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時光】父親的雪(小說)
一
車淑清煮好一碗荷包蛋,給兒子端到床上去時,才發(fā)現(xiàn)兒子余生并沒在寢室。
他是昨天下午回來的,在重慶一家輪船公司上班,從事遠洋運輸方面的工作。他要大半年才回家一次,每次遠渡重洋歸來就在家休息一到兩個月時間。從他大學畢業(yè)找到這份工作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
兒子不在,她又端著那碗荷包蛋從樓上下來,擱在了灶臺上。
從堂屋出來時,她的丈夫余水全擔著兩只晃晃悠悠的空糞桶,正從右邊那條鋪有石板的田埂上往地壩這邊走來。路的兩邊都是稻田,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許多蜻蜓像蝗蟲似的在成片的稻谷上空晃蕩。不時有青蛙的鼓鳴和長腳秧雞的叫聲傳來。
余水全戴著一頂陳舊的草帽,曬得像紫皮紅苕的臉上,汗水流過的痕跡像有蝸牛爬過似的。發(fā)黃的白背心濕淋淋貼在身上,透露出他胸前那兩塊發(fā)達的肌肉。還沒近身她就感覺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熱氣。
“你看到余生沒有?”
“他沒在屋?”
“床上沒人。”
余水全把那擔糞桶撂在地上,就朝堂屋走去。
“開水燒沒有,渴死我了?!?br />
一早起來,煮好稀飯,在給兒子煮荷包蛋時,她往鍋里多舀了幾瓢水,等水燒沸后,灌滿了水瓶,她才在鍋里煮了幾個雞蛋。早晨起床煮好,放有嫩苞谷子的稀飯,用搪瓷臉盆晾著,擱在堂屋靠墻的八仙桌上。盡管她說過兒子沒在家,余水全還是上樓去了。她從樓下的寢室里,拿了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沱茶出來,掰了一小塊,給他泡了一搪瓷盅茶水。
“屋里沒人?!庇嗨珡臉巧舷聛砗?,就在桌邊坐下了。車淑清給他舀了一碗稀飯,然后把盛有半碗水豆食和兩塊豆腐乳的土陶碗推到他面前。
“我到雁知秋家去找看?!彼f。
雁知秋今年六月才高中畢業(yè),高考成績下來后,由于沒上分數(shù)線,正賦閑在家。她從小拜車淑清為干媽,雖然小余生七八歲,但她從小到大都愛扭著他玩。由于村里的年輕人在城市打工掙到錢后,大都在城里買了房子,村里就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殘和兩三個像余水全這樣沒有任何手藝,只知道在家務農(nóng)的老男人了。兒子在家閑得無聊,極有可能找她去了。
從堂屋后面的灶房出去,是一塊以前用石板鋪的石壩,在壩子對面的堡坎上,是她家以前住的老屋。那是一座穿斗式木柱竹編墻瓦房,她嫁到余家來時就歪歪斜斜的,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老樣子。老屋堂屋門口的堡坎上有幾步石階,由于平時走的人少,已經(jīng)變得黝黑了。從石階上去,沿著屋檐下往右走,通過一塊土壩,就是一個巷子。走過一條兩邊屋檐下堆有木柴的巷子,就是長有一棵古槐樹用石板鋪的大地壩了,那也是村子的中心。大地壩上空無一人,佇立在地壩中心的歪脖子槐樹凌空伸出來的枝椏,綠葉茂盛,
建在地壩周邊的磚房和土墻瓦房,由于無人居住,關(guān)門閉戶,顯得異常的荒涼。
雁知秋家,在村西頭一個被鏟平的土丘上,是獨戶。她家那座青磚瓦房的后面是竹林,竹林邊的土堡下有一條石板鋪的田埂路通到一里外的后山。
車淑清來到她家門前,看到她身著短袖白襯衫,紫紅色燈籠褲,牽著一頭水牛正從房子右邊的小嶺岡上朝水泥地壩走來。余生提著一個箢篼跟在牛屁股后面。他一米七高的個頭,穿著一件淡藍色襯衣,在牛背后面顯得格外醒目。
“余生,回家吃飯了。”
牛尾巴在他胸前上下?lián)u擺著,牛背上有兩個牛蚊子繞著圈圈在飛。
“他說要接牛屎回去做柴燒。”雁知秋說,“我說現(xiàn)在不興用干牛屎當柴燒了,他又不聽……”
“余生!”
“媽,你這么大聲干啥?我想接點牛糞回去做柴燒。”
“我們家又不缺柴,你拿這么臭的東西回去干什么!”
“你們就曉得現(xiàn)在不缺柴燒,那以后呢?萬一哪天坡上的樹被一把火燒了呢?”兒子激動起來?!暗綍r候,我看你們到哪去找柴燒!”
車淑清這才意識到兒子的腦瓜子出了什么問題,盡管心里著急,卻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從兒子手中把箢篼提了過來。
“余生,我們回去,把飯吃了再來……”車淑清強忍住淚水,又對雁知秋說:“你別到處亂說,他是一時糊涂。”
“我知道?!?br />
“晚上,我們殺鴨子,你叫上你爺爺婆婆過來吃?!?br />
“嗯。”
車淑清把箢篼扔到一邊,就拉著余生的手往回走。余生嘻嘻笑著,身子卻朝身后傾斜,跟著走兩步,就想停下來,流露出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
二
余水全提著一條編織口袋,站在重慶大佛寺長江岸邊的堤坎上,朝長江中的一艘在江中拋錨的集裝箱大船瞭望著。
他戴著一頂藍布帽子,上身穿著一件白襯衣和一條淺灰色長褲,看上去就像還生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才被挖掘出來的文物。編織袋里裝著兩只鴨子,頭和頸子從兩個窟窿伸到了外面。靠著堤坎護欄,渾身被太陽曬得發(fā)燙,感覺到有汗水在身上流時,他移步到一個樹蔭的下面,把口袋撂在了地上。兩只鴨子,伸長頸子,張大嘴殼,露出血紅的口腔。有風吹來時,他聞到了里邊夾雜著一種魚腥的味道。他身后十多米高的斜坡上面就是南濱路和正在大規(guī)模拆遷的洋人街。從幾十公里外的樂溫縣城坐車在江北紅旗河溝車站下車后,他給余生的師傅打過電話,師傅說他在船上,讓他到長江南岸大佛寺岸邊來見面。
在長江對岸山丘的后面,聳立著一幢幢高樓大廈,在耀眼的陽光中熠熠生輝。寸灘港在長江下游的斜對面,港口里堆著許多集裝箱,在江邊的碼頭上豎著許多紅色吊架,有三艘裝著集裝箱的大船,靠在碼頭下面的江里;佇立在長江上、被涂成紅色的兩個門字型懸索橋架的粱架上,一座公路橋在寸灘港下游橫跨南北,看上去顯得異常雄偉。
在長江這邊一塊大的礁石上,站著一個女人撐著花傘。她面朝閃爍著光芒,寬闊的長江。一艘停泊在那艘大型集裝箱貨船下邊的小船,正在朝她開來。船上有兩個人,一個人在船尾負責操控馬達,另一個人佇立在船頭。由于距離遙遠,那兩個人的樣子,余水全看得并不清楚。
三年前,在他現(xiàn)在站的這個地方,他就見過余生的師傅。當時,他給他提了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為了拜托余生的師母給他介紹個對象。聽余生講,師母給他介紹的兩個姑娘,都嫌棄他是個長年在外的船員,都沒耍成。這次余生回家休假,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他是來了解情況的。本來在電話里都可以問清楚的事,可余水全覺得這兩年都沒給師傅送過禮了,以余生的現(xiàn)在的狀況,今后還有不少事情需要他幫忙,就提了兩只鴨子來見他。
小船開到那個女人面前靠岸后,在船頭那個人下船后,就原路返回了。
那個上岸來的男人穿著白襯衣,黑褲子,明顯比那個女人高了不少。女人三番五次把傘伸到他的頭頂上替他遮太陽,但舉起來不久,傘又回到了她的頭上。他們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堤坎上的臺階,連著他們走來的那條小路。在堤坎下邊的河床上,有一條草叢中被行人踩出來的小路,延伸到了長江下游看不見的拐彎處。在那條白生生的小路上,有許多岔路通到了水邊。成片的草叢上空有許多飛來飛去的白蝴蝶,遠遠望去就像紛紛揚揚的紙屑。
還在堤坎下,那個男人就朝他揮手,余水全這才認出他就是余生的師傅梅軍。兒子跟這個梅軍在船上負責維護所有機器設(shè)備。
他們從石階上來時,余水全提著口袋站在路口迎接。
“中午我還有人戶要走,我小舅子搬家了……”剛爬上堤坎,梅軍就對他說?!八?,那就長話短說,我們還要趕過去吃飯呢?!?br />
“余生這次回家像瘋了似的,我就想問問,在單位上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br />
“從馬來西亞回來的船上就不對頭了……絕對沒人和他爭吵過,這我敢保證……晚上打牌,他也沒輸錢……”梅軍說著就往陰涼處走。她的老婆跟在身后,臉龐紅彤彤的,一對豐胸頂著白襯衣脹鼓鼓的,上身散發(fā)出的熱氣有一股香水的味道。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你都不曉得他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啥……不過,到了他這個年齡,連個媳婦都沒有……對了,余生在城里還沒有買房子吧……要是在城里沒買房子,要娶上媳婦就難了……我們做船員的長年累月在外。去年,我們船上就有個年輕人瘋了,現(xiàn)在都還沒回來上班。每個月拿基本工資,在家耍……”
“他在船上哪點不正常?”
梅軍瘦高的個子,臉色蒼白,和她的老婆相比,好像渾身散發(fā)出來的都是寒氣。
“這個說來就好笑了……他平白無故往螺絲刀、搬手、電筒上涂黃油,說是在做保養(yǎng),你說荒不荒唐?他一個師弟的手指頭受傷了,他非要人家用他的童子尿療傷……這次回家,怕他在路上出事,我還讓他師弟送他到了你們的縣城才回來……我們邊走邊說,時間來不及了?!?br />
“梅師傅,那余生以后怎么辦?”
“養(yǎng)好了病再回來吧……我已經(jīng)給船長說了,他會打報告到公司去,在家每個月拿基本工資。”
“那我們盡快弄他到醫(yī)院去看?!?br />
“單位給他繳得有五險一金,住院也花不了自己多少錢?!?br />
他們朝大佛寺那邊走去。那里有一座幾米高的石塑大佛坐在條石砌成的壁龕里,佛像前公路的對面,有紅磚砌成的長條型香爐,上面插著不少香燭。
梅軍老婆開來的那輛轎車,就停在佛像附近公路邊的樹蔭下。來到車前,梅軍對他說:
“水哥,我有事得先走了……你也不要太著急……我看你們得先給余生找個媳婦,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憋出病來了……他又不像其他人,老老實實的,到了國外也不知道上岸去找妹子耍……算了算了,這些那些都不說了……你來就來嘛,又提了兩只鴨子來!放到后備箱里去吧……我們中午確實有事,就不請你吃飯了?!?br />
等梅軍他們開車離開后,余水全到地攤買了一些香燭錢紙點上后,跪在一個蓮花墊上,朝菩薩拜了又拜……
余水全從重慶回到家里時,天都快黑了。當時,余生正在把箢篼里邊的牛屎捏成一砣砣的,貼在外墻上晾曬。車淑清站在一邊看著他,顯得十分無助的樣子。
看到干干凈凈的外墻貼著一砣砣牛屎,余水全怒氣沖沖沖上前去,抓住了兒子的雙手。
“你這是干啥!”
“干啥!”余生朝他嚷嚷?!拔易霾駸?。”
“我看你是閑得沒事干……”余水全說著就把他往屋里拉?!败囀缜?,你還愣著干啥,把墻上的牛屎弄去丟了!”
進了堂屋,余水全就把屋門“呯”的一聲關(guān)了。
“我看你越來越不像話了!一天到晚不干點正事……快去把手洗了!”
余水全用自己的氣勢唬住了兒子,余生乖乖地走進了灶房。站在門口,看到兒子洗干凈手后,余水全拿著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你沒事就看電視嘛!”他對回到堂屋的兒子說?!凹依锩娴氖拢形液湍銒尭桑挥媚悴傩摹銊e一天到晚東想西想的,我們就你一個獨兒,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怎么活嘛!”
說到這里,余水全說不下去了,抽噎著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你師傅說你成天東想西想的,想出病來了,明天我和你媽弄到醫(yī)院去看看?!?br />
“我沒病!”
“還說沒??!那你去耍牛屎干啥?不管有病無病,明天我們都要到醫(yī)院去看看?!?br />
“我不去?!?br />
“幺兒……你要我啷個說你才聽嘛!不管有病無病看了就曉得了。”
“我上樓去睡了?!?br />
樓梯就在堂屋進灶房屋門口那堵墻上,不繡鋼做的護欄,在弱光下也是亮锃锃的。兒子上樓后,余水全就把電視關(guān)了,然后輕腳輕手朝樓上走去。他親眼看到兒子上床躺下后,才下樓來打開了堂屋那兩扇木門。那時,車淑清提著滿滿一箢篼牛屎,走到地壩對面,倒進了田里。
當年,占他家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就是圖個吉利。那時,建在這里的土墻房子,是他干媽家的。在兒時,他媽就告訴過他,他干爹在城里當大官,除了祖墳埋得好,還因為他家住的這個地方地勢好。這個村子被一個嶺岡環(huán)抱著,其他人家的房子都建在斜坡上,唯獨干媽家的房子背靠著全村,把房子建在了平地上,全村的好運氣都集中到她家里來了。當干媽全家人搬進城去后,他比干媽的侄兒多花了一千塊錢,才把她家的房子買到了手。那時,他還結(jié)婚沒幾年。果不其然,自從搬到這里來住后,無論干啥都很順利,就是喂豬也比別人家的長得肥,兒子上學后,成績也很好,還順利地考上了大學,是他們村子岀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也很快找到了工作……可現(xiàn)在,兒子卻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問題了,等把兒子弄到醫(yī)院看好病后,就得去找個陰陽先生來家里看看。
熱風吹來,夾雜著稻谷的芬芳。滿天的星光,月亮掛在像涂了鍋煙灰的遠山上空。車淑清蹲在田邊把箢篼清洗干凈后,提回來撂在了屋檐下。外墻上沾過牛屎的地方已經(jīng)風干了,留下來的痕跡黑乎乎的。
“余生呢?”
余水全側(cè)身讓老婆走進堂屋,然后尾隨在她身后走進灶房。室內(nèi)漆黑,他打開了電燈。
“上樓去睡了?!?br />
“那他師傅說些啥?”
車淑清在石缸里舀了一瓢水倒進臉盆里,然后在手上打肥皂洗手。余水全在灶坑前坐下。他抓了一把隔年的稻草在手上挽成個球,塞進了灶坑里,但沒去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