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江若(小說) ——那時群英傳-朋友江若
楔子
1992年冬天的那場雪很罕見。
我沒有跟著同學(xué)們一道去玩雪,而是選擇獨自登上鵝嶺公園的兩江亭,因為在那時,只有那里可以俯瞰整個重慶,可以看到一整個城市的雪白。
我一直醉心于一種至真至純的白。我覺得,只有雪才是這樣一種清澈的存在,只有雪才能蕩滌盡世間的一切污濁。
我站在亭上放眼四望,入眼處,所有樓房都披上了銀裝,連長江和嘉陵江沿岸,也都繡上了寬寬窄窄的銀邊兒。只有沒被積雪蓋滿的顯得黑黝黝的南山和歌樂山,突兀地橫亙在白茫茫的視野盡頭。
但更突兀的是亭外不遠(yuǎn)樹林處影影綽綽立著的幾個黑影——一個瘦削的男青年,面對著一字排開的五個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的男人。
他們面對面昂首站立的姿勢讓我深感緊張,但讓我更加緊張的是男青年手里拎著的閃著陣陣寒光的砍刀。
風(fēng)在吹,雪在飄。
如果他們身著長衫,或者系掛披風(fēng),我想那絕對是一個堪比華山論劍的恢宏場面。
我猜,他們的長衫或者披風(fēng),勢必會被北風(fēng)刮得高高揚起,如旌旗獵獵般在身旁搖曳。
但突然傳來的一聲槍響打亂了我的思緒,我看到有幾個人影在彷徨交錯。
我被驚得面如土灰,趕緊跑下亭去,飛奔上前。
其他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男青年在雪地里傲然屹立。
男青年名叫江若。
1
七十年代中葉,江若生于湖南衡陽。
江若才四歲的時候,父親便英年早逝,遺下母子三人相依為命。
在家里失去頂梁柱后的十多年,哪怕是一直吃不飽穿不暖,江若母親硬是沒有再蘸,咬緊牙關(guān)獨自拉扯著一對兒女,起早貪黑,不辭勞苦。
然而,未待江若成人,母親便含恨病逝。
驟逢如此巨變,兄妹倆頓如五雷轟頂,禁不住抱頭痛哭,哭得撕心裂肺號慟崩摧。
如果蒼天看到那一幕,如果天若有情,我覺得,應(yīng)該會狂風(fēng)大作雷電交加驟雨傾盆,因為只有這樣才配得上當(dāng)時那種撼天動地肝腸寸斷的無盡悲情。
大約蒼天沒有看到,或者,在那一刻,蒼天在閉著眼打盹。
那一天,無風(fēng)無雨,不陰不晴。
江若父親是自北方南下衡陽的知青,爺爺奶奶早就因為江若父親堅持不肯回家與他斷了聯(lián)系,江若的外公外婆在前些年業(yè)已過世,唯一的小姨又遠(yuǎn)在重慶,兄妹倆現(xiàn)已舉目無親。
幾個好心的鄰居于是合力為江若母親操辦了后事。
幾天下來,江若的眼睛都哭腫了。
在江若母親即將蓋棺入土的那一刻,因為連日傷心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江若突然發(fā)了瘋似的向著棺材撲了上去,死死地抱著棺木面板不肯松手,歇斯底里又面目猙獰,分明是在咆哮,但喉嚨卻又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來。
長跪在旁的妹妹江夏自始至終痛苦地仰著頭,一刻不停地哭喊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簌簌滾滾不盡不休。
目睹如此凄楚哀慟,四鄰右舍們,無不慘惻落淚。
那一年,江若17歲,江夏15歲。
末七過完,江若帶著妹妹,在母親墳頭前埋頭長叩,然后離開衡陽,投奔在重慶做零工的小姨。
小姨在乍見到江若兄妹倆的那一刻,完全嚇了一跳,一聽姐姐已經(jīng)去世,當(dāng)即就難禁悲苦暈倒在地。
“我苦命的姐啊……”,小姨醒來之后,又開始呼天搶地不要命地嚎哭。
當(dāng)年匆匆一別,不想如今已是天人兩隔。小姨的哀慟,又?jǐn)Q開了兄妹倆的淚腺開關(guān),三人頓時哭作一團(tuán)。
小姨多年前因為遭遇父母離世和感情受挫的雙重打擊,離鄉(xiāng)背井,四處輾轉(zhuǎn),飽經(jīng)風(fēng)霜歷盡艱辛,最終在重慶安頓下來。
后來跟了小姨父,兩人帶著個孩子,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市場里不到二十平米的窩棚,生活過得無比艱難。
如今江若兄妹到來,小姨原本已是自顧不暇,但畢竟一脈相承同氣連枝,于是腆著臉?biāo)南掳в懘螯c,好歹在市場內(nèi)某條小巷的角落搭了一間雖然破舊倒還能遮風(fēng)避雨的小屋讓兄妹倆落腳。
說是小屋,其實也就是靠著人家的墻壁,用破舊的木材、石棉瓦等胡亂搭建的一個促狹的空間。
床——那根本不能稱做床,僅僅是用石塊磚頭撐起的一張硬竹板而已。
但是兄妹倆還得擠在一起,而江夏已經(jīng)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衡陽老家再窮,至少還有泥土和石頭砌成的厚厚的墻,有瓦有梁,曾經(jīng)還有那個叫做母親的人,用雖然羸弱但絕對堅強(qiáng)的身板給他們扛住一切。
但是這里,上雨旁風(fēng),空空蕩蕩。
“我們的新生活就從這里開始?!苯糨p輕長嘆一聲,用力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緊緊擁著妹妹,柔聲安慰說,“沒事,有哥哥在呢!”
江夏也極其懂事,閃著淚眼,輕咬著唇點點頭。
她知道,哥哥江若,就是她的天。
“哥。”江夏突然仰起頭,幽幽地說道,“小姨父好像不喜歡我們?!?br />
“別瞎說,可能只是待人方式不同。”江若摸摸妹妹的頭,“走,哥給你買汽水?!?br />
“好啊好啊。”江夏聞言,一下子跳了起來。
一瓶汽水,兄妹倆一人一口,幸福得像喝著母親的奶。
“媽媽,我們到重慶了,你在那邊還好嗎?”坐在路邊臺階上的江若望著長江對岸綠得發(fā)黑的群山,內(nèi)心默默地念道。
2
小姨在這里做零工已經(jīng)好多年了。
所謂零工,就是主席說的“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br />
誰家店鋪進(jìn)貨了,誰修繕鋪面了,誰做飯缺人手了,誰又沒人看娃了,諸如此類,反正就是誰家忙不過來了,就叫小姨上門幫幫忙,給點辛苦費什么的。
這類零散幫工并不嚴(yán)格計時,也沒有什么通行標(biāo)準(zhǔn),所以價錢多少沒有定數(shù),三兩五分一毛兩毛的都有,如果工時較長或者遇人大方,別人還會給到五毛甚至一兩塊,偶爾還會塞個雞蛋饅頭什么的。
小姨一般也是給多少收多少,然后躬身表示感謝。有時看干活不累,或者時間花的不多,小姨就不收錢。別人也就請她吃一餐便飯,算作報答。
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投之以桃,則報之以李,如此你來我往,以致達(dá)到一種情感或者利益的基本平衡。沒有永遠(yuǎn)一心付出不求回報的人,同理,也不存在只是一味索取而不付出代價的人,人們或者追名逐利,或者積德?lián)P善,概莫能外。
小姨為人善良實誠,又殷勤肯干,所以市場上的人一忙起來都愿意叫她,久而久之,大家都親切的叫她“衡陽妹”。
“衡陽妹,7號鋪,12點過來帶下娃?!?br />
“衡陽妹,幫我買兩斤老豆腐?!?br />
……
就這樣,長期食不果腹的小姨終于可以籍此糊口了。
市場北門口的老趙夫婦共同操持著一家縫紉鋪子,兩人技術(shù)扎實,待人和氣,生意頗為興旺,店里人來人往,常常忙到半夜。兩人經(jīng)常叫小姨來搭手幫忙,一來二去,見小姨心靈手巧,有意讓她長期幫忙,給自己減點兒負(fù)擔(dān)。
簡而言之,老趙夫婦看上小姨的工作能力了,想讓小姨為他們打工,除給薪水外,還包吃。
多好的事兒啊,小姨喜出望外,于是不假思索,一口應(yīng)承下來,說好下午正式“入職報到”。
重慶的冬天吧,太陽虛弱得很,觸目灰暗陰冷,但那一刻小姨心里暖融融的,像有一簇篝火在徐徐燃燒。
午后,小姨照舊來到市場東北角上的那個雜貨鋪,幫老板洗碗收拾。
老板姓王,三十來歲,是一個身材瘦削的胡子拉碴的男人。這家伙有個習(xí)慣,喜歡就著午飯慢悠悠的喝上二兩老白干,然后,扯張涼板椅半躺在廳內(nèi)瞇著雙眼假寐。
看世間百態(tài),知人情冷暖,莫如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用他的話說,那種感覺,酒足飯飽,何其美好。
那天,王老板剛躺下不久,就瞥見小姨涓涓而來。
小姨剛得到老趙夫婦的邀請,正自陶醉,走過王老板身邊的時候,朝著他嫣然一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后徑直奔向鋪子里間做事去了。
王老板怔怔的看著小姨笑靨如花的模樣,一下子僵在那里。突然,他感覺下腹像有一團(tuán)火噼里啪啦地炸響了,火星子爭先恐后地跳躍起來,烤得他面紅耳赤,渾身發(fā)熱。
他感覺,接下來有一樁比午睡更美好的事等著他。
正當(dāng)妙齡的小姨還是很有幾分姿色的,何況,老趙夫婦的那個好消息,像清晨里噴薄而出的萬道霞光,讓欣然忘我的小姨瞬間沖天怒放。
小姨一邊干著活,一邊低聲哼著歌。一頭獅子消無聲息的潛了過來,張開血盆大口,齜著尖牙,舞著利爪,而這只小鹿卻渾然不覺。
外面起風(fēng)了,枝頭的樹葉被搖得嘩嘩作響,地上的小草縱使打起精神也完全直不起腰來,望風(fēng)而倒。太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進(jìn)云層,令本就陰沉沉的天更暗更灰了。
3
那天下午,老趙夫婦問遍了整個市場,都不見小姨的人影。
不時有人大聲呼叫“衡陽妹”,但,再也沒有聽見那個清脆爽朗的回復(fù)應(yīng)聲而至。
第二天一早,公雞們伸長了脖頸仰天司晨,晨霧朦朧中,人們一家接著一家地推開大門,又開始了新的忙碌。
只有天上的太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好幾天過去了,仍然不肯出來。
人們幾乎都已經(jīng)將小姨忘記了——直到幾個月后的某一天,小姨才重又回到市場。
所有人都記得,那是一個淅淅瀝瀝的雨天,街面上的石板兒被長時間的雨水沖得光滑極了,不時有人因此摔倒,逗得近旁鋪子里的老板和過往的行人哈哈大笑。
那天,小姨頂著一個破蓑笠,兩手扶著隆起的肚子,木然地站在王老板的雜貨鋪門口,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像立著的一尊雕塑。
眼前的雜貨鋪,已經(jīng)物是人非。
那一年,小姨26歲。
不久,小姨產(chǎn)下一個男孩,小姨給她取名小白。
小姨繼續(xù)做零工,但是帶著小白,畢竟諸多不便。慢慢地,叫小姨幫忙的人越來越少了,到后來,有時候小姨衣兜里連買面坨坨的錢都沒有。小姨原本圓潤挺拔的胸部開始慢慢變得干癟,掛得越來越長。
小白甚至被餓得嗷嗷直叫。小姨想去撿廢品換錢,可是那些年,大多數(shù)人都缺吃少穿,哪里還有什么廢品扔?
一天下午,小白又被餓得嚎啕大哭——小姨中午啥也沒吃——最近好像連奶水都沒了。小姨轉(zhuǎn)過身去,從懷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胸部,忍住疼痛擠了又?jǐn)D,乳頭全無反應(yīng),連一滴奶水都不慷慨。
小姨趕緊用鐵瓷碗盛了清水,小白鼻子一嗅,見不是奶頭的味兒,張嘴就哭,態(tài)度堅決得很,死活不喝,雙腿亂蹬,小手亂舞,一下將鐵瓷碗打翻在地。
小姨心都碎了,但又無計可施,只好默默地坐在路旁發(fā)呆。
突然有人往地上的碗里扔錢,開始小姨并不知情,直到看到散落在瓷碗邊上的幾個硬幣和幾張紙幣時,她簡直嚇了一跳。
頑強(qiáng)如小姨,也不得不向命運低頭。
就這樣,小姨兼著零工的同時,又去市場內(nèi)外撿廢品,間或在附近繁華地段的人叢中乞討,眼巴巴地守著小白一天天長大。
命運的無恥在于,當(dāng)它要給人出難題的時候,從來不作任何提醒。
就在小白才三歲的時候,厄運再次從天而降,完全猝不及防。
那天,在巷子里奔跑玩耍無憂無慮的小白,突然摔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一輛載著重物的板式三輪車剎車不及,從小白腿上吱嘎著碾了過去。
附近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那個三歲孩童痛徹心扉慘絕人寰的嚎叫。
匆忙趕來的小姨,在見到小白血肉模糊的腿的一剎那,當(dāng)場暈死過去。
片刻過后,小姨掙扎著醒過來,緊緊地?fù)ё⌒“?,渾身不停地顫抖,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呼吸急促,眼神呆滯。
人們都記得,當(dāng)時,小姨眼里一滴淚也沒有,和三年前回到市場看到王老板消失的那個瞬間一模一樣。
三輪車夫猶豫了片刻,二話不說,抱起小白,直奔醫(yī)院。
小白腿瘸了。
4
小白腿傷好后,小姨和三輪車夫在一起了。
三輪車夫叫何大新,就是江若如今的小姨父。
那天,也就是江若剛從衡陽來到重慶第一次見到何大新的時候,何大新只是靜靜地瞥了江若兄妹一眼,然后自顧自地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江若開始跟著小姨在市場上風(fēng)里來雨里去討點活路,江夏則跟在小姨和哥哥后面熟悉環(huán)境,同時收羅老板們剩下來的廢舊東西。
這里已經(jīng)建成一個大型批發(fā)市場,商賈眾多,顧客云集。
小白已經(jīng)五歲了,終日拖著一條瘸腿在市場里四處亂竄,倒也快樂自在。
小姨帶著兄妹倆一家店鋪一家店鋪的逐一拜訪,每到一家,就牽過江若和江夏的手,向主人介紹:“這是咱侄子,叫江若,以后有用得上幫忙的時候叫他或者叫我都行。這是咱侄女江夏,幫著我收廢品。快叫方嬢嬢?!?br />
“哇,好俊的小伙子!電影里面出來的吧?”
“方嬢嬢好!”江若羞得俏臉緋紅。
江若確實堪稱英俊。他的臉如雕刻般棱角分明,似動非動的嘴唇總是輕輕抿著,兩條劍眉似兩頭反向躍起的獵豹一樣往左右側(cè)的鬢角里騰空撲去,一雙鐘天地之靈秀蘊山水之華英的眼里永遠(yuǎn)熠熠閃爍著柔和的光。
“莫聽她的,叫姐姐。衡陽妹亂說,哈哈哈……這小妹兒也長得好乖哦!”
“方嬢嬢好!”江夏高昂著頭,挺著胸脯,渾身洋溢著一種和她年齡挺不相稱的成熟和大方。
“我沒有跟著同學(xué)們一道去玩雪......(我)一直醉心于一種至真至純的白。(我)覺得,只有雪才是這樣一種清澈的存在......(我)站在亭上放眼四望,入眼處......打亂了我的思緒,(我)看到有幾個人影在彷徨交錯。”
括號中“我”去除后語意會發(fā)生位移等變化嗎?“我被驚得面如土灰,趕緊跑下亭去”不如:驚得我面如土灰,趕緊跑下亭去。原因:“被”字句是讓語意繞個彎再抵達(dá),意在強(qiáng)調(diào)延緩語意對聽者的沖擊,而這里顯然不需要如此,且不用“被”字句可以提高表情達(dá)意的速度。
這里一如果,更讓我清楚作者的游離。正是這種現(xiàn)象使得很多作家使用倒敘和插敘等小說開頭手法。
第六節(jié)像健康人體貼一張膏藥。如果很想使用這個情節(jié),應(yīng)該打散分處,因為畢竟是短篇小說。
這句話已經(jīng)不是作品里的“我”在評判,而是小說作者在說。
該是說說此作了,雖然存在雜糅特點,可是總體傾向于“講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