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拘禁(小說)
老鐵神情凝重地坐在一把陳舊的木椅上,看上去極為粗糙,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質(zhì)。他的左邊桌子堆著兩把步槍,老得掉渣,槍身的斑駁穿越了時空,宛如掉光了一身毛的老狼在荒原上茍延殘喘。右邊呢,竟然擺著幾枚模樣古怪的手雷,仿佛蒙了幾輩子的灰塵,灰突突的色調(diào)倒和那把舊椅子非常搭配——這明明是抗戰(zhàn)電影里的場景,卻活生生地擺在我面前。
老鐵與我同年,高中時還是隔壁班的同學(xué),有過人情來往,所以算是個熟人。四十歲的我碌碌無為,只在吳鎮(zhèn)上做了個文管所的副所長。邊陲小鎮(zhèn)上沒什么歷史文化背景,文物也少得可憐,整個文管所也就所長和我兩個人,每天清閑得無可奈何。而四十歲的老鐵卻是個忙人,賣過海鮮、開過服裝店、前幾年還和人搭伙開了家罐頭廠,盡管他逢人便說銷路不好,年年賠錢。但我們這些人看到的是老鐵買了兩幢門面房,還買了一輛二十幾萬的車——要說沒錢,這些固定資產(chǎn)哪來的?
如果照這樣的路線走下去,再折騰個二十年,老鐵應(yīng)該有個幾百萬資產(chǎn),在這個樓價只有三千多一平米的吳鎮(zhèn)上那可是了不得的,吃香的喝辣的,躺著花也花不完了。但是命運有時候是不可捉摸的,一次回鄉(xiāng)祭祖——回母親的故鄉(xiāng)去祭奠外公外婆,一來一回之后,老鐵就完全變了!
那天我趕到老鐵家,震驚于眼前的“軍事世界”。但老鐵的目光卻深沉而莊重,他把手中的一本發(fā)黃的冊子遞給我。輕輕翻開,沒有題目,每一頁都有些七扭八歪的字體,更像是一本日記。每一頁都寥寥數(shù)筆,內(nèi)容簡單而單調(diào),但讀起來卻觸目驚心,血跡似乎隨時都能從字里行間滲透出來。
15號下大雪,辛北莊李大壯被拉到外面,活活凍死。
沒幾天,辛北莊馬徐氏和一個黑大個,分別被綁了手榴彈,馬徐氏炸死了,黑大個腸子都炸出來了,在地上叫喚了半天才死。
28號,河?xùn)|劉老三,被抽了大部分血,給他換上馬血,沒幾分鐘就死了。
有一天要試驗拔牙,我村的張三茂被硬拔掉了二十多顆牙,活活疼死。
…………
那個季節(jié)是夏天,我見老鐵時穿著短袖,但沒看幾頁就流出汗來,腦海里閃過那些畫面,讓我連打寒顫,趕緊把冊子合上,再問老鐵是怎么回事?從哪淘弄的這些武器來?
“731?!崩翔F說了一個數(shù)字。作為本地人都不會陌生這個丑陋的數(shù)字??谷諘r期這支日本部隊為了研究細菌戰(zhàn),殘忍地在東北地區(qū)進行活體實驗,距離吳鎮(zhèn)五十公里以外的林海市,至今還有“731部隊細菌實驗遺址”。工作關(guān)系,我也到遺址去考察過,也深知他們慘絕人寰的手段,雖然耳熟能詳,但是再看到這樣的日記時,仍然讓我心驚膽寒——老鐵又為什么,對這些感興趣呢?
老鐵說,這本日記是他外公留下的。他這次陪母親回鄉(xiāng)祭祖才知道,外公和外婆居然是從731部隊逃出來的活證!說起來這事富有傳奇色彩,戒備森嚴的731部隊罕有活口出來,但凡事總有例外。老鐵的外公和外婆本是同村的,兩家關(guān)系一直不太好,但沒想到這對年輕人倒是情投意合。不久日本人來抓勞工,外公就這樣被抓走了,外婆心知此去九死一生,竟不顧危險送到村外,結(jié)果勞工上車以后,日本兵把村口的幾個年輕女人也給拽了上去。
大家都認為女人落到日本兵手里肯定得受辱,沒想到送到了集中營,不但沒有禍害大家,反而讓所有人吃了頓飽飯。那以后日本兵總以干活為由提人出去,但出去的人再沒回來過。
集中營里開始有六百多人吃飯,后來減為四百人,再后來只剩二百人,幸存下來的人警覺起來,秘密也被一點點揭開。當(dāng)他們知道拿活人做刺刀試驗、活取肝臟等,那種無以言表的恐懼彌漫在每寸空氣中。橫豎都是死,有人想到了逃跑,但被抓回來之后,眾目睽睽之下被狼狗活活吞食,凄厲的慘叫聲讓人仿佛置身于十八層地獄中。
即便日本人如此殘酷地報復(fù)逃跑者,外公卻更加堅定了決心。他識過幾個字,遇事也愛琢磨,他發(fā)現(xiàn)日本人總是挑身材強壯的人去做試驗,從余下的人中再次挑選相對強壯的,而外婆那屋本來住了十多個女人,眼下只剩下身材瘦小的她了,再不想法子逃出去,結(jié)果可能比被狼狗吞了還慘。
于是外公橫下心來,趁給日本人搬雜貨的時候摸了一把鉗子出來,接下來瞄準了時機和地點,趁著月亮只有一彎小細牙的時候,帶著外婆,加上幾個豁出命也要逃出去的工友,剪斷鐵絲網(wǎng),沒了命地往外逃。
警報聲隨后響起,槍聲和狼狗的叫聲此起彼伏,逃到山坡上的時候身邊的伙伴幾乎都被打死。外公腿上已經(jīng)掛了彩,眼看著無力再逃,一咬牙,抱著外婆滾下了山坡。天亮?xí)r分,他們被一位牧羊人救了,外公渾身是傷,但仗著年輕,養(yǎng)了幾天也就能下地了。外婆卻被石頭硌傷了腦子,從那以后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兩個人養(yǎng)好傷,千恩萬謝地辭別了牧羊人,不敢回家鄉(xiāng),就躲到偏遠的地方落了腳。生了老鐵的母親后,外婆的腦子越發(fā)不清楚了,從那以后再沒有生養(yǎng)過。兩個人從不敢對外張揚自己的經(jīng)歷,生怕“細菌部隊逃出來”的會被村里人嫌棄。晚年的外公也寫點回憶,但識字不多,只能像流水賬一般,把聽過的和見過的事記錄下來。
老鐵的女人遞過茶來,掃了一眼神情肅穆的老鐵,張了兩回嘴,還是說了:“劉所長,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他,現(xiàn)在生意也不做了,四處去淘弄這些槍支彈藥,放在家里太嚇人了……”
老鐵嘆了口氣,用眼睛示意女人不要再說下去了。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眼神中有一種期望被理解的味道:“老劉,我四十歲人了,才知道自己身上流著英雄的血——至少我覺得,我外公外婆就是英雄。別看他們沒在戰(zhàn)場上殺死敵人,但敢于從那個魔窟逃出來,還給我們留下了不少揭露日本人罪行的活證據(jù),這不是英雄是什么?”
我無法全面認同老鐵的“英雄”概念,但想到他外公和外婆的悲慘經(jīng)歷,心中難免惻然,也只能默默點頭。一看我點了頭,老鐵仿佛遇到了知音,略有些激動地向我展示了一圈他的“軍事裝備”,告訴我這半年來,他四處走訪,倒還真找著了四五家從“731”跑出來的人家,但是大多都病死了,有一個活著的還中了風(fēng),說話都說不清了。
說著,老鐵舉起了一把步槍,“這個就是三八大蓋!”放下槍,他又舉起一枚手雷,“這是九一式手雷,咱們叫它‘甜瓜’手榴彈,拉開引線后得磕一下才能扔出去……”
看我有些緊張,老鐵笑了:“沒事,我找人把槍栓焊死了,手雷的引線也焊死了,只能做觀賞用了?!?br />
我放了心,這才敢近距離觀察這些軍械,老鐵收藏這些,目的何在呢?
老鐵跟我講,他在老屋發(fā)現(xiàn)了一些外公的遺物,其中有一封留給母親的信,講了一件后悔的事。前些年有關(guān)部分為了搜集日軍侵華的證據(jù),到民間走訪相關(guān)人士,也曾有人找到過外公??伤檻]勾起舊事,再刺激了半瘋半癲的外婆,就把這事耽誤了。后來他看電視,日本人對侵略罪行百般抵賴,對外宣稱731部隊只是研究防治疾病與飲水凈化的,這種彌天大謊讓外公氣炸了肺。當(dāng)時外婆已逝,他也病情沉重,無力再去做什么,只希望后人有機會能把這本日記交給有關(guān)部門,希望為日軍侵華罪證加上一筆。
難不成老鐵找我,就是為了這本日記?
老鐵搖搖頭,沒見我之前,他已經(jīng)找過一些部門,因為當(dāng)事人已死,這本日記的真實性也無據(jù)可考,實難作為證據(jù)來存檔。老鐵也有股犟勁,干脆一邊走訪幸存者,一邊在民間搜集日軍遺留下來的入侵證據(jù),于是,就有了這些槍和手雷,還有這把椅子,據(jù)老鐵說,這把椅子上綁過好多人,然后在最冷的晚上連人帶椅子搬到室外,試驗在同等氣溫下,男人幾個小時被凍死,女人又幾個小時被凍死。
待我把來龍去脈聽清楚了,老鐵這才道出找我來的真正目的,他抓著我的手搖了兩下:“老劉,說實話我的壓力很大,從老家回來,覺得自己四十多歲了才知道該怎么活。我以前掙錢都是為了自己,現(xiàn)在我想為外公外婆,為社會做點事,可是我老婆還有親戚朋友都說我精神病,花了不少錢折騰些破爛回來——你是管文物的,你跟我說說,我收藏的這些,到底值不值??!”
那瞬間我有些心情激蕩,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社會,人人看經(jīng)濟效益,即便收藏也盯著那些有升值空間的古董,有幾個人能拋開利益去做這種有意義的事呢?但老鐵的女人剛才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微妙,我也讀得懂,所以我只能給他一個職業(yè)性的回答:“老鐵,從我的工作角度出發(fā),你這是為社會做了一件有正能量的事;從朋友的角度上,我當(dāng)然希望你收藏和創(chuàng)業(yè)兩不誤。你去網(wǎng)上搜搜看,南京有一家私人的抗戰(zhàn)博物館,擺滿了日軍在南京犯下的罪行證據(jù),你想想,這是多么有教育意義的事啊,而且人家也得到了社會各團體的贊助,經(jīng)濟上也有保障嘛!”
我這個回答,讓老鐵眼前一亮,嘴角咧開了:“對嘛,到底還是文化人,有眼光。我要是能把博物館建起來,也能得到支持不是?”
我點點頭:“首先,咱們鎮(zhèn)上的文管所說雖然沒什么大力量,至少可以為你呼吁宣傳!”
老鐵那天說什么也要留我吃飯,還要把他珍藏的好酒起開。我卻堅決地告辭了,雖然最后那番話說得很周全,但顯然還沒有達到老鐵女人的滿意——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要是直接罵老鐵豬油蒙了心,她才會遂心。別為了一瓶酒受人家的冷臉子,我還是趁早走吧。
老鐵把我送到門外,還在極力挽留,說我讓他看到了希望,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堅持下去。我在告辭之后又囑咐了一句,收藏那些槍支手雷到底有沒有問題,最好找個明白人問問。
老鐵一揮手:“沒事,沒子彈、沒槍栓、沒引線,就是些鐵疙瘩嘛?!?br />
老鐵在被拘禁前,已經(jīng)成了吳鎮(zhèn)上的名人。那段日子里,老鐵引我為知己,三天兩頭找我去看他最新的收藏。我也不能空擔(dān)個知己的名頭,只要一有機會就給所長吹吹“耳邊風(fēng)”。既講民族大義,也講民間收藏者的奉獻精神,更多的是講老鐵的做法其實是填補了吳鎮(zhèn)文物管理方面的一個空白。這種“風(fēng)”吹得多了,所長的心思活泛了起來,本來打算悠閑地混到退休的他,也跟著我去老鐵的家里看了幾回,一方面肯定了老鐵的所作所為,另一方面逢會便講,呼吁相關(guān)部門能給老鐵這個項目予以支持。
慢慢地,知道老鐵的越來越多,鎮(zhèn)政府幾個重要部門,比如作協(xié)、人大等領(lǐng)導(dǎo)都去老鐵家拜訪過,他們每一次到訪都給了老鐵以高度評價,也等于是給老鐵打了一針又一針的雞血。
那段時間老鐵對收藏達到了癡迷的程度,一個電話說某地有幾枚日軍留下的炮彈殼,他能驅(qū)車跑到幾百里之外的山溝溝,再花高價把東西收回來。
那段時間老鐵的藏品豐富了起來,槍支的數(shù)量增多,各式各樣的子彈殼、炮彈殼,頭盔、軍服、水壺等種類繁多。終于老鐵的小屋擺不下了,他把目光投向了那兩間門面房。
老鐵把其中一間用作罐頭銷售的門面房收了回來,也等于從罐頭廠撤了股份。他把這些寶貝挪到門面房的時候,老婆已經(jīng)甩下了離婚協(xié)議,要求把汽車給兒子,另一間小門面留給自己,剩下的,就由著老鐵折騰吧。
老鐵為此猶豫了,畢竟為了收藏搞得妻離子散,這也不叫事。但隨后市里的記者來采訪老鐵,并且給他做了專版宣傳;本市最有名的書法家都來了,給老鐵寫了“侵華日軍罪證民間博物館”,并且由此做了牌匾,開業(yè)儀式搞得相當(dāng)隆重。老鐵又鐵下了心,他心中有無限希望,只要把事業(yè)搞好,老婆自然回頭。
到博物館來參觀的人雖然不多,但因為老鐵有了點名氣,越來越多有藏品的人聯(lián)系他,這讓失了生意的老鐵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再一次見到他時,正碰上他的女人摔門而出,老鐵則在屋中愁眉不展,女人又來鬧過一次,孩子的學(xué)費都成了問題。
我吃了一驚,怎么會這樣?
老鐵揚了一下嘴角,笑容帶著苦澀和揶揄:“就這一屋子?xùn)|西,這個數(shù)沒了?!崩翔F伸出拇指和食指,表示“八十萬”。我半晌沒言語,我也知道老鐵搞這個放棄了生意,有點坐吃山空的意思,可是又能怎么辦,只能盡自己的力量磨著所長,幫著四處呼吁。所長也出了力,專門到市里的文管所做了匯報,市里也給了高度評價,也對外宣傳了。當(dāng)然,也有兩家覺悟高的私企老板掏了點錢出來,一筆兩千,一筆三千,人家盡了心意了,到老鐵這就成了杯水車薪。
那怎么辦?我都有點心寒了。但是老鐵卻出奇地倔強,“還能怎么辦?能借的都借遍了,這個房子我抵押了,貸了三十萬!”
我的腦子一暈,“老鐵,你這是要破釜沉舟??!”
老鐵自失地一笑:“上了賊船就下不來,不管這是條什么船,我都想坐下去。告訴你,我這回要淘個大寶貝了,我一看到它,眼睛就直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揣著半肚皮惶恐和半肚皮好奇回去了,在路上一直琢磨,這樣下去老鐵會一直入不敷出,房子抵押完還能改變什么?博物館又不可能收費,大城市那些歷史悠久的博物館也是免費的。按理說老鐵這種民間收藏應(yīng)該得到各界關(guān)注,但現(xiàn)在看關(guān)注的不少,掏錢的太少。這三十萬花完了,又該怎么辦?我隱約感到了后背發(fā)涼,當(dāng)初那么鼓勵老鐵堅持收藏,到底是對還是錯,有點不敢想下去了。
一篇佳作,感謝老師賜稿丁香!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