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臘月二十六，剛吃完晚飯，碗筷一放，我就窩在沙發(fā)上埋頭玩手機，頭都沒抬起來過，兩個女兒也一樣，一人一個玩得很嗨。
　　 做夢都沒想到，到這把年紀了我還能騎摩托車。父親邊揉揉那發(fā)酸的小腿肚，邊小聲嘀咕。
　　 人活到老學(xué)到老嘛。人家七八十歲都還開飛機開大貨車呢？你現(xiàn)在是到還債的時候了。正在收拾碗筷的母親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偷笑著說，咱幾個娃你有帶過和背過哪一個呢，沒有吧。哈哈，這回帶孫子正好彌補你的遺憾。
　　 面對母親的冷嘲熱諷，父親一臉的無辜與無助，干撓著自己花白的寸頭，向他兩孫女投出求助的目光。
　　 真的嗎？爺爺，你沒有背過我爸爸和姑姑他們嗎？小女兒歪著頭調(diào)皮地眨眨眼楸著她爺爺，隨即又轉(zhuǎn)過頭來問一直埋頭看手機的我，爸，有這么一回事嗎？
　　 這回輪到我尷尬不已，我吞吞吐吐地說，印象中爺爺應(yīng)該有背過我的吧，不多而已。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還怎么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的。我愛人就見不得我這種扭扭捏捏的拖泥帶水的說辭，就用力掐我的大腿，好像還不解恨，手腕還左右扭旋。
　　 ??！你能不能輕點，要謀害親夫呀！瞧著那深深的發(fā)紫的指甲印，我不由地脫口而出。這下子可惹大禍了，這回天皇老子也救不了自己，我只好見機往沙發(fā)里團縮全身，舉著雙手做出一副投降求饒樣子，你看爸媽咱娃都在看著呢？
　　 哈哈，有好戲看嘍。就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兩個小的竟然都擠到她們爺爺懷里看我的熱鬧，嘴里還發(fā)出喜出望外的聲響。
　　 我心里在暗暗叫苦，哪有這樣的呢？見到自己老爸落難還幸災(zāi)樂禍的，她們到底是不是自己親生的，性子隨誰的呀？
　　 愛人可不理睬我的裝熊樣，奪過我的手機往沙發(fā)里一扔，兩手叉腰，兩道彎眉往上一翹，指著飯桌叫道，起來，給我洗碗筷去，洗不干凈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說著她按住母親的手說，讓孩子他爸收拾去洗碗，不能總慣著他，你看他一回來就拿著手機沒放過，連吃飯都先要拍個照發(fā)朋友圈。在他眼里手機比咱倆誰都金貴。
　　 兩個小的見到愛人那嚇人樣子，連忙把手機塞到他們爺爺手里，偷偷溜到她們奶奶身后，伸出個頭來，沖著我吐舌頭，眼里流露出不可言狀的神色，好像在說，老爸，我們可救不了你了，你認命吧。
　　 我有點不情愿地站起來。愛人見我磨磨蹭蹭的樣子，氣得一把抓住我胳膊往前一帶，把一盤碗筷往我懷里一塞，快點去洗，看怎么看。
　　 話還沒落下，愛人轉(zhuǎn)過身去，你們倆個給我看書做作業(yè)去，整天就知道玩手機，作業(yè)做不完今晚就別睡覺。
　　 倆個小的，趕緊撒腿就溜，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書桌前，拿著書本大聲讀起來，還不時用余光偷瞄我一下，表情怪怪地搖頭晃腦著。
　　 母親還想攬過活兒卻被愛人給攔住了。媽就別管了，他們慣不得，再這樣下去還得了。你看他們，一放寒假回來有誰認真學(xué)習(xí)干過活，還不是你我一天到晚的老黃牛般忙個不停。不是洗衣做飯拖地板，就是下菜地澆水除草，他們就知道等，飯好了還要再三番五次地叫才過來吃，連碗筷都不洗，手一抹嘴巴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就像屁股生了根。
　　 母親愣了一下，是啊，他們爺幾個還真的是過著爺?shù)纳?，就咱倆沒日沒夜地干哦。
　　 愛人還在不停地數(shù)落著我們幾個，母親也不示弱也開始跟父親扛上了，說大人不正，帶歪了娃……
　　 父親手拿著那兩個小的塞給他的手機坐立不安地看著母親和我們，欲言又止，強忍著。父親他那有苦難言的表情讓我看了都心疼。
　　
　　 二
　　 廚房里，我擰開水龍頭，笨手笨腳地擠洗潔精，誰知用力過猛，把瓶蓋都給擠掉了，嘩啦一大半瓶的洗潔精都出來了，嚇得我手忙腳亂地把空瓶子扔進垃圾簍里。
　　 洗碗池里，在流水的沖刷下，一下子洗碗池地板上全部是泡沫。手一接觸到冰冷的水，我的手就像觸電一樣往回抽，我想撒手不干了，自己堂堂一個大男人還窩在著逼仄廚房里洗碗，那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真想甩下抹布走人。可轉(zhuǎn)念一想呀，自己也真是的，這么一丁點冷就退縮了，傳到兩個小的那里那不羞死人了。再說往日不都是愛人和母親她們在弄，淘米洗菜洗被單大冷天也不例外，手都腫成紅蘿卜般了，她們退縮過嗎，埋怨過嗎，沒有。難道她們就不累嗎？同樣是一起出工回來，幾個大老爺們就可以坐在那里抽煙玩手機，而母親她們卻還要下廚做飯呢，憑什么？也許是自己太自以為然了，太大男人主義了，認為主內(nèi)，洗衣做飯那是女人分內(nèi)的理所當(dāng)然的事。
　　 “媽媽，我們作業(yè)做完了。”，“奶奶你給我們講講你們小時候的故事唄?！?，“爺爺，你就說爸爸以前的光榮事跡嘛?！笨蛷d里傳來父親母親和兩個女兒爽朗的笑聲。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洗完了一大池子的碗，正在得意洋洋地哼著小曲呢，突然我的屁股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哎呀，我都叫出聲來了。
　　 你看你，洗一次碗就要水漫金山呀，故意的？誠心的氣我是不是？不服氣是吧，你怎么這么笨。愛人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看我狼狽樣，氣得她臉都發(fā)青了。又朝我屁股就是一個擰掐，疼得我直咧嘴，又不敢出聲。
　　 你以為放洗潔精多了就干凈了，你瞧你洗的，還油膩膩的滑溜溜的，洗潔精都還沒沖干凈，這樣拿去盛飯菜，吃了會拉肚子的。你除了會吃你能會點啥呀。愛人攬過圍裙給我一個冷背，擰開水又洗起碗來。
　　 我嘴欠呀我。順著愛人的話就搭上了，打是情罵是愛，至少我還會吃，我只要有你……
　　 愛人一臉的慍怒，“呯”一聲，她給了我額頭一個腦瓜崩，還不趕快搭把手，就你嘴貧。
　　 我乖乖地站在那里，愛人洗好一個碗我就擱碗架一個，倆人都沒怎么說話，她的氣應(yīng)該還沒消。廚房里只聽到流水聲和我們倆呼吸聲，柔白的燈光下只有我們兩個身影在搖曳，像無聲電影里的兩個人在講述著生活的蒼白與辛酸。想想自結(jié)婚有小孩之后這些年，都是愛人一個人在操勞這個家，里里外外打理得風(fēng)光體面，老老少少照顧得無微不至。自己呢，譜夠大了，有時候還擺個大男人的臭臉給人家看。
　　 我在愛人耳根悄悄地說，親愛的，謝謝，這些年辛苦你了。剛要抱住她，身后突然想起一陣爆笑聲，哈哈，奶奶你看，我爸爸他，大花臉來啰。
　　 兩個女兒,一個拉一個推，硬把我弄到客廳中央，圍著我轉(zhuǎn)著圈叫著，爸爸大花臉泡沫人，爸爸大花臉泡沫人?？蓺獾氖?，小女兒竟然拿手機給我來個全景照。看著相片中的自己，我也禁不住大笑起來。你看，我的頭發(fā)上，眉毛上，鼻尖，臉頰，下巴，胸前褲子上都是洗潔精的泡沫，徹徹底底的花白一大片。平時不茍言笑的父親也被我的狼狽樣逗笑了，難得一見呀，他也笑出聲來了，哈哈……母親呢？她站起來拉住我，拿她的衣袖擦去我臉上的洗潔精泡沫，哎，這孩子還沒長大呀，還不趕快去沖涼。她悄悄地轉(zhuǎn)過臉去拂去她眼角那一滴亮光。
　　 兩個女兒還嫌不過癮，還一直圍著我又蹦又跳的"嚯嚯”起哄，頓時客廳里一片熱鬧無比，我也站在那里陪著傻笑。
　　 行了，行了，讓你們爸爸先去沖涼再來玩。母親推著我往樓上走，快去沖涼。
　　
　　 三
　　 “你知道嗎？好幾次我看到咱媽一個人在客廳枯坐嘆息，不如不回來，回來了也說不上幾句話，樓上樓下都還要打手機，吃個飯都不安寧。變了，這世道變了，我們家不該是這樣的呀。”愛人邊給我涂正紅花油，邊說，還疼嗎？
　　 不疼。我咬著牙，硬擠出笑臉。
　　 誰知我話剛出，愛人就又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虛偽，我們之間還要如此互相裝，都發(fā)紫了，還不疼，你騙誰呀。
　　 我倒吸了一口氣，我不是怕你生氣嗎？本來就是我的不對嘛，說拿手機寫文章那是借口。是我起了個不好的頭，帶壞了孩子。
　　 行了，行了。不用說了，其實爸媽要求也不高，就像那歌里唱的那樣：哪怕給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哪怕給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陪他們說說話，他們就心滿意足了。我愛人用嘴吹吹我的傷口，說，走，下去跟爸媽一起看電視聊天，順便問問咱媽小年過后要準備哪些年貨。
　　 一樓大廳，兩個女兒正在跟她們的爺爺奶奶一起看電視，我在父親的身邊坐下，跟他東一句西一句地胡聊，平時惜字如金的爺倆那一晚竟然聊了近兩個鐘頭，茶也喝了有兩壺，已經(jīng)戒煙有幾年的父親破例接過我遞上的煙，點上陪著我天南地北地嘮嗑，什么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兒都抖落出來，聊到興頭時還哈哈大笑起來。
　　 愛人則在向母親詢問過節(jié)要備哪些年貨，要包多少粽子，打多少糍粑，買多少紅糖糯米等等，有時意見不合也拌上嘴，不過沒過多久又和好了。兩個女兒則在我們幾個之間嘰嘰喳喳問個不停，什么時候能去外婆家，要穿什么新衣服新鞋子之類，要拿什么東西去見外婆外公才好。
　　 父親母親放松的自在的笑聲和溫和的笑臉，讓我的鼻子有點發(fā)酸，父母年紀大了，他們所祈求的不多，就是陪伴而已，他們所要的幸福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坐在一起，就是吃白菜蘿卜過日子也是美滿幸福的。
　　 簡單而樸素的生活，讓人心意漸平。陸游曾嘆到：“一枕鳥聲殘曉夢，半窗竹影弄新晴。屏深室暖秋垂老，粥美蔬香疾漸平?！毙木称胶停拍芨惺艿街嗝朗呦?，而后身心康寧。
　　 春節(jié)假期，我盡量推掉一些應(yīng)酬，待在家里跟父親下地種玉米修剪果樹或修理修理家里的那些老物件，跟他一起看電視，聊聊電視上的那些海峽兩岸以及軍事話題。有時候與母親到菜地里除草挑糞水澆菜，學(xué)包粽子。
　　 總之，放下了手機。
　　
　　 四
　　 去年春節(jié)假期給我的觸動很大，教訓(xùn)也很深。時間不等人呀，孩子一天一個樣，一下子就與自己齊肩高了，父母也漸漸變老了。歲月無情，工作再怎么忙，打個電話給父母的時間應(yīng)該可以擠出來的，不要等到自己有時間打電話時，而另一頭卻無人接聽，再嚎啕大哭為時已晚了。
　　 自那以后，幾乎每星期都打電話跟父母問好，哪怕是一兩分鐘，父親母親都是很高興，我每個星期都抽出一個晚上跟父母吹牛胡侃。
　　 當(dāng)然，一定是手機關(guān)機。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