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費力地睜開眼，摸出枕邊的手機，看了一下，快一點了，又該起來選果了。也不用鬧鐘，每天到這點自然就醒了。捶了捶酸疼的腰，揉揉眼睛，她爬了起來，拉亮電燈，套上毛衣，穿上了秋褲，絨褲，又把搭在椅子上的棉襖也套上。
　　 聽到她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丈夫梁棟也忽地爬起來，穿戴熨帖，兩個人一起開了里屋門，向院門口走去。
　　 一陣冷風(fēng)吹來，侵進脖頸，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才霜降幾天啊，夜里氣溫就快零度了。
　　 門口黑魆魆的，水泥地上，一筐筐蘋果蓋著些舊被子，排著整齊的隊伍，在寒涼的夜風(fēng)中靜默著。這是選剩下的傷殘果。他倆要到屋子西邊的車棚里選果。車棚有些狹窄，昨晚摘下的果子，紅艷艷著笑臉在一筐筐中擠擠挨挨，快塞滿了簡陋車庫的空間。只在前半部分地面的中央留下一條容下一人走的窄路。東邊一排筐里是未選的果，北邊是昨晚選好的幾筐果。
　　 兩個人戴上手套，把中間挪移出地方，抬來一筐果放到兩人中間，一旁一人坐下，拿起漏子，開始選果。她一邊選，一邊低嘆：“咳，咱家的果樹上色確實挺好的，就是有點子的果子太多，一筐里要選出些一二級的果都不容易?！?br />　　 “可不是，長了紅點連三級果都賣不了，就只能賣幾毛錢的殘次果了。蘋果長得這么大，表光顏色到處都挺好，非得長上個紅點子不可，一下子一斤就差出兩塊多，賣不出錢來，真是干得沒勁頭?！彼洁熘?。他是最能出力吃苦的，年輕時在廠子里上夜班，下了夜班騎自行車四五十里路到家，父母親種菜，父親身體不好，就得他賣菜。到家后在自行車后座綁上裝菜的大筐，再騎著車子六七十里到煙臺賣。賣完菜再回廠子上班。一天除了上班，賣菜，騎車子趕路，只睡三四個小時的覺。她和他一個車間，就是看中了他的勤苦能做才嫁給了他。
　　 “開花時，受了凍，果蒂把那兒就愛生銹，好好的蘋果四周都好色道，也不耽誤吃，就是耽誤了賣錢，成了三級果，和一級的比，一斤就少賣快兩塊錢，真是讓人難受?！彼肆恐掷锏墓诱f。
　　 “老天不照量，莊稼人有啥法？你看發(fā)角最上面南邊那塊地，水上不去，咱花那么多錢買了保水劑，有的樹也沒起多大作用，蘋果長得疙瘩嚕蘇，一個個能有65大小就不錯了，連套袋錢也得賠上了?！?br />　　 “就是，同樣套袋，蘋果長成大個的，90或者100的，表光好，沒毛病，一個有八九兩沉，也能賣好幾塊錢，要是長成65或70的，稱一斤得好幾個果，價格還低，一個蘋果能賣幾毛錢？套袋得雇人工，摘袋也得忙活，不算管理的功夫，光算除蟲打藥、紙袋，套袋、澆水加鋪反光膜的錢，真的連本錢也整不出?！彼植婚e著，嘴巴也絮絮叨叨不閑著，仿佛說著話能趕走瞌睡蟲。
　　 “還好，咱家反光膜鋪得時候好，蘋果上色比他們的好?！彼捳Z中帶著點小得意?！澳憧醋蛱煸谠矍懊尜u的那個男的，他拉的一車果一點毛病也沒有，就是上色差點，結(jié)果老客兩塊八攔下人家的貨，稱完了倒出來撿完了，算賬時嫌色差，就給兩塊零五分的價，那個男的都難受得快哭了?！?br />　　 “他賣丟了，不該在那個攤賣，去南邊黃土陽那兒，周圍村子去賣的都是些大綠腚，可能摘袋后那幾天下雨陰天，沒上好色，他這車也沒毛病拉過去，粉生生的，80大小的怎么也賣得上兩塊八，一車幾百塊錢就差出來了?！彼婺莻€果農(nóng)不值。
　　 “擺弄了好蘋果，賣也得靠運氣啊，遇到摳的老板，劃價低；再是攤上撿果嚴的小工，也倒霉，一級果撿到二級里，一斤也差出一塊多。”
　　 “嗯，咱自己選的嚴，加上色好，昨天75的，小工直接倒了筐，沒挑出次果?！?br />　　 “是啊，這樣賣的痛快，節(jié)省時間。就是昨天80以上的一級果太少，咱昨天摘了24筐，才選出5筐80以上的一級的。老大的果，有的也有100，就是長上個紅點點就完了，只能幾毛錢一斤，也不耽誤吃，一斤差上好幾塊?！?br />　　 聽他說到這，她忽然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看看山里那些死鴉秋（喜鵲），它們眼尖，是最會挑揀著吃的，哪個又紅又大，它就給叨了，它能把這一個大的一塊吃完也好，偏不，非得這個啄幾下，那個叨幾口，一個大個蘋果上一個窟窿，作索這么一個大的果就是幾塊錢沒了，真是恨人?！?br />　　 “明年咱買網(wǎng)套上去，不讓它禍害蘋果。”他甕聲甕氣發(fā)著狠。
　　 “鴉秋有的也挺好的。”說到這些恨人的鴉秋，她想起了有趣的事?！霸谕堇锬菈K地，有幾個蘋果叨得就剩下外面一層皮了，我在那兒摘蘋果時覺得好笑，來這兒吃蘋果的鴉秋真是仔細會過，鴉秋也和人一樣啊，什么樣的都有?！毕肫饋磉@會過日子的鴉秋，她臉上斟滿了笑意，叨食了她的蘋果也不覺得那么恨了。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拉著，手里不停地選著果。大蘋果好選，外面老客收80以上的在一起，常年擺弄蘋果，在筐里一瞅，就知道哪個夠80以上的，不管它是85、90還是100的，直接抓起來，在手里一轉(zhuǎn)圈，看看有無毛病，好的放到他右手側(cè)的一個筐，選完直接去賣掉，有毛病的就放到左手側(cè)另一個筐，攢到一起，等摘完蘋果后冬天閑散了，去趕集賣殘次果，賣給老客幾毛一斤很不合算。小80和大75，有些分不出來，就需要在蘋果漏子（驗級板）上漏一下看看。他的手大，他撿大的；她手小，她撿80左右的，不確定是75還是80，不時要拿著漏子漏一下，殘次果，都放到南邊的筐里。選完一筐，再去抬一筐。
　　 棚子里的大果撿完了，兩人要到家門口停放的三輪車上往下抬。鐵皮蓋的車棚，溫度本來就低，一開門，凌晨的寒風(fēng)襲來，即使穿著棉襖，她也身不由己打個寒噤。迎著冷颼颼的寒風(fēng)，來到三輪車前，掀開蓋著蘋果筐的舊被子，發(fā)現(xiàn)有些潮濕，她對丈夫說，“看來今天就是賣得順利，回來也不能早早去摘蘋果了，下露了。”“是啊，有露水時摘了，手碰了，蘋果外表就和花臉似的，難看，還愛搓揉?！薄霸圩ゾo選完大果，去賣一趟再回來選70，75的?！眱扇穗S時定著今天的勞動計劃。
　　 一筐筐未選的蘋果抬進車庫，選好的抬上三輪車，兩人又忙活搬弄了好一陣，才坐定在馬扎上。她跺了跺凍得有些僵的腳，說：“天越來越冷了，今天早上去賣，你戴著棉帽子吧?！彼粗每煞?。手里不閑著，一邊不無擔(dān)憂地說，“但愿今年別再有什么災(zāi)害。前年咱閨女結(jié)婚，耽擱了一個星期，誰想到都陰歷十一月了還會下冰雹？那年咱蘋果砸壞的不止三萬塊錢的，套袋摘袋雇人加上各種使費又是三萬，忙活一年盡是替老天和別人干了?？?。今年天又反常，摘下袋，連陰雨，多少家上不好色賣不上價？幸虧咱摘袋晚了幾天，錯過下雨，上色還行?！薄安粫模衲瓴粫颓澳昴菢拥?。”她甩甩頭，仿佛要把以往被冰雹打壞果子的晦氣與災(zāi)害都遠遠地甩走似的。
　　 她又在打算著，“今年賣了蘋果，把欠了三四年的化肥錢給人家明剛弟吧，給咱兒子買房時借了人家四萬，去年才還上。人家這不才給他兒子買樓了，咱這幾年忙著還買房借的錢，欠人家的化肥錢也有三四萬吧。人家不好意思要，我們可不能老欠著。”明剛，是他們的叔伯兄弟，兩家關(guān)系很親。他在鎮(zhèn)里開了個賣化肥的店。
　　 “是啊，該給人家了。他家不買樓，我還想著先還上俺大舅的一萬五，這下又得往后捱了。收拾房子給咱兒子結(jié)婚，欠的這錢也有兩三年了。給兒子買樓交首付欠的，還有十多萬未還，也不知哪年能還上。”想起沉重的債務(wù)，他情緒有些低落。
　　 “大舅的明年再還吧，今年賣完蘋果，就先還上化肥錢吧，剩下的交上咱倆的養(yǎng)老保險，得兩萬多，再剩下兩個錢就得留著明年的人情往份和莊稼地的使費?！彼艘?，嘆了口氣，繼續(xù)絮叨著，“要不也不能這么艱難，都是這幾年蘋果行情不好，咱給兒子買樓時借的多了，就該緊著咱有的二十萬給他交首付，不該又借大家這二十多萬。那時就想著多交點，他還房貸壓力少些。本想著蘋果好了，咱早點還上，行情一直也不好，好容易還上借小姨夫的五萬，他姑的三萬，還欠十幾萬。兒子緊接著結(jié)婚，新媳婦來家，得把家收拾收拾，新層層的，有喜慶的味兒，來喝酒的親戚看著也像那么回事。誰想到蘋果不值錢，瓦匠木匠工錢還有物料都漲價，拾掇個家又是幾萬塊花進去，轉(zhuǎn)了一圈，欠的債還是二十多萬。咱倆年年還得交養(yǎng)老金，就老是緊巴巴的。咱買樓時姐姐哥哥們也買樓的買樓，孩子結(jié)婚的結(jié)婚，不能跟他們借，和孩子叔叔借了十多萬，人家一點不打艮，痛快答應(yīng)。等人家閨女要出國，咱好容易擠出兩萬先給人家送去，去年又趕上疫情，他叔叔公司也不好過，欠著工資，人家打官司要。他一說要跟咱要這十多萬，咱就抓瞎了。哎呀，攤上了好親戚啊，孩子結(jié)婚時花銷借哥哥姐姐的，他叔需要錢時姐姐小妹又主動幫著湊?！?br />　　 他附和著，“是啊，攤上了好親戚。把他叔叔的是還上了，欠姐妹的也不能太久。都埋怨我，沒想到蘋果這幾年價這么低，拉了一屁股債給兒子買房交首付，愧對了咱閨女，她結(jié)婚時，咱啥也拿不出來了。”
　　 “咱自己的孩子能理解，你也不用多尋思?！彼参恐Ｆ鋵嵥睦锔y受，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買房交首付她把自己攢的二十多萬都拿出來，還借了二十萬，結(jié)婚過紅時又給新媳婦六萬。到女兒談了對象年底要結(jié)婚時，除了一屁股債，手里一分錢沒有，請客花的還是收的親戚們給的喜錢?！翱?，閨女至今還是租房子住。這一碗水怎么端得平？孩子理解當老的沒有錢，可我們自己心里過不去??！”她聲音慢慢低下去。
　　 “慢慢就好了。等你后年夠了五十五周歲，就可以領(lǐng)養(yǎng)老金了，那時，領(lǐng)著你的給我交，這不就寬裕了很多？”他安慰道。聽他這么說，她的精神也振奮起來。兩個人知道將來孩子們在城里生活不容易，所以，好多年前，就開始擠出錢給自己交養(yǎng)老保險，從一年一人兩三千交到現(xiàn)在一年一萬多。本來以前自己個人交保險的，女的到五十周歲就可以領(lǐng)了，但是上面政策不知咋地突然改了，在她要滿五十周歲的那年，改成了女的五十五周歲才可以領(lǐng)。這樣以來，她不但不能領(lǐng)，還得再交五年，口渴又給咸鹽吃，一反一正，十多萬出來了。
　　 日子總是充滿希望地在前方誘惑著，他們年復(fù)一年吃苦耐勞往前努力奔計著，用心管理著自己家的幾畝蘋果園。施肥，剪枝，授粉，疏花，疏果，打藥，澆水，套袋，摘袋，鋪反光膜，再到摘蘋果，選果，賣果，全套流程走下來，一年沒有閑著的時候。光是打藥一季蘋果就是十多次，怕出現(xiàn)這種霉菌，怕有了那種蟲害。賣了蘋果，也不算完。還得追喂化肥，刮腐爛枝，收拾地堰……農(nóng)田里的活計是沒完沒了，你偷懶了，它就不給你個好收成。但你再用心管理，老天不給好臉色也白搭，不合時宜地下場霜，凍了花，坐不多少果，收成不行；不肯下雨，天干了澆不上水，果子長得小也不行；老天哪天不開心發(fā)了瘋，在你套上袋后發(fā)怒，把套上的袋帶著蘋果一起吹落，也得歉收。好容易蘋果長得不錯，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把蘋果打壞，剩下點果也成了不值錢的殘果，賣不上錢。更不用說行情不好，老客收蘋果時壓價了。
　　 聽到村里的大喇叭又在廣播了，她看了看手機，忙對他說，“五點了，該出去賣蘋果了?！彼麘?yīng)著，“好，不選了，走晚了路上車多，走不動?！眱蓚€人打開車棚的鐵門，把選好的一二級大果往三輪車上抬。天還是黑呼呼的，他頭上戴著的帽子嵌有一盞燈，照出了一道光亮，隨著他的走動不斷晃動著。他家的三輪車，是改裝的，前半部分還有兩邊的護欄，后面成了寬闊的平板，裝滿了可以裝十五筐。在三輪前方他的座位旁，焊了一個小鐵座，就是她的專座。賣蘋果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且不說抬筐，就是稱稱時，也得有人看著剩下的。收果攤那兒人太多，一時不留神，就會被別人抬錯果，拿錯筐。戴上厚手套，圍上頭巾，他的腿前的方向盤下有女兒給買的棉護膝，她座前空蕩蕩的。于是她把一件舊棉襖搭在了腿上。晨風(fēng)凜冽，頭幾天清晨去賣，等到了收貨攤位，腿腳凍得都不會走了。
　　 “轟隆隆”，三輪車發(fā)動起來，兩盞前燈通明，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夫妻兩人駕著三輪駛往了遠處。
　　 真好，今天又來了個前幾名。一幫撿果的小工迎上來，另一幫剛剛撿完上個果農(nóng)的也過來了。一幫小工兩個人，四個人撿果，加上他們在家里選得嚴，很快，一車果稱完選好，把選出的有瑕疵的一些賣了幾毛錢的殘次果。虧錢也得賣啊，拉回去就碰蹂爛了，更不合算。算完賬拿到現(xiàn)錢，他們就開始返回了。
　　 到家接近八點，他開始整理車庫的小果，她則忙著進屋弄飯。農(nóng)忙時，吃飯是最湊合的。她準備下些面條吃，為節(jié)約時間，僅僅切了點蔥花熗鍋。家里菜園的蕓豆摘了一大包在廚房擱著，放干癟了也沒時間吃。水滾了，她打進兩只雞蛋，他愛吃荷包蛋。十多分鐘，面條出鍋裝碗，去車庫喊正在選小果的梁棟吃飯。三口兩口吸溜完一碗面條，梁棟提醒，“你別忘了吃降壓藥?！彼饝?yīng)著把飯碗一起端到水槽。就兩個碗，等晚上一起刷吧。之后又匆匆奔到車庫去選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