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青春】一壺村色(征文·小說)
一
楚小南討媳婦,討來一個北方姑娘。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像高音喇叭一樣,喊遍牛角村每一個角落。就連村口那些茴香花,也迎著風(fēng),使勁鼓起掌來。
年輕媳婦們坐不住了,個個來楚小南家,借個碗,借雙筷,非要瞧新媳婦一眼。不一樣,完全不一樣,說話好聽得要貓命,像電視里的播音員。笑起來,“咯咯咯”的,像瀟湘河的水鳥叫。個子高,皮膚像地里的蘿卜一樣白。眼睛水汪汪的,像地里的露珠。名字也怪好聽,叫個王描兒。
楚小南的幾個哥們更是個個爭著請他們吃飯。飯桌上,眼睛珠子像那盤滾燙的油炸花生米,在王描兒面前撒落一片。個個在想,雜種的楚小南,憨不溜秋一個,眼睛又小,笑起來找不著,哎喲,不就是個子高嗎,不就是義氣點(diǎn)嗎,不就是職業(yè)學(xué)院花草園藝專業(yè)畢業(yè)的嗎?真是磕頭碰著天,討了個女明星回來。
老婆婆們也老不害羞,蕩蕩的口氣,說,就是要看新媳婦。哎喲,那個乖喲,嫩生生的。有的干脆拉著王描兒,這里摸摸,那里捏捏,把王描兒弄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張鴨蛋臉,像她藏在旅行箱里的顏料一樣,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樣樣都有。
楚小南他媽更是,走到哪里,頭抬得老高,像頭吃飽喝足的老母牛。兒子有出息,不用媒人張羅,自己討個媳婦來,還說普通話。那個乖生生圓咕嚕咚的屁股,要生多少孫子喲。楚小南他媽笑得差點(diǎn)崴了牙巴骨,像是生了樣的。
牛角村,唾沫星子到處飛。飛出來的就三個字,王描兒。村口那些茴香花,好像都在竊竊私語。石榴樹上,一群麻雀交頭接耳,嘰嘰嘰,咯咯咯,注意一聽,好像都是王描兒,王描兒。
茴香花淡淡的甜味彌漫在村口,一群年輕媳婦和幾個老婆婆在嘰嘰喳喳。其實(shí),楚小南家媳婦也不怎么好看,她白是因?yàn)楸狈綈?,不像我們透亮,?jīng)常被太陽曬,曬出來,黑。
外面的人,不知道牛角村發(fā)生了這么一樁喜事。
牛角村兩邊的河水,依舊一蹦一跳淌著,左邊是南盤江,右邊是瀟湘河,交匯處,淌成了一只牛角。牛角村,就在牛角尖尖上。水肥,鋪天蓋地的茴香花,蕩汪汪笑著。村子在城邊,進(jìn)城像去地里一樣,方便得很。守著城邊,近水樓臺,人流量大,來往客人多。牛角村的村民不種莊稼,有的開小館子、農(nóng)家樂;有的種花、種菜、育苗。有的養(yǎng)魚、養(yǎng)大閘蟹。有的收藏和買賣奇石、根雕、竹雕、書畫,常往來于城區(qū)的書畫花鳥市場。村民自己也說不上,說是城里人,不是,人家城里人說出城釣魚來了。說是莊稼人,也不是,莊稼都不種,都到店里去買,算哪門子莊稼人呢。
楚小南家也一樣,挖了兩個魚塘,養(yǎng)了幾畝花。楚小南他爹摔了一跤,打理不了魚塘,管理不了花圃。楚小南他媽打電話給楚小南,要他回家。
楚小南滇東職業(yè)學(xué)院花草園藝專業(yè)畢業(yè)后在長江邊一家豪華游輪上打工,其實(shí)就是個領(lǐng)班,接到電話,慌忙帶著王描兒趕回來。
魚塘有兒子打理,他爹他媽就只守花地,隔段時間,打開水龍頭,噴噴。楚小南在魚塘、花地和城里農(nóng)貿(mào)市場、花鳥市場之間來回跑,忙得走路都在打滾,像嘩嘩流來的瀟湘河,停不下來。
楚小南家靠著瀟湘河,一棟兩層高的樓房,米灰色,墻光溜溜的,飛蟲落上去都會打滑。東邊,一棟瓦房,獨(dú)自立著。院子里,幾棵石榴樹齊齊站著。風(fēng)一吹,傳來淡淡的香味。
那是王描兒藏在旅行箱里的顏料香味?,F(xiàn)在,王描兒在畫畫。
客廳里,一張小桌子,一盞臺燈。王描兒的手捏著一支細(xì)長細(xì)長的筆,正往一個牛眼睛大的小瓶瓶里伸。怪了,她伸進(jìn)去是一支筆,縮出來,瓶瓶上就有一幅畫。那個好瞧喲,怎么看怎么像牛角村。王描兒神得很,筆一抖,就是瀟湘河,再一拖,就是南盤江。隔一陣,朝里面吹口氣,水就閃起了波光,一只小船搖搖晃晃劃過來。
楚小南他媽覺得稀奇,問七問八。這種畫叫內(nèi)畫,就是在瓶瓶罐罐里面畫的畫。王描兒接著說,桌上那幾個小碟子,是裝畫料的,有各種各樣的顏色。旁邊那個粗筆筒筒里放畫筆。還有好些東西,記不清楚。這個細(xì)如竹簽的,王描兒說叫擦拭筆,還有個東西叫氣葫蘆,還有個東西,看著像一小坨棉花。王描兒說畫畫時用得著。
這個是玻璃瓶,這個是水晶球,這個是鼻煙壺,還有,還有……哎喲喲,你媽我哪里記得那么多。沒聽說過,沒聽說過,楚小南他媽搖著頭,推了一把站在身后的楚小南他爹,走嘍,瞧瞧花去。
王描兒正想說內(nèi)畫是工藝品,值錢的,見婆婆推著公公走出了院子,搖搖頭。以后再說吧,王描兒又坐下去。
其實(shí)王描兒呢,是一個內(nèi)畫表演師。
王描兒內(nèi)畫班畢業(yè),到處作內(nèi)畫表演,現(xiàn)場作畫。后來,同楚小南一樣,來到那艘郵輪上,在一個門面打工,又畫又銷。像她這樣的女孩游輪上有好幾個,她們統(tǒng)一的稱呼叫內(nèi)畫表演師。和楚小南好上后,王描兒擔(dān)心嫁到南方,畫不了她的畫。因?yàn)樗犝f,南方?jīng)]有內(nèi)畫。楚小南霸道,指著月亮,說,你信不信,月亮的光照到哪里,我就讓你畫到哪里。只要你喜歡畫,就畫下去。如果說了不算,天上的彎月變鐮刀割下我的舌頭交給你。王描兒跺跺腳,捂著發(fā)燙的臉,說,誰要你的舌頭,又不可當(dāng)筆使。
楚小南說話算話,回到牛角村,仿照游輪上的畫桌,叫人打了一張放在家里。
一晃,院子里的石榴比晚霞還紅。牛角村那些年輕媳婦們有了想法。怪啦,這個王描兒,怎么從來不見她出門呢?也從來不見她去魚塘邊,幫幫男人割割草,喂喂魚。公公婆婆那邊,也不見她去澆澆水,守守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床黄疬@里山山水水,還是看不起我們?
有好事的媳婦,悄悄溜進(jìn)楚小南家院子里,往里探。
王描兒在畫呀,畫瓶子,畫罐罐。這話一傳,有人更正,不是罐罐,是鼻煙壺。
鼻煙壺是干哪樣的?有人攔住楚小南他媽問。不干哪樣,既不能當(dāng)飯吃,也不能當(dāng)錢使,楚小南他媽頭低著,陰著個臉,像別人要搶她錢樣的。
他楚大媽呀,你好好說給他們聽啊,上一次我問你,你還講得那樣細(xì),像講你孫子一樣的。怎么一個月臉就垮下來了呢?一個女人走過來說,胖乎乎的身子,像堵墻,攔住垮著臉的人。
他胖嬸???我煩呢。我這個兒媳婦,成天只會在家畫她那些瓶瓶罐罐,不能當(dāng)飯吃,又不能賣錢。楚小南他媽與胖嬸處得好,無話不說。唉,家里這么多事,地里這么多活,原本指望多一個人多一個幫手?,F(xiàn)在倒好,討來一個吃閑飯的。楚小南他媽搖著頭,嘆著氣,一顛一顛走了。
回到家,王描兒還在畫,楚小南他媽憋不住,還是說了出來。你不要成天只會畫那壺壺,干點(diǎn)別的,行不行?
婆婆聲音有些大,王描兒的手顫了顫,張了張口,卻沒聲音。
婆婆又說,家中有糧,心里不慌,有吃有穿才是最穩(wěn)妥的事。王描兒側(cè)頭,看看婆婆,看看公公。楚小南他爹不說話,只低頭,吸水煙筒,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像是在說對對對。
王描兒頓時沒了心情,收起畫桌,進(jìn)廚房。她關(guān)上門,把一坨牛肉放在砧板上,“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剁了起來。
變臉比變天快。王描兒本想解釋,見公公婆婆的神情,像她犯了罪樣的,終究沒有說。她盼著楚小南回來。
二
楚小南送魚進(jìn)城,賣了個好價,就拐進(jìn)商店,要給王描兒買個坐墊。她天天坐在木凳子上,屁股哪里受得住。她一畫起來,像釘子釘在板板上,一動不動,就是尊菩薩也受不了。
說實(shí)在的,楚小南就是喜歡他媳婦一只手捏住鼻煙壺,一只手捏著筆的樣子,就像在打毛線,讓他心里暖暖的,踏踏實(shí)實(shí)。他是被王描兒畫畫的樣子迷住的。王描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墨汁樣的長發(fā)束在身后,握筆的手白生生,翹著蘭花指。楚小南一看,這世界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女子。
有一天晚上,坐在游輪甲板上,望著月亮,聽著波濤,他問她,說說畫畫,累不?王描兒說,畫好內(nèi)畫不容易,要耐得住性子,忍得住寂寞,特別耗時光。那筆頭是彎的,壺口是窄的,要把筆伸進(jìn)去反著畫。楚小南聽了就說,你說耗時光,我就耗上你了,我們耗一輩子吧。
楚小南不懂畫,但他知道疼媳婦。
可是,這些日子,他真為難。他媽總是在他面前數(shù)落媳婦的不是。他爹雖沒有說話,只埋頭咕嘟咕嘟吸水煙筒,但楚小南知道老頭子也是不滿的。唉,這事情怎么辦?
楚小南從城里回來直接去了魚塘,魚塘四周靜悄悄的,時不時,聽到魚在水里跳。楚小南躺在草地上,順手扯下一根,咬著。天藍(lán)藍(lán),云白白,無拘無束。一群大雁飛過,應(yīng)該是從北方飛來的吧。唉,王描兒從北到南,這日子真不容易啊。
這天下午,楚小南家吵架了。聽聲音,肯定是楚小南他媽和王描兒。楚小南他媽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王描兒好像在爭辯,聲音很低,聽不清。也是,她畫這些瓶瓶罐罐有什么用呢?只能看看,玩玩,還不如一把鋤頭,一把鐮刀,一張漁網(wǎng),放在家里還占地方。
楚小南的臉要垮出水來。媽也是,也不怕外人笑話,不可以好好說嗎?他很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王描兒怕是待不住。
爹在院子里坐著,水煙筒,絲絲煙圈裊裊環(huán)繞,看不清他的臉,不用說,一定像煙一樣灰黑。媽在洗菜,水“嘩啦嘩啦”響,不用看,媽的臉一定彎著。廚房門關(guān)著,里面?zhèn)鞒龆缛饴暎挥孟?,王描兒一定很難過。
楚小南推開廚房,射進(jìn)來的光線,鋪在王描兒身上。他走過去,搶過她手里的菜刀,說,我來剁吧。
晚上,家里很靜。每一個人都像啞了一樣,只有爹吸水煙筒的聲音,有些刺耳。
給我些時間,我會說通爹媽的,其實(shí)爹媽這輩子壓根就沒見過內(nèi)畫,我們村里就沒有這工藝。楚小南說完,就聽見被子里響起了抽泣聲,他心一疼,伸出手,將王描兒攬了過來,像在游輪上看月亮?xí)r攬她一樣。隔了一陣,他又說,有我呢。
天快亮?xí)r,外面下起雨來,撞在窗子上,噼噼啪啪。楚小南急忙起床。
你要去哪里?王描兒問。
我去花地里看看。楚小南邊說邊穿衣服。
我跟你去。王描兒掀開被子。
我去看看,還得去魚塘,今天得送二十斤魚進(jìn)城。你在家做飯吧,空時想畫你就畫,別想得多。說著,楚小南來到門后,扯過雨衣。
不,我要跟你去。我跟你一起做事,晚上回來畫。王描兒說。
改天吧,今天下雨,你別去了,我去去回來。楚小南回頭笑笑,就走了。
剛到村口,胖嬸就顛了上來,花傘遮不住她的身子,肩上潮潮的。
胖嬸說,你媳婦跟你媽吵架了?你媳婦這樣頂撞你媽,怕不對。不是胖嬸說你,討媳婦做什么?就是分擔(dān)活計,孝順老人。你媳婦一天在家畫畫玩,那是小娃娃過家家的事。畫那些瓶瓶罐罐能填飽肚子?你要說說她。
楚小南皺了皺眉,胖嬸,你不懂。丟下這句話,就走了。胖嬸搖搖頭,雨滴砸在花傘上,好像在說,不懂,不懂。這么大的人,都做了媳婦,還像我孫孫玩泥巴,碼鍋鍋灶樣的。胖嬸嘀嘀咕咕,望著楚小南家方向。
三
楚小南送完魚回來,老遠(yuǎn),覺得不對?;磐依锱埽豢?,王描兒畫畫的小桌子歪在一邊,地上,幾個殘破的小碟子,灰溜溜躺著,五顏六色的顏料撒得到處都是。
媽,楚小南大喊一聲,這是干什么?他神情大變,慌去找王描兒,哪里還有他要找的人?
路邊的茴香花還在美美開著,幾只蝴蝶順著瀟湘河飛過來,駝著一片一片的陽光,撒向整個村子,這樣,一幅五彩繽紛的畫就被它們勾勒出來了。王描兒沒心思看花,也沒心思想畫。她走得急,往火車站趕。
還是沒有趕上那趟去北方的列車。候車室人聲嘈雜,王描兒坐了下來,她想歇口氣,她要細(xì)細(xì)想想一些事。從候車室的大玻璃窗望出去,“嗚”的一聲,就看見了鐵軌。王描兒的心動了一下,她想,鐵軌,北方。她想,北方,她的畫。她想,她的畫,游輪,還有游輪上她與楚小南一起看見的一彎月亮,波光粼粼……眼淚就下來了。
架是楚小南走后吵起來的。
婆婆從花地回來,就要掃地。王描兒從畫桌前站起來,說,媽,我來掃吧。
你掃,你早不掃,我掃你就掃。婆婆突然朝她吼起來,露出一張王描兒從來沒有見過的臉,你就吃你的畫吧,我活這么大的歲數(shù),沒見過你這種人,討來供著,養(yǎng)著?
楚小南養(yǎng)我。王描兒沒忍住。
婆婆望著王描兒,氣得像一張擦畫筆的紙,一臉亂糟糟的顏色,皺巴巴的,更是吼,楚小南是我兒子。
楚小南是我男人。王描兒又回了一句。
婆婆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四處看看,突然揮起掃把,“咣當(dāng)”一聲,把畫桌掃到一邊,拎著掃把,一歪一歪走了出去。
王描兒愣住了,心像被火鉗烙到樣的,惡生生疼了起來。她盯住門外的影子,真不敢相信那是婆婆。
楚小南在火車站找到王描兒,風(fēng)一樣掠了過去。
王描兒病了。胖嬸送來藥。她老伴是老中醫(yī),交代楚小南如何煎藥,如何吃。別擔(dān)心,一周便好。
楚小南整天守護(hù),不離半步,煎藥,按時端給王描兒喝,給她講笑話,就像在游輪上王描兒生病那次一樣。楚小南她媽也嚇著了,做了些合胃口的飯菜,叫兒子端給兒媳吃。
這篇小說,你的編者按語完全詮釋了我的表達(dá)意圖,謝謝你懂我,也謝謝你鼓勵我!
小說寫完了,好不好,交由讀者說道。
謝謝!
其一,山哥的語言,精粹,優(yōu)美,活潑,靈動。
第二借婆媳矛盾反映新文化對鄉(xiāng)村的影響,以小見大的主題。
三、山哥對內(nèi)畫的懂。
四、小說中人物的勾畫,性格鮮明,細(xì)節(jié)描寫逼真。
五、題目的精妙確定。一壺,點(diǎn)明主人公的技藝;村色,蘊(yùn)含牛角村的風(fēng)土人情,二者結(jié)合,是女主人公與鄉(xiāng)村融合的過程,于是就涵蓋了整篇故事。
厲害的山哥,向您學(xué)習(xí)!
人性里的美好應(yīng)該得到謳歌!
內(nèi)畫我真不懂,如畫學(xué)過,做過內(nèi)畫表演,給我講過,于是我了解了一點(diǎn)點(diǎn)。
謝謝表揚(yáng),得繼續(xù)努力。
這篇小說我很喜歡,發(fā)在《延安文學(xué)》2021年第五期,我想表現(xiàn)南北文化融合的故事,于是虛構(gòu)了這個小說。
我認(rèn)為,小說之美在于虛構(gòu),虛構(gòu)的真實(shí)!
云泥老弟點(diǎn)評極是。謝謝鼓勵,繼續(xù)努力,老弟多批評!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共勉!
謝謝落雪鼓勵,我們快樂寫作!
謝謝你鼓勵我,共勉!
祝你創(chuàng)作開心!
小說寫出來,交給讀者,是非曲折任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