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丟失夜晚的人(小說)
第一夜
屏住呼吸,慢慢攤平身體,我覺得自己是一棵已經彎曲的老樹,正被人強行扳直,身體,特別是腰部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過零點了,我還不想睡,不想睡的其實是思維,而不是身體。視線跟著墻上石英鐘的秒針滴滴答答地一圈圈走動,機械,木訥。謝立書還沒有發(fā)來消息,這是自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整天沒有聯(lián)系。我覺得有點兒委屈,扭頭將視線從窗戶送到夜空。白天明明下過一場雨,此時卻有星星在閃爍,有若隱若現(xiàn)的虛幻。猜測他失聯(lián)一天的原因,被妻子發(fā)現(xiàn)了?車禍?手機丟了?還是感染了新冠肺炎被隔離了?我感到惴惴不安,打開微信對話框,輸入“晚安”二字,看著那綠色的光標閃動了六十次,還是刪掉了。
“我靠,你這蠢豬!”隔壁小書房里王爍把鍵盤敲得啪啪響,不斷地罵屏幕背后的游戲隊友。我不知道他哪來這么多精力,明明在超市待了一天。聲音太大,驚得小寶手腳抽動了一下,我拍了拍他的胸口,摸了一下他汗?jié)竦念~頭,想起身去告誡王爍一下,但腰酸脹得難以起身,終是放棄了。很多時候我就是缺乏說做就做的果斷,也可以說是沖動感,說話做事總是慢別人半拍,所以我也不輕易發(fā)火,像一杯半溫不燙的水。從前,有親戚說我是那種被老虎追趕,還要回頭看看它是雄還是雌的人,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凌晨2點鐘,王爍終于消停了,謝立書的消息也一直不見來,我強迫自己入睡。在夢中,弄清楚了一件事: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同學們和老師一起打雪仗,不知是哪個男孩子下手太重,老師蹲在雪地上哭了起來……在夢中我才明白,老師不是被打哭的。白茫茫的天地中,和一群孩子打鬧,她是被那景象觸動了。畢竟在那個年紀,已經沒有人陪她打雪仗了。醒來,才凌晨2點,我很疑惑,這么高深的真相在夢中是怎么知道的呢?可惜怎么想,都只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概念,得知的過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是一個被夢纏繞的人,用睡眠軟件測試,一個夜晚,幾乎沒有深度睡眠,夢話也多得嚇人(睡眠軟件有自動錄音功能)。即使每次醒來,都因為夢魘而頭痛欲裂,但我仍然喜歡做夢的感覺,畢竟只有在夢里,才會有那么生動精彩的事情發(fā)生。
不知不覺又翻了一下謝立書的朋友圈,他的微信名叫“天色已晚”。當初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心顫動了一下(能讓我的心產生顫動的事情已經不多了)。想起小時候,在夏夜的院子里,躺在竹床上,看漫天星星以虛幻的速度慢慢推移的情景,誰也不知道我是一個多么喜歡夜晚,喜歡遙望星空的人。他的朋友圈設置了三天可見,但這三天他并沒有動態(tài),于是朋友圈一片空白。我盯著那空白發(fā)了一會呆,又將他的頭像放大了仔細觀摩:那是一個雪夜,一盞昏黃的路燈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傳遞出來寂靜、孤獨的情緒。這是一個有審美能力的男人。
相識很尋常。大學里我學的是動漫設計,但因為省城就業(yè)面窄,后來進了一家廣告公司從事平面設計工作。不記得怎么進的一個動漫設計微信群,而謝立書也在里面,他在廣州,是做動漫3D建模的。后來沒多久,他就自己獨立創(chuàng)業(yè)了,這是后話。他在群里幾乎不說話,和我一樣。有一次,我問群友一個專業(yè)性的問題,他卻回答了。記得很清楚,當時的時間背景是個夜晚。
親愛的,怎么了,生氣了嗎?夕陽余暉照在水面上,謝立書笑嘻嘻地拿著一把野花野草遞給我。送你的,好看吧?
我有點想哭,因為告訴過他,我喜歡野花野草,勝過花店里的名貴花朵,野花野草的幸福就是能夠自由生長,不會被拿到花店出售。
你去哪了?我含著淚問。
不管去哪,我的終點都是你。
不行,你必須說清楚。
你怎么和其他女人一樣變得這么胡攪蠻纏?
其他女人?
謝立書生氣地將野花野草扔在地上。
我看著顫動的狗尾巴草,被金色的夕陽鍍上一層夢幻的顏色,閉了一下眼睛,準備妥協(xié)。睜開眼再看謝立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五官變得模糊,最后成了一個沒有臉的怪物。我張大嘴巴,想呼喊卻發(fā)不出聲音,胸悶得透不過氣來,想起尤內斯庫的《頭兒》里那些沒有頭卻親吻的人。
“李景,怎么又沒有做早飯?”王爍的喊聲傳來,將我從可怕的噩夢中拉回現(xiàn)實。我瞪著眼睛看著屋頂怔了幾秒鐘:“你……你去……外面吃吧?!?br />
王爍沒有再說什么,但他走的時候關門聲音很響,已然表達了他的情緒。
小寶醒了,手舞足蹈,睜著烏溜溜的,似乎有一座星空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我的眼淚頃刻就下來了,但我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
第三夜
人生為什么就過成了這個樣子?李景。
我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很多次。
而這并不是一個設問句,答案我并不知道。于是我只能告訴自己,每個人的人生都類似,那些光鮮亮麗的面目下面,都有各自的悲戚,生而為人,就是來人間受難渡劫的。
我對唯一的閨蜜朱莉說,我可能得了產后抑郁癥。但我并沒有告訴她,我認識了一個叫謝立書的人,我可能愛上他了。這種事情,無論多親密的人都是不能說的,適合埋在心底,也許得和生命一起終結。當時的她正和老公在外吃火鍋,她說,產后抑郁怎么可能現(xiàn)在才體現(xiàn),你都產后多久了?你出來,你就是這疫情期間在家里悶出來的病,沒有什么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有的話就兩頓。
算了吧,我說。帶孩子不方便,也不想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
王爍還沒有回家,謝立書也還沒有消息。我站在窗前,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絞著窗簾,第一次撥通了謝立書的電話,“嘟—嘟——”聲響起,我的心怦怦亂跳,但響到第七聲的時候,有女聲傳來: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后再撥。我倒是松了一口氣,因為我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后,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怕他知道我有口吃的毛病。床上的小寶正在專心致志地玩一個小恐龍布偶,他像知道些什么一樣,抬頭看著我笑了一下,那笑容讓我暫時忘卻了一切。
手機微信聲響起的時候,我正在用摻了84消毒液的水拖地,慌忙扔下拖把,抓起手機。居然是一條好友驗證消息,請求人是謝立書。
通過驗證后,我質問他什么時候將我刪了?為什么這么殘忍,知不知道這幾天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說他都知道,因為感同身受。說老婆發(fā)現(xiàn)他和我的聊天記錄了,為了保護我,才刪了我。
我并不想破壞你的家庭,我只是把你當做一個可以分享心事的好朋友。我說。
親愛的,你這話讓人難受。他說。再等等,我相信我們會有很好的結局。
但我生氣了,或者說賭氣了,聊天不歡而散。
母親打來視頻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喂小寶吃米糊,我瞥了一眼,沒有去接,小寶有些興奮地看著那亂叫的手機,揮舞著雙手,打翻了我手中的碗,米糊黏在睡衣上,我沒有立刻去收拾,而是看著那黏稠的米糊慢慢地從衣服上滑移,懸而不落,我覺得自己就像這米糊,最終會“吧嗒”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人生的樣子。
過了一會,母親發(fā)來一條語音:怎么不接電話,這么忙嗎?你婆婆沒有過去幫你們帶孩子?
大四那年,二胎政策開放,母親去外市一家私人診所接通了已被結扎過的輸卵管,試圖為我和妹妹再生個弟弟。我們強烈反對,脾氣大的妹妹甚至吼著:“多大年紀了,還瞎折騰?是怕我們以后不養(yǎng)你們嗎?”那時候妹妹正在讀高中,這件事直接影響了她的高考,最后上了一個專科學校。
“你們以后有自己的家庭,怎么能管得了我們?再說,不能讓李家的香火在我這里斷了?!蹦赣H理直氣壯。沒有兒子這件事,讓母親在村里二十多年來都矮人一截,當然,這也可能是她的自以為是。
一年后,母親真的懷孕了,可是因為她的子宮肌瘤,這個孩子兩個多月的時候胎死腹中了。那次流產對母親的打擊很大,整個人迅速憔悴蒼老,我卻暗自慶幸了好久。后來我覺得自己有些惡毒,特別是在我懷了小寶的時候,才稍微理解了些當時母親的心境。
這個打擊還是沒有澆滅母親迫切想要兒子的決心,吃中藥,調理身體,積極備孕,但再也沒有懷上,在無望中等待的過程,讓母親變得敏感多疑,暴躁不安。我和父母的關系再也沒有修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雖然以前我和父母也不是特別親。我們這種在農村長大的孩子,與父母之間的交流局限于吃喝與學習,小時候看電視,特別羨慕那些與父母關系很親密的小女孩,比如坐在爸爸的肩頭、放學撲向媽媽的懷中、父母和孩子用日記交流……我的記憶中沒有這樣的場景存在,或許,我父母這種人的情感,是用其他方式表達的,但那種方式是什么,我一直沒有找到。
我在省城工作一年后,還是白紙一張,沒有哪個男人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跡。但我從來沒有產生過失落感,不知道為什么,我并不期待戀愛與婚姻,看到大學同學們由愛得死去活來到畢業(yè)的分道揚鑣,已婚女同事們對婚姻生活中雞零狗碎的抱怨,我甚至有些慶幸自己還是一個人。人是需要獨處的,脫離父母,但又未組建小家庭的生活,大概是人生中最自由,最珍貴的時光了,那時候的我想。
但看到朱莉,我也偶爾會懷疑自己的觀點。朱莉和她老公是大學同學,還是彼此的初戀,結婚四年了還黏得很。
那些想法或許是我唯一能給自己做的積極的心理建設了,假如我沒有口吃的毛病,長得稍微好看一些,一切都將不一樣。自卑這種東西,誰都有。只是有些人隱藏得好罷了。
微信提示音再次響起,是王爍發(fā)來的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開門。
我拿著酒精噴壺站在門口,王爍進門看到這陣勢,有點不耐煩,將鞋脫在外面,直接進了門,噴壺里噴出的水霧慢了一拍,在他身后彌散開。
“去洗……洗個手,你不怕死,還有……有我和小寶呢!”我憤憤地朝著已經進入小書房,迅速打開電腦的王爍喊。前天市里一個工廠又發(fā)現(xiàn)了一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還在大型批發(fā)市場的進口冷凍蝦里檢測出了新冠病毒,不能掉以輕心。
“知道了,能別喊嗎?大驚小怪的,疫情都結束了。”他脫下外套,扔在沙發(fā)上,瞥了我一眼。
“尿……尿不濕呢?”
“忘了?!彼p描淡寫地說。
我只覺得心中有一團火直往上竄,但我閉了一下眼睛將它壓下去了。因為反正都是徒勞。我戴上口罩,沖著他喊:“看……看一下小寶。”三分鐘后,王爍才踢踏著拖鞋慢騰騰地走過來。
才九點,正是春夏交接的好時節(jié),以往喧鬧的街上卻沒有什么人。我走得很緩慢,踩著被路燈映照的梧桐樹葉的影子,心中有一些難以名狀的情緒。過馬路的時候,有一輛大客車尖叫著呼嘯而過,我在想,如果剛剛我直接沖撞上去,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打了一個寒顫之后,才明白自己是怕死的。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她之前看到那個被卷入鐵軌的人的慘狀,就已經為她最后的結局埋下了伏筆,這是托爾斯泰的用意。她有縱身一躍的勇氣,但我沒有。
不自覺地又將謝立書和王爍進行了對比,如果我沒有嫁給王爍,那遇到謝立書,我會不會義無反顧地投入他的懷抱呢?這樣想,覺得對不起小寶。同時也覺得這是自己的一廂情愿,那個素未謀面的存在于虛擬網絡中的男人,如果放在現(xiàn)實里,可能連看也不會看我一眼。網絡的欺騙性和真實性是對立的。
明明才沒過幾年,我竟有些記不清和王爍怎么就糊里糊涂結婚了。依稀記得相親的那天,下著雨,矮胖的王爍給我撐傘,傘傾向我那邊,他自己的肩膀濕了,我被那個細節(jié)感動了。女人是感性動物,而我是感性動物中的感性動物。
父親當初是不同意這樁婚事的,說年紀輕輕的這么胖,肯定是個貪吃又懶的家伙,母親反駁說外表又不能當飯吃,況且……后半句話她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那省略的部分無非是:你家女兒也就那個樣子,你還想找個金龜婿?
我拍了一張昏黃的路燈下一棵樹的影子發(fā)給了謝立書。每次和他鬧別扭都是我先妥協(xié),想到了愛情里的一句名言:愛得更多的那個人就輸了。我告訴他我此時的心境:你曾經說過,最喜歡春夏交接時候的樹,葉片的綠是一種介乎淡綠和墨綠之間的顏色,葉子的形狀大小也如花開半朵,正正好。因為你這些話,我看著這個時節(jié)的樹,莫名有了親切感。
他很快回復我:親愛的,這么晚了,你出去干嘛?注意安全呀!
我心里有些感動,是的,還有人關心我。問他:你呢?在做什么?
我啊,邊看書,邊想你。
……
提著一袋尿不濕回到家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小寶光著屁股在床上打滾,床中間的被子濕了一大片,王爍坐在一邊看手機。
我想象自己把一大包尿不濕砸在王爍頭上,沖著他大喊:滾蛋!
但實際上,我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突然感覺自己是一條被擱淺的魚,我能看到“我”在沙灘上徒勞地掙扎,那傻兮兮的樣子。
第五夜
“有時候,沉默不語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一言難盡?!蔽野l(fā)了這樣一條朋友圈,特別提醒了謝立書,在凌晨一點鐘。
真是小說高手,向憐幽學習。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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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
那個懸在現(xiàn)代人的頭頂?shù)?ldquo;炸彈”,隨時都會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