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區(qū)民政局婚姻辦證大廳的電子顯示屏就流動播著“今宵看碧霄，牽?？椗珊訕?。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流動的字體像一條紅色的河流，映透了半條街，映紅了過往的行人和車輛。
　　 大街上車水馬龍，急匆匆趕路上班去的人們也放緩腳步，紛紛注視顯示屏上滾動播岀的詩句，馬上意識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粗髲d門前的對對情侶，無不臉上浮起舒心的微笑，默默祝福他們。很快又匆匆離去。
　　 辦證大廳還沒有開門，等候在外的一對對喜氣洋洋的準新人相互依偎著，仰首一字字讀著顯示屏上的詩句，聲音里飄逸著心中的激動。
　　 這是一首描寫七夕時少女們乞取智巧盛況，憧憬幸福美好生活的唐詩，古往今來流傳很廣，一直被人們傳頌。
　　 農(nóng)歷的七月初七是民族傳統(tǒng)的七夕節(jié)，是國家傳統(tǒng)節(jié)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個節(jié)日。自漢以來，都是中國及漢字文化圈人們特別是少女們最重視、最喜歡的節(jié)日。每到這一天的晚上，天南地北的少女們便三五成群分別聚在一起，虔誠地陳列出各種鮮花水果，精美女紅，刺繡、編織、鞋帽、剪花、面花、小玩具等，以及精致玲瓏的各式家具、用具等惹人喜愛的物品。然后在銀色的弦月光下，聚精會神對月穿針乞巧，紅紅的絲線只要從針孔穿過，那就是得巧了；還有喜蛛應(yīng)巧、投針驗巧、蘭夜斗巧；禮拜西天王母娘娘的七閨女和她的情人牛郎；染指甲；祈禱福祿壽等等，整個活動始終虔誠而隆重。
　　 最浪漫的是待到午夜時分，少女們會爭先恐后，一個接一個悄無聲息地興奮地偷偷跑到茂盛的南瓜棚下蹲著，眼睛瞪得大大的，豎起耳朵，靜靜地搜聽著來自遙遠的天河的聲音。人人臉上蕩漾著幸福，思緒在悠悠地升騰，仿佛聽到了銀河的潺潺流水聲，聽到了喜鵲振翅的飛翔聲；更激動心扉的是聽到了牛郎織女相會在鵲橋上說的悄悄話……少女們抑制不住興奮地跳起來，她們都聽到了織女對她們說的悄悄祝福：只要心誠，一定會得到千年不渝的愛。
　　 如今的少女們也喜歡這個傳統(tǒng)的最具浪漫色彩的節(jié)日，只是她們不再乞巧、染指甲，也不再偷偷跑到南瓜棚下聽悄悄話。也許她們不喜歡“之乎者也”，也許根本就聽不懂從銀河上傳來的“天語”。她們特別喜歡這個節(jié)日，是因為盼望在這個節(jié)日里，有心儀的人兒會向自己送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有心愛的小鮮肉會向自己表白，也會選擇在這一天走進婚姻殿堂。這一天，少女們心花怒放，會和心中的王子牽手走進影院、走進酒吧，走進歌城，走進一切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會在情人滾燙的擁抱里，羞答答地聽著而且是早就企盼情人親口說岀的火辣辣的昵喃話語，于是她傾刻間會發(fā)出幸福的尖叫、瘋狂的吶喊著倒在情人的懷抱里久久陶醉……
　　 是啊，世間哪個少男不鐘情，誰家少女不懷春？
　　 當然，少女們更盼望地是在這一天走進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和情投意合的鐘情人去登記，領(lǐng)取那本鮮紅的結(jié)婚證書。少女們希望自己的愛，猶如銀河的織女牛郎的愛一樣，逾千年忠貞不渝。所以，都趕這一天圖個吉利。常常在這一天，婚姻登記辦證大廳內(nèi)外年輕的、不再年輕的登記辦證的人們扎堆，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區(qū)民政局黨組成員、婚姻登記大廳主任于書雅已經(jīng)忙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待到前來登記領(lǐng)證的對對準新人沒了，她才站起身，久久伸了個懶腰，扭扭有點酸痛的脖子，長長地舒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哎呀，我的媽呀，腰桿都斷了?！边@時候她感到口渴，想起大半天了還沒喝上一口茶，忙抓起杯子，扎扎實實連喝下幾大口。臨了，也不忘省下一點兒，慢慢倒進桌上那盆精致的花缽里，滋潤長勢茂盛的快開放的菊花。這是一盆綠牡丹，她喜歡它花色淡雅碧綠如玉，更喜歡它盛開時的光彩奪目，并視為自己人生的寄托。放下杯子，她感覺特別的愜意，就像戰(zhàn)士在濃烈的硝煙逐漸消散之時，突然看見戰(zhàn)壕前一朵笑咪咪迎風搖曳的小花一樣，心情格外愉悅舒暢。她常常滿足于這種工作忙碌狀態(tài)之后的片刻小憩，特有使命感和成就感。所以，她希望每天的工作都是滿滿的，忙忙碌碌的，感得這樣才充實，人生才有價值。
　　 于書雅重新坐下，開始收拾整理桌上堆得高高的登記文件。
　　 忽然，她瞥見大廳門口有人影躲閃，人影剛岀現(xiàn)在門口，瞬間又退回去了。
　　 都到來登記的時候了，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她心里好笑。這也是來辦證的人們中常有的忸忸怩怩現(xiàn)象，早已司空見慣。
　　 很快，她又覺得似乎不對勁，這門口躲閃的人影好像還是孩子，盡管來登記領(lǐng)證的人中也有個子不高的，但成人和孩子的身影還是有區(qū)別的。自己曾教過幾年書，對孩子們是熟悉的，區(qū)別這一點還是沒問題的。
　　 人影又印在大門邊的地上，雖然那只是半個腦袋的影子，欲進又止的樣子。很快，影子還是退縮回去了，大門邊的地上一下顯得尤其明亮，襯著大廳更加亮堂。
　　 于書雅抬起頭，有些惡作劇地盯住大門口，心里念叨：哼，我就這樣盯著，看你們怎么躲閃過去。
　　 好一會兒，在于書雅幾乎要放棄“盯著”的時候，人影終于出現(xiàn)了。這次人影沒再躲閃，而是有些氣宇軒昂地走進大廳。
　　 于書雅判斷沒錯，果然是孩子，而且還是三個，中間個子高一點的是男孩，左右兩邊是女孩。孩子們大概八九歲的樣子。三個孩子手牽著手，大大方方向于書雅這邊走來。
　　 于書雅有點吃驚，忙站起身，高聲問道：“小朋友，你們來是……？”后半句話隱回去了，意思說這里是大人辦正事的場所，如果玩，請另找地方。
　　 三個孩子沒聽見于書雅問話似的，仍然步履堅定地走過來。男孩子尤顯大義凜然的神氣，一副讓人不敢小瞧的樣子。
　　 “小朋友，你們是來……？”于書雅又問，話音親切了許多。
　　 孩子們走到柜臺前，齊聲問候道：“阿姨好！”整齊地鞠躬敬禮。
　　 男孩子待于書雅禮貌回應(yīng)后，朗聲說道：“阿姨，我們是來登記的！”聲音還很奶氣。
　　 “什么？你們是來登記的？”于書雅瞪大眼睛驚魂似地叫道。
　　 男孩子抬高聲音堅定地說：“對！阿姨，我們是來登記的！”兩個女孩子目光堅定地望著于書雅，堅定地點點頭。
　　 “這里是大人們登記辦結(jié)婚證的地方喲。小朋友，你們搞錯沒有？”她特別提醒。
　　 “我們沒有搞錯！”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子搶著說。
　　 男孩子昂首挺胸說道：“我們就是專門沖你們這里來登記的?！?br />　　 “小朋友，這里不辦‘家家’啊?！庇跁畔肓讼耄\懇地說，“你們回家去吧，快十二點了，你們的爸爸媽媽在找你們吃午飯呢。阿姨，馬上也要下班了?！?br />　　 “不！阿姨，我們真的是來登記的。你今天不跟我們登記，我們就不走！”一個女孩子說道。
　　 “對！不跟我們登記，我們就不走！”另兩個孩子附和著。
　　 “跟你們登記？登記什么呀？”于書雅哭笑不得地看著神色嚴肅的三個孩子，“小朋友，這里真不辦‘家家’，你們是絕對不可能在這里登記什么的！”
　　 孩子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腰板挺得筆直，嚴肅得有些呆板。
　　 他們不像是在辦“家家”，他們的行動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決定的。那么，他們堅定地要登記，是什么意思呢？于書雅腦海里尋思。
　　 三個孩子見于書雅態(tài)度堅決，便相互遞眼色，再聚攏面對面低聲嘀咕商量，看樣子并無離去的意思。
　　 于書雅看著三個不懂事的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她隨丈夫工作調(diào)動來到這座城市，由教師改行從事婚姻登記工作已經(jīng)幾年了，為不少合法的情侶登過記辦過證，但還從沒有遇見過眼前這樣小朋友來要求登記的。膽兒也夠大了，辦“家家”真辦到婚姻登記大廳來了。嗨！如今的孩子啊，沒有什么不敢的。
　　 猛然間，她想到這啼笑皆非的“登記”后面是不是另有隱情呢，她當過老師，相信孩子們辦家家也不致于辦出這么離奇的事來。于是，她捧起桌上印有雙喜大紅字的糖果，那是一些熱情的情侶執(zhí)意偷偷留下的，走出柜臺招呼孩子們靠過來，任他們抓取。孩子們欣喜地抓過糖果沒有吃，都塞進衣兜里。
　　 于書雅摸著男孩子的腦袋，讓他說說為什么要登記。
　　 男孩子想了想，拉著于書雅的手說：“阿姨，我們剛才好像沒有說清楚，你誤會了。我們來是跟我們的媽媽登記的?！?br />　　 “哦——，跟媽媽登記的？”于書雅揪緊的心一下放松了，問：“你們?nèi)艘积R來都是跟媽媽登記的嗎？”
　　 “嗯！”孩子們齊答道。
　　 “跟誰家的媽媽登記呀？你們是一家人嗎？”于書雅奇怪地問，她覺得三個孩子年齡相差無幾，不像一家人。
　　 “我們雖然不是一家人……”男孩子說。
　　 “我們是一家人！你是哥哥，我們是妹妹。”兩個女孩子搶白說。
　　 孩子們露餡了。
　　 于書雅斷定說：“你們不是一家人！”
　　 “不！我們是一家人。她是二班的，我和他是一班的?！笨礃幼幽挲g最小的女孩子指著另外兩個孩子說。
　　 于書雅明白了：“原來你們只是同學?。克嵌嗟?，你們兩個是一班的。真的不是一家人。對吧？”
　　 “不對。我們現(xiàn)在都是一個班的，就是一家人！”男孩子辯白說。
　　 “你們原來不是一個班的，現(xiàn)在是一個班了?！庇跁鸥械狡婀?，忙問：“為什么呀？”
　　 男孩子想了想，指著穿紅色連衣裙的女孩子說：“因為教她們的老師走了，所以她們就合到我們班上來了。”
　　 “教她們的老師走了？”于書雅不自覺地重復道。
　　 “嗯，教我們的老師上學期半期的時候回老家了。她舍不得丟下我們哭著走的，我們也哭了，舍不得她走?！奔t衣女孩要哭了。
　　 于書雅忙問：“老師為什么走，你們知道嗎？”
　　 紅衣女孩支支吾吾說：“好像是她不回老家，老家的人要和老師離婚。老師的老家在省外。我也不是很清楚，要不你問他們倆個嘛?！?br />　　 于書雅忙轉(zhuǎn)移話題：“所以你們班就……”。
　　 “合到我們班。他還是當?shù)陌嚅L，她當了學習委員?！毙∨⒖纯赐椋謩e指著另外兩個孩子搶著說。
　　 男孩子急了，有些鄙夷地指責說：“那你還當了中隊長呢，咋不告訴阿姨？嘴巴多。哼！叛徒甫志高，只會出賣同志！”
　　 小女孩不服氣，兩個孩子斗起嘴來。
　　 于書雅勸住了兩個孩子，又問：“看來你們不是一家人。那么今天來，又是想幫誰的媽媽登記呀？”
　　 “幫我們自己的媽媽，另外還有……，三個媽媽，一共五個媽媽?！蹦泻⒆邮疽鈨蓚€女孩子別吭聲，自己揚起手比劃說。
　　 于書雅眨眨眼，體會了一下男孩子的話，似乎明白了孩子的意思，便問：“你們才三個人呀，三個家庭，只會有三個媽媽，怎么會有五個媽媽呢？你們說的媽媽，不是自己的媽媽吧？”
　　 “是我們自己的媽媽！”男孩子響亮答道。
　　 “是嗎？”于書雅對孩子們搖搖頭。
　　 “是我們自己的媽媽！教我們的老師，就是我們的媽媽呀！”還是小女孩搶著說。
　　 “又多嘴！誰叫你說的？不是說好了不準說是跟老師登記的嗎？”男孩子憤怒地指責說，眼睛里全是埋怨與怒火。
　　 小女孩報復地看著男孩子，不失理地說道，“誰叫你剛才罵我是甫志高呢？我就是要說，把一切都告訴阿姨?！?br />　　 “甫志高！甫志高！叛徒甫志高！”男孩子對著小女孩高聲喊叫。
　　 “好了，好了，不說了。小朋友們，阿姨明白了，你們是來跟老師媽媽們登記的。對吧？”于書雅很激動，又試探地問，“可是，你們知道在這里登記后就意味著什么嗎？”
　　 男孩子勇敢地舉手答道：“當然知道。在這里登記后就會有個男朋友，有了男朋友就可以結(jié)婚了?！?br />　　 于書雅被孩子幼稚的回答逗樂了，卻強忍住沒敢笑出聲，連忙再問：“你們?yōu)槭裁醇敝寢寢?，不，是老師媽媽有男朋友呢？?br />　　 三個孩子回答不岀，相互對望不知所措。片刻，紅色連衣裙女孩附在男孩子耳邊嘀咕。
　　 “老師媽媽只要有了男朋友，就會象花兒開放一樣幸福了，就不會孤單了，就不會離開我們學校了。”男孩子胸有成竹的說。
　　 “啊，孩子們，你們是這樣想的呀？”于書雅頗覺意外，又好奇地問，“但是，你們肯定五個老師媽媽都沒有男朋友，都沒有結(jié)婚嗎？”
　　 “都沒有。”三個孩子齊聲回答。
　　 “因為沒有男朋友，所以都沒有結(jié)婚?！蹦泻⒆佑盅a充說。
　　 “都沒有男朋友？”于書雅疑惑了，“五個媽媽都沒有嗎？”
　　 孩子們沉默了，呆呆地看著于書雅。
　　 小女孩張嘴欲言又止，在于書雅眼神鼓勵下，怯生生地說：“‘王子’和‘公主’的媽媽可能有男朋友。”
　　 “什么‘王子’和‘公主’？”于書雅感到奇怪，忙問小女孩，“他們是……？”
　　 “四年級章老師的兒子和女兒?！毙∨⒉活櫫硗鈨蓚€孩子的擺手制止，搶先說。
　　 “噢，那么章老師她就應(yīng)該有……，有家了呀?！庇跁弄q豫地想了一下措詞說。
　　 “沒有！”男孩子很肯定又氣憤地說。
　　 小女孩固執(zhí)地擺擺手，說：“章老師真的沒有家。但是，她常常半夜要出去，有時天亮才回學?！痹挍]說完，就被男孩子捂住嘴，不讓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