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閑田(散文)
我家門前有一溜閑田,閑田原本不閑:播種、插秧、種小白菜,四季里很少被閑置。這溜閑田屬于豐腴的肥田,上方不遠處有一塘池水,下大雨池塘如萬戽泉水涌冒,濤濤不絕灌溉閑田;禾秧都會“遭殃”被淹半個身子。遇到這時候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眼直勾勾盯著閑田,睹見一片禾秧稍微搖曳一下,樂滋滋地喊有魚,有魚,快來摸魚哦!大家蜂擁而至,撩起褲身,挽起衣袖下田。
閑田這下可熱鬧了,各個位置布置了人;魚兒被驚嚇亂了方寸,撲哧撲哧竄來竄去。我像個衛(wèi)兵把守住出水口,見到一條大魚火急火燎逃遁,我霎時下手狠狠掐住,剛好掐住魚兒的魚鰣,就動彈不得了。鄉(xiāng)民們看到我逮到了,艷羨不已,紛紛意猶未盡上地了。
閑田真不閑的。驚蟄過后,晝夜溫差大,魚鰍與蝗鱔都出來納涼喘氣。我們一伙小頑童腰綁著篼箕,手提電筒、長鉗子,天一抹黑,就摸進閑田鉗魚鰍與蝗鱔,閑田的魚鰍別有一番的機靈,腳步剛一踩下去,清澈如許的閑田頓時一片渾濁;蝗鱔倒是很笨拙的,一鉗一個準。
村里人要拓寬路面,這下閑田遭了割肉,名字都該變了,只能去“田”改“地”了;隔了幾塊用毛竹圍著籬笆的菜園,種了些青菜、白蘿卜、辣椒之類的蔬菜,本來改頭換面了,會真的閑下來??刹涣戏炊鼰狒[了,雞鴨鵝雷打不動天天在籬笆間擠呀擠,雞身材好,使力一擠就擠進去了,暢意似的在菜園里啄食,像是跟鴨鵝顯擺;這下鴨鵝慌亂了,嗷嗷叫個不停,急促著變換各種身姿,以便擠進去,還是擠不進去,悵然若失把脖子往籬笆里伸。家豬很干脆,所向披靡踏平一方籬笆,閑地懽了災,被它拱一個疤又一個坑。
閑地這下真的要閑了。我母親被迫棄農(nóng)從工,閑地因太敞開,時不時會成家畜臨時性的收容所,沒有農(nóng)家愿接手耕耘,就荒蕪在那里。但沒有過多久,閑地就迎來了嫩牙,簇生一叢,綠得稍許羞澀,吸甘露,吮醍醐,個把年就成了小樹林,密密麻麻的雜草雜樹。這可歡喜了蟲鳴鳥獸,給了它們棲身繁衍的好場所。閑地,四季都給人們帶來不同的樂趣:春有綠蔭掩映,閑看庭前花;夏呢,有蟲靈鳥獸作伴,它們各自在閑地自建家園;秋更有味道,簌簌作響的落葉滿地打滾;冬有皚皚的白雪,這可把我們樂壞了,堆雪人、打雪仗,成了一片雪與人渾然一體的天地。青蛙、螞蚱是最樂意拜訪人家的,經(jīng)常成了我家的座上賓。
家里人算計蓋新房子,拿著卷尺丈量閑地的腰圍、身高,嫌它身材太纖細、柔小,便打消對它動土的念頭。閑地避了災,死罪是免了,活罪就夠它受的,舊房拆下磚石填埋了它大半個身子,這下眾人都肯定了它要閑了,與它毗鄰的田地都蓋了房子,得到了利用,它真的該閑了。一年光陰它也真的閑了下來,整個身軀被清理的煥然一新,稍微大點的樹被砍,小點的全部被掩埋幾米深,只有一條被隔開的羊腸小水道,川流不息生出潺潺之音,其它一點生命氣象都無。父母看它太閑了,給它下了業(yè)務,壘了一大堆的木材在上面。這可樂壞了孩子們,爬上爬下,戲耍個沒完沒了。春去秋來,閑地周圍慢慢簇擁著蔥蘢的嫩綠雜草,又恢復往常般的熱鬧。
閑田從始都不閑,只是它沒有按照我們定義的發(fā)揮作用,便一直嫌它閑了!其實它默默運行著自然的法則,在變與不變被迫選擇價值。這么一想,我何嘗不是別人眼中的“閑田”呢!
閑田在《辭?!方忉尀闊o主之田;無人耕種的荒田,清代詩人劉大櫆《井田》詩云:“國中貯無盡之閑田,不以與百姓,而荒廢棄置,于情則不安,于勢則不可?!蔽壹议e田是有主的,至于荒廢它,大抵料理它需大費周章,收成又不足幾斗糧,于經(jīng)濟方面衡量,完全不劃算的。就荒廢而言,是對人類產(chǎn)生效益來判斷;就自然而言,閑田任何形態(tài)都是合理的、有價值的。閑田的價值取向在客體的我、主體的我對峙訴求。閑田在意識上是靜態(tài)的,而人的思維方式是動態(tài)的,在庭院種些花草植物,就是怡情養(yǎng)性;在麥田上有花草植物,就是妨礙莊稼生長,這是人的“二元悖論”。
在世人眼里,憤憤然于魏晉亂世的陶淵明,解印辭官,墾幾畝閑地,種些菊花,種些高粱,自釀白酒,對著空曠的原野,吟詩作賦。陶淵明心里他就是那幾塊閑地,在自然里明心知性,于是在閑地種出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種出中國田園詩歌,一派魏晉巍然風骨。龔自珍倒是希望給閑田賦能,治愈來自南京、蘇州、杭州的病態(tài)的梅樹,認為盤栽梅樹,是梅樹彎曲欹長的根源,把閑田譬喻成玉凈瓶的圣水,有滴水成仙之奇跡,使梅樹屹立直長。龔自珍的閑地是撥亂社會風氣之功效。當今網(wǎng)紅李子柒,覓一隅幽徑,墾荒地種中國文化,輸出中國元素,在幾無人煙的田野里,一襲長裙曳地,芊芊素手在鐵犁、鐵耙行云流水,李子柒生命形態(tài)貼近閑地,就貼近了蒼生,在常人眼里,一個姑娘家應該翩翩起舞、濃妝艷裹。我們這些城市的掮客,看到一個古風翩然,宛如仙子般的神仙田居,嘖嘖稱羨她把生命演繹成仙。李子柒在閑地找到了中國文化的飽滿與體態(tài),而我們呢,在閑地看到的是荒蕪,內(nèi)心潛移默化認定為沒有價值。
閑地呢,即是一塊地,也是我們內(nèi)心的偏見與傲慢的折射。閑地閑與不閑,都流瀉出自我獨特的精神世界,于袞袞諸公發(fā)出詰問:是活著自我還是別人眼中的我,更幸福、強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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