光洇開的墨香,飄散開來,彌漫了渾厚典雅的氣息。門前的碎月灘上,江水瀲艷,碧波如洗,這種意境,讓人沉醉。
我一向認為山水的美醉,詩人的酒醉,藝人的石醉,都是靈感的源泉。這種關聯,有天然的邏輯?;罩葑砻郎剿Q生新安畫派。醉酒的詩壇,造就了豪放的詩仙李白,也醞釀了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的婉約。而醉石卻在千年時光里,積淀出一代工藝美術大師,閃耀著豐碑式的藝術光輝。
那一方方價值不菲,若“和氏璧”般的硯雕,似乎把人拉回千年前的盛唐,夢見詩仙李白醉酒后在此揮豪潑墨,于是在文學閬苑里留下了千古傳誦詩賦:
檻外一條溪,幾回碎月流。
后人為紀念李白,把多景園附近灘涂命名為“碎月灘”,從此這片水域也多了一份醉人風雅的韻味。
小小的一方硯臺,激起的千古詩韻水墨,經久不息,孕育了多少讓人稱奇的文化墨流啊!
二
唐后主李煜,評價歙硯說“歙硯甲天下”,為了弘揚硯中明珠,傳承好徽文化,江寶忠可謂畢其一生,三十年如一日,嘔心瀝血,在藝海里燃燒著這份激情。如今,他在硯雕領域已是碩果累累。而我癡迷徽文化博大精深,又苦于對硯雕認知淺薄,想去會會這老同學。
冬日訪友,就在這樣的意境中,我們見面了,他熱情地和我談起他熾愛的石硯,他戴著一副眼鏡,溫文爾雅,鏡后藏著一雙睿智的眼睛。聽說來意后,侃侃而談。他拿一方石硯,左手托舉,掌心臨空,右手食指輕彈,硯臺發(fā)聲如鼎,回聲滑脆悠遠,他說,好的聲音如同天籟一般,可以判斷出好的硯坯。只有質地堅密柔膩、云母分布均勻、并含有致密的石英粉砂,是石料最好的特質,一方好的硯石,在燈光下可以看出發(fā)白而極其細密的光點,手撫卻溫潤如玉,包漿如脂;也是古人說的玉德金聲,讓我身臨其境。他輕輕呵了一口氣,立刻成霧狀覆之,試之濕潤,真是呵氣生云,儲水不涸。他說歙硯水寒不凍,盛夏不腐,殘墨不滲。只因石材堅硬密實,放入清水稍作洗凈,渙然如新,文獻中提到的″雖用積久,滌之略無墨漬",就是此道理。
江寶忠說,歙硯在四大名硯中,質地最為堅硬,因此,硯雕多以浮雕、淺雕為主,構圖尤為注重尊重石材的原始形式造型,雕刻要突顯曲線悠美。材質來自婺源龍尾山四大名坑,全是老坑,石料以實用為主,有利發(fā)墨。而今一方好的歙硯,已遠遠超過歷史的認知了,歙硯原料的珍貴,推動著現代審美和科學認知的進一步發(fā)展,人們發(fā)現,老坑的石料經數十億年的發(fā)育,其紋理之美,盡顯大自然之杰作,以前認為不能用的硯石,挖掘出新的藝術價值。
石料的花紋結構分為魚子紋、羅紋、眉紋、金星等,都是現代硯雕發(fā)展新的閃光點,每一方石硯都是孤品。
金星硯,色如金黃,星羅其布,與整體青黑材質相互應,有時若滿天繁星,有時似斜風細雨。金星有大有小,有的細小如塵沙、有的如豆粒擁簇,這些特點在醉石齋中均有體現。
羅紋硯,紋理飄逸,天然渾成,似絲綢般柔軟,又如碧波瀲滟,立體感畫面,如丘壑藏于其中,似高山流水,江寶忠特地拿一方石硯看羅紋,其柔如綢緞立體感讓我還是震撼,我用手撫之卻平滑如脂,令人稱奇。
眉紋硯,紋如葉柳,稱眉子紋,以及曲線蜿轉悠美,如女子的柳葉眉般婉約嫵媚,底色青瑩,眉子如甲痕,波紋密布,是靜逸的美。
硯石材很難做到堅嫩、滑澀相宜,恰到好處。而龍尾山老坑硯石,兼具特質,《歙硯輯考》一文中說:凡石質堅者必不嫩,潤者必有滑,唯歙石則嫩而細,潤而不滑。也應證了歙硯在實用時最典型特征。因此綜合品質歙硯無疑居于榜首,遠勝端硯。
我深以為,自古以來,文人唯獨鐘愛歙硯。因硯材卓越,發(fā)墨如油,紋理燦爛、天然悠美。還有最要的就是其精堪、細膩的雕工,方寸之間盡顯乾坤。歙硯雕刻可謂獨具匠心,創(chuàng)作中體現了徽雕工匠般們視藝術如生命的執(zhí)著追求。
而今,由于龍尾山礦坑已封存,現在老坑石料多數為明朝以前開礦,史上對石料認識的局限性,被當成廢料遺棄了。這些“廢料”在河里經過上千年的浸泡、沖刷和滋養(yǎng),卻孕育了無比精美的包漿,石料也比剛開采出來的更加溫潤、細膩。大自然總是如此神奇,讓硯石與藝術在時光里發(fā)酵,歲月里積淀。據江寶忠說,這些石料在水中流淌千年,在石質表層形成了一層金色的皮層,精美無比,發(fā)育更完美,從而,使硯雕藝術也得到空前的發(fā)展,達到時代巔峰。
三
三十年來,他的諸多代表作,在歷屆國家級評審中,屢屢奪冠。其中《琴棋書畫》,參加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精品博覽會,獲工藝美術金獎;《無夢徽州》2013年中國傳統(tǒng)工藝美術精品展中,獲“巧奪天工金馬獎”金獎。限于篇幅,我著重就《秋山訪友》《琴棋書畫》作介紹。
《秋山訪友》作品,系老坑羅紋金皮料,融匯了古典文化的基因,盡可能保留了石材原始風貌。此硯是否因當年歙人許宣平隱居山中的意境啟發(fā),我們不得而知。此硯構思精巧,想象豐富,畫風清新風雅,構圖唯美,刀功細膩,立體層次感強,優(yōu)美的線條,傳神的表情,空悠的意境,讓精湛的雕刻工藝,突顯丘壑分明,鱗次櫛比,層巒疊嶂,層林盡染。林深處忽隱忽現的瓊樓玉宇。江寶忠說硯雕要有韻味和意境,是藝人致力追求的境界,此硯真是進入了唐詩人賈島古詩中的意境: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2017《秋山訪友》作品代表歙硯參加由中國文化部、四川省人民政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辦的第六屆非物質文化遺產節(jié)展覽。
一方有靈魂硯雕,絕不是我以前想象中的,石料可以成批切割,構圖可以電腦完成,雕刻只要數控軟件就可以制作。
江寶忠說,一位硯雕傳承人,要成為藝術大師,必然是綜合素養(yǎng)的集大成。具有唐詩宋詞的文采,還應有國畫的藝術稟賦,兼具山水畫的雅致;博古通今,擁有非凡的審美情趣;祟尚自然、返樸歸真的構思,厚積薄發(fā)的底蘊;精湛天成、出神入化的刀功;耐得住寂寞的苦澀堅守,守得住初心的毅力,千錘萬鑿的打磨的功夫,最后點石成玉。而藝術傳承和成長過程也是建立在一個又一個的豐碑之上。
且看《琴棋書畫》作品,由四幅作品開成一整套系統(tǒng),把畫的意境融入石硯中,這套硯從構思、選料、設計到雕刻,耗時整整三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為的是讓歙硯載入史冊,讓人們一睹藝術的巔峰之作。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他做到了,緣于不懈的堅守和執(zhí)著的信念。
《琴》硯圖景,江南水鄉(xiāng),院內一池塘水,如此靜逸。前方戰(zhàn)事正酣,芭蕉樹下,武土彈琴,手臂粗壯,剛勁有力,我眼前浮現東吳名將周瑜,手撫古箏,眼前一條玉帶,已入畫卷。頭巾飄逸、衣袂翩翩,深情演奏,盡顯風雅。一曲《長河吟》,蕩氣回腸,曲終戰(zhàn)止,"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如此從容瀟灑,赤壁之戰(zhàn),在曲聲中便一戰(zhàn)定乾坤,曹操被逼上了華容道。如此看來,此硯蘊含磅礴氣韻,滄桑古樸。
《棋》硯,此硯其紋理極盡優(yōu)美,河塘清淺,清波漾漾,盡顯河底卵石清澈。岸上老翁,鶴須飄逸,松下對弈,捋須托腮,沉思的神態(tài)靈動而傳神,如此精美硯雕,乃奇世孤品,頓生不忍研磨之感。
《書》硯,崖壁下一潭溪水,碧波蕩漾,巖石層疊掩映水中,碎波如銀,搖曳生姿,蜘蛛拖著絲線,正在編織著八卦圖。靈感由風景受啟發(fā),于是一首不朽的詩便誕生了……
《畫》硯,通觀雕若動態(tài)的畫卷,金星點點若雪花飛舞,一枝梅花踏雪來,懸崖斜枝獨自開。一位胡須盈長,鶴發(fā)童顏老人,飄若天仙,神采飛揚。下筆神韻,讓我想起齊白石的畫梅,一幅“寒梅倚雪報春”的意境雀躍硯中。若須銘文,齊大師曾在一幅梅花圖上題詩:“小驛孤城舊夢荒,花開花落事尋常。蹇驢殘雪寒吹笛,只有梅花解我狂?!边@幅作品,雪與落梅同舞,具齊大師筆下的梅畫般神韻,是藝人寓畫于硯雕技藝中,是意境的更高境界。
四
江寶忠對歙硯發(fā)展最大貢獻,應是開發(fā)了龜甲紋系列。第一次聽說,讓我還是有些震憾,但如今龜甲紋藝術的確存在歙硯中,而且成了風潮。大自然本身,是天然的燒制硯石的工匠。石材的發(fā)育機理,如同瓷器燒制過程,是數十億年的漫長,人類恐怕無法“巧奪天工”了,巖漿的熱脹冷縮,如同瓷胚與釉的收縮系數不同,在冷縮時,形成特定規(guī)律的開裂紋理,形成特定壯觀的美感,卻致密而光潤,絕對不用擔心透水。
一個偶然的機會,來自臺灣的客戶說,臺灣故宮博物院,藏有一方古歙硯,是龜紋的,就這點滴訊息,讓江寶忠深信,龜甲紋就存在石材的某一發(fā)育層中,等待他去揭開迷底。
1996年始,聚焦歙硯老坑龜甲石品的開發(fā),這是冒險的創(chuàng)舉,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江寶忠開創(chuàng)了歙硯龜紋類之先河。老坑石材,一石難求,有時僅石胚就達十萬元,而他的作品,在海外一上市就被搶購一空。他說“據我所知,歙硯龜甲硯自從清代后期以后,再無人發(fā)現過”。
自此,他發(fā)現并命名了龜紋類石品8種,經典作品有《蓮花池硯》,此硯在龜紋中最具代表性,正面金星點點,龍鱗紋仿若瓷器悠美,韻味渾然天成,背面金龜甲豪氣渾樸;《引幅歸堂》,龜甲亮眉翠線;《如意硯》羽毛眉龜甲;《日月同輝》龜甲血絲、龍眼袈裟紋等。這些發(fā)現并融入硯雕藝術中,開創(chuàng)了龜紋類先河。
千百年來,人們認為是廢石料的龜裂石,有了江寶忠慧眼,閃耀著寶石的光芒,熠熠生輝,是歙硯發(fā)展史上里程碑式的貢獻,也讓燦爛的徽文化,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更是藝人畢生追求藝術高度的豐碑。
五
歙硯的文化傳承,是整個徽文化的縮影,以江寶忠為代表的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以工匠精神,突顯了徽雕高雅、細膩、傳神的精湛技藝,最大限度傳承和保留了變幻無窮、無與倫比天然紋理的原始風貌。在不斷創(chuàng)新中推動美術與硯雕藝術的高度融合。歙硯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歷史新高。
走出大門,我回首凝望著醉石齋,一步一徘徊。進門前,這些石頭都不認識我,出門時我遲疑了,很不想離開,這是一個博大精深的硯雕博物館,每一方石硯都是大自然與藝術的高度融合,都是孤品,每幅作品都融入了一腔熱血,熾熱的溫度。醉石齋,如同被時光沉淀千年的陳釀,能不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