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七天了，被鎖在臥室里沒吃沒喝，瘦得跟皮包骨一樣。
　　 精神越來越萎靡，渾身乏力，軟綿綿地趴在地板上，腦袋歪在一邊，枕在地板上，舌頭拖在嘴角外面，每一次急促地呼吸都顯得十分吃力。
　　 無神的目光，呆滯地望著墻壁上主人的照片，眼神中充滿了哀傷。仿佛整個身子就要飄起來似的，預感自己的時日不多，彌留之際，心里想道，一定要牢記主人的面孔，即使今天合上雙眼不再睜開，也要打心底感激善良的主人。自己不是名貴的品種，沒有洋氣的名字，只是一條普通的土狗，樣貌也很平常，可主人總是在朋友面前自豪地說，這是我家豆豆。
　　 昏沉沉的腦海，依稀想著自己兩個月大的時候，被一位老奶奶抱養(yǎng)。有一天下午，老奶奶的孫子們來到家里，要帶我去公園玩，當時我高興極了。坐在共享單車前面的車筐里，眼看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還有一眼看不到頭的樓房，目不暇接，心曠神怡。第一次來到公園，歡快地一蹦一跳，看到什么都覺得新奇，玩起來像瘋了一樣。看到大樹，就抬腿撒尿；看到千姿百態(tài)的花草，就情不自盡地跳躍；在草坪的斜坡上，把腦袋抱起來，肥嘟嘟的身子蜷成一個球，一下子滾過去；聽到樹枝上跳來跳去的小鳥，就仰首尋覓；看到二只白色的蝴蝶從眼前飛過，就好奇地一路追逐。興致淋漓，好不痛快。
　　 突然間，天色驟暗，刮起一陣大風，電閃雷鳴，緊接著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頃刻間，公園里的人們個個都在抱頭狂奔，像草原上受到驚嚇的野馬。磅礴大雨掩蓋了我撕心裂肺的叫喊，不知所措地跟著人群亂跑，又不知道避人，被雜亂的人腳踢倒幾次后，就鉆進一棵球形樹下躲藏起來。豆大的雨點，在汪汪的積水上濺起了朵朵水花；青青的草地，水塘一般泛起層層的波浪。
　　 大雨停了，水也退去。從球形樹下出來，舉目黑漆漆的公園，除了一盞盞路燈散發(fā)著柔和的光，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身影。一腳深一腳淺，爬到干燥的水泥路面，驚悚得瑟瑟發(fā)抖，又冷又餓，對著夜空“汪汪”亂叫，沒有聽到任何回應。抖抖身上的雨水和泥巴，蜷臥在一盞路燈座旁，把頭緊緊地埋在腿間。孤獨的心在痛苦地顫動，像是吹落的花瓣被雨水粘在草尖上一樣。
　　 天亮了，聽到沙沙地腳步聲，搖晃著尾巴，起身探望，看到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連忙退縮到路燈座旁。
　　 公園里的人多了，有人蹲下來撫弄自己，也有人用腳踢我。當聽到有人說，這是哪來的小野狗，臟兮兮的，就很不服氣地叫喚幾聲。我不是野狗，我只是把主人弄丟了，主人會來找我的。一直等到下午，仍不見主人的身影。饑腸轆轆的感覺，如有一團烈火在肚子內燃燒。無頭蒼蠅似的走出公園，心情就像一片片落葉，感到無限的惆悵。
　　 七月的太陽下，走在滾燙的路面，稚嫩的小腳跟火燎似的疼痛。想找到食物，又不敢走得太遠，生怕主人來了找不到自己。傍晚，回到公園里，身上沾滿了泥巴，蜷作一團，臥在路燈下的底座旁，眼睛里閃爍著恐懼和無助?？蓱z自己還是需要主人照顧的小狗，在失落、恐懼和饑餓中煎熬著每一分鐘，期待關愛，期盼著主人來抱我回去。
　　 一連期盼了幾天，仍未見到主人。憑借年幼的記憶，尋找了好多地方，始終沒有嗅到熟悉的味道，也沒有看到老奶奶的身影。這期間，遇到過憐憫有加的人們，送來一塊面包或半塊饃。單純的心靈，判斷不了險惡，只要有人拍拍自己的腦袋，就表現(xiàn)出十分享受的樣子，不自覺地跟著走，眼睛充滿無辜與渴求，似乎希望能把我?guī)ё摺Ｊ獠恢?，有人喜歡狗，有人不喜歡狗，甚至有人用石頭砸狗。在遭受了太多的冷漠和太多的傷害之后，只要有人靠近，就像流浪狗一樣怯怯地逃走。
　　 就這樣，我開始了流浪的生活。
　　 來到一個居民小區(qū)，在圍墻邊有一大堆舊木板，發(fā)現(xiàn)下面有一個空洞，刮不著風也淋不著雨，臥在里面很安全。晚上，只要有一點點小響動，就嚇得不得了，豎直耳朵，一聲不吭，警覺地抬頭張望。
　　 小區(qū)圍墻是通透的鐵欄柵，鐵欄柵的外面是一條大路。把頭伸過鐵欄柵，察覺自己站的地方離路面太高，試過幾次都不敢跳。有一天晚上，從窩里出來，剛把頭伸到鐵欄柵外，見有一位哥哥過來，便警覺的退回到窩里來。第二天，哥哥又來了，嗅到食物的味道。不敢在人面前吃東西，只有等到哥哥走后，才小心翼翼地出來吞咽食物。以后，好心的哥哥，隔二天就在鐵欄柵下丟一些食物。皆因沮喪，始終不敢接近哥哥。
　　 直到一天傍晚，好心的哥哥來了，沒有嗅到食物的味道。只見他蹲了下來說：“我要走了，再也不能給你帶吃的，以后就靠你自己?！睆拇?，再也沒有見到那位好心的哥哥。
　　
　　 二
　　 為了生存四處覓食，嗅到一些剩飯剩菜丟在垃圾桶的旁邊，一群野貓正貪婪的吃著。剛擠進貓群，就被一只大個子打了出來。只好夾著尾巴等到野貓慢條斯理地吃飽后，躺在一邊舔著嘴丫或清理爪子時，才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舔食一點殘羹，有時啥也吃不到。
　　 悠閑的野貓，有好心人專門送吃的，曬著太陽，從不為饑荒發(fā)愁。看看自己，因骯臟變得丑陋，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經(jīng)常饑腸轆轆。不僅遭人嫌棄，還被人們無故責罵：“哪來的野狗，又臟又臭，到處拉屎，煩死人了?！?br />　　 小區(qū)里有很多穿著衣裳受主人寵愛的小狗，一個個都是趾高氣揚的樣子。其中有一條黑色的卷毛泰迪，非常厲害，見到野貓就沖上去撕咬，嚇得野貓四處逃竄?？吹酱髠€子竄到樹上不敢下來，心里想，你也有怕狗的時候，感到莫名地高興。
　　 轉念一想，泰迪能讓野貓聞風喪膽，自己為什么不行呢？與其夾著尾巴躲避，懦弱地活著，不如想想如何更加聰明、更勇敢地吃到食物。于是，露出了與生俱來的野性，勇敢地沖入野貓群，毫不畏懼地對著大個子齜牙怒視，發(fā)出威嚴的狂吠，宣布我才是老大。野貓們見我如此兇悍，便丟魂失魄，四處逃竄，留下美食任我獨享。
　　 然而，日趨成熟的野性，能讓野貓臣服于自己，卻抵不住愛貓人士的驅趕。真搞不懂，同樣是過著流浪的生活，為啥要不同相待呢？習慣了流浪，也習慣了饑一頓，飽一頓地生活，不知不覺中自己也長大了，能輕松地跳越鐵欄柵下面的坎。大路邊有一條小河，白天可以去河邊玩耍，找食物，還能躺在路邊的林蔭下歇涼。
　　 有一天下午，在河邊嗅到特別的味道，在我的嗅覺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味道。憑借敏銳的鼻子，發(fā)現(xiàn)那味道在一塊石頭下面。出于好奇，用鼻子頂開石頭，只見它渾身通黒，烏黑的二個透亮的小眼睛。本能地湊過去嗅了嗅，突然被它張開二個鉗子一樣的東西，舉得老高，嚇了一跳。見它飛快地跑了，就快步追上，張嘴便咬，嘴唇卻被那鉗子死死夾住。霎時間，疼得尖叫不止，跳著打轉。越是想甩掉它，夾得越緊，嘴唇就疼得厲害，叫得更慘，有點像人受傷時那樣地慘叫。
　　 就在拼命地掙扎的時候，脖子已被人的一只強有力的大手牢牢按住，感覺快要窒息。夾在嘴唇上的夾子被取掉后，又被他揪住脖子拎在空中，整個身子骨筆溜四直的懸著，無法掙扎，只能無助地翻著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想起來了，他前幾天就曾要抓自己，幸虧機靈跑得快。
　　 在一輛灰色的轎車旁，他打開轎車的后背廂，用另一只手在后背箱里拽出一個紙箱子。當自己被塞進紙盒子時，就齜牙咧嘴地要跳出去，盒子已被牢牢蓋住。黑暗中迷失了反抗的方向，沒辦法，只好蜷臥在角落。隨著一路顛簸，不知道自己又將遭什么樣的虐待。
　　 “咕噥”一聲，整個身子被倒進一個潔白的浴缸里。四壁光滑，抓不住又跳不出。男人的臉，還有一張女人的臉，在注視自己。驚懼的神情，于他們對視，露出獠牙隨時準備撕咬和吼叫。
　　 “好臭，從哪兒撿的臟兮兮的野狗，身上肯定有跳蚤?！彼訔壍哪抗夂蜔o情的話語，令我害怕。
　　 “只要勤洗澡勤梳毛，就不會有了。孩子又不在身邊，退休一個人在家，不是怕你悶得慌嗎。這小家伙跑得真快，我抓了好幾次都沒抓住。今天要不是讓螃蟹夾住嘴了，恐怕還是抓不住，你看，多么可愛的小臉。”他的話語充滿了愛意，沒有加害我的意思，感到絲絲的安慰。
　　 一股強力的水注噴在身上，就像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被淋的直打噴嚏。恐慌中拼命的逃竄，無奈他的手掌太有力，被壓得動彈不得，只好任其擺布，身上還抹了很多滑不溜秋的浴皂。聽見他說：“豆豆，你以后就叫豆豆。記住了，你叫豆豆?！?br />　　 只有主人才會給狗起名字，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了名字，就不再是流浪狗了。劇烈跳動地心漸漸平緩，反復念道，我叫豆豆。
　　 干爽的毛巾揉干了濕漉漉的皮毛，又響又燙的風兒吹在臉上，難受得眼睛都睜不開。在一面鏡子跟前，第一次看清自己，原來我是深褐色的小狗。
　　
　　 三
　　 被主人抱著來到客廳，剛放在地板上，就慌不擇路地鉆到桌子下面，蓬松的皮毛聞不到自己的味道，失去了很多記憶，渾身都不自在，本能地甩甩毛茸茸的身子，蹬坐在地板上注視著主人的一舉一動。
　　 “豆豆肯定餓了，拿點吃的東西?！?br />　　 “要弄你自己弄，讓狗離我遠點。”聽出來了，女主人是不喜歡自己的。家里有喜歡自己，也有不喜歡自己。我夾在中間，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主人彎下身子，我不敢咬主人，只能向后退縮。在一個墻旮旯，被主人一把抓住，抱到女主人跟前說：“你怕狗，豆豆還是個怕你的小公狗呢?！?br />　　 雖然被撫摸的不再恐慌，但必須要小心謹慎，時刻保護自己。聞到火腿腸的香味，只是伸長脖子輕嗅一下，就退縮到墻角。流浪的生活，內心深處缺乏安全感與信任感，也養(yǎng)成了不被食物激勵的個性。
　　 寬敞的陽臺上，主人在一個軟軟的腳墊上又鋪了個花毯子，示意我睡到窩里。我上前聞了聞，便又重新蜷縮在墻角。盡管有了一個舒適的窩，有了一個溫暖的家，仍然膽怯地不敢相信。畢竟這幸福來的太突然，一時難辨別真假。
　　 等到夜深人靜，才起身吃盡火腿，活動一下身子后，臥在舒適的窩里美美地睡著了，還夢到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溝里，拼命的爬，爬呀，快要被淹死了……
　　 清晨，被一聲打雷般的怒吼，嚇得魂飛魄散，迅速從窩里竄到墻角縮成一團，不知所措地注視著女主人。
　　 只見女主人捂著鼻子，手指著地面上的幾坨臭臭和黃色的尿跡，對著趕來的主人說道：“看你干的好事，非要抱個流浪狗回來，趕緊把這些屎尿清理干凈?！?br />　　 主人拿起掃帚就要掃臭臭，表面上看著是一坨坨黑色的臭臭，掃帚一掃，臭臭就在地磚上涂成一片，像是黏糊的糖稀，只好改用衛(wèi)生紙一點點地擦拭。
　　 斜眼偷窺一臉怒氣的女主人，感到疑惑，也感到有點委曲。既然長著一張嘴，就要吃東西。吃了東西就要拉臭臭，不能光吃光喝，不拉臭臭呀。
　　 上午，蜷臥在窩里不敢吭聲，也不敢動彈，有尿也不敢尿。挨到中午，主人回來。拿著一個紅色的項圈，要套在我的脖子上。自由慣了，害怕束縛，更害怕被繩子勒死。主人剛套上項圈，就甩頭擺尾，用前爪和后爪輪流地扒拉，無奈自己還小，爭不過主人，直到扣緊項圈，就不再扒拉?？凵弦桓t色的繩子，被強行牽出家門。乘電梯，出樓道。遇到墻角本能的想要尿尿，剛剛翹起后腿，又被主人拽走了。
　　 在樓下開闊的地方，主人說：“你以后不能在家里拉臭臭，聽見了沒有？你以后拉臭臭，就跟我到樓下來。記住，在家里不能拉臭臭，你要做個好狗?！?br />　　 此時，嗅到地上有坨臭臭，正欲伸出舌頭去舔，主人嚴厲的訓斥道：“豆豆，以后再舔臭臭，我會揍死你的，聽見了嗎？”
　　 事實上，在以后的日子里，主人從未打過自己，而是耐心地教我，慢慢養(yǎng)成了不在家里拉臭臭的習慣。主人照料我的飲食起居，幫我洗澡，帶我散步。久而久之，我也有了安全感與信任感。
　　 有一天晚上，呼呼正鼾，被一聲雷響嚇醒，情不自禁地狂吠起來。主人迅速來到陽臺，知道我害怕打雷，便輕撫我的頭。這時，聽女主人說：“半夜亂叫，不會是一條瘋狗吧？”
　　 當時，我真想告訴女主人，我不是瘋狗，只是害怕打雷。
　　 有了主人的呵護，感到無比幸福；有安穩(wěn)的家，每天都吃的飽，不僅長胖了，還有能練牙的人造磨牙骨。貓要練爪，狗要練牙，我長身體的時候正需要練牙。記得在流浪的時候，曾找到一塊爛骨頭，含在嘴里快活了好幾天。
　　 兩個月來，身上的毛發(fā)有了光澤，也豐滿滋潤變得好看了。經(jīng)常在小區(qū)里的空地上，卷著肉乎乎的耳朵，尾巴彎弓似的翹著，矯健的四條短腿，踩著輕快的腳步，興高采烈地陪主人散步，再也不怕那些趾高氣揚的寵物狗。即便是山一樣高大的哈士奇或阿拉斯加，我也不怕。有一天，主人帶我去散步，突然下起了大雨。當我和主人跑回到家門口，身上的毛濕透了，像剛洗過水似的，腳上還有很多的沙土。
　　 主人買回來漂亮的雨衣和靴子，以備下雨天使用?？墒?，當主人給我穿上靴子之后，不僅不會走路，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抬了前腿就不知道抬后腿，結果是每走一步都要把腿抬的老高，整個身子仿佛在跳奇怪的“舞蹈”，把女主人笑得前仰后合。但是，無論我如何乖巧，女主人雖不討厭我，卻有意不與自己親近，讓我感到黯然神傷，又不知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