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fēng)中從磨山上跑來一個人。太陽已漸漸西沉下去。羅之秋穿過楚市，楚市全關(guān)張，一派冷清的跡象。再出楚城，轉(zhuǎn)進杉林長堤上，繼續(xù)沿湖跑。漫漫夕陽映紅了天邊的天和山腳下一片幽暗的湖水，高大的杉樹和他日漸單薄的身軀倒映在水里，曲影搖晃。前方來到雁歸橋，他沒停下腳步。一只白身灰長尾水鳥俯沖到水面，撲楞幾下后向湖中間飛去。是云追逐夕陽，還是夕陽趨趕著云？天空亂云飛渡，變幻不同的形狀。他發(fā)覺有那么一刻，它們好像僵持住了，互為糾纏在一起。
　　 同為糾纏的，還有他的愛與恨。
　　 昨天是父親的七七祭日，七七過后，父親的魂靈將離家向西去。父親走的那個下午，只有母親和鄰居陪伴他。他沒留下片言只語，沉睡在堂屋的棺材里。羅之秋趕回東瀾村家里，母親叫他跪下，給父親磕頭燒紙錢。母親雙眼紅腫，淚跡未干，不時發(fā)出壓抑的抽泣聲?；蛟S是二十多年來，回家少得可憐的原因，他心里空空的，流不出一滴淚。喪事由弟弟一手操辦，不用他插手，他也懶得操心。深夜，他要弟弟去睡一會，自己坐在靈堂前守夜。不一會，鄰居方立來了。他們就坐在父親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方立說：“前幾個月，你父親預(yù)感時日不多，把他的后事一一安排妥當，叫我協(xié)助你們。還好多次找我談心，講他這一輩子的故事?！?br />　　 “謝謝，給你添麻煩了?！?br />　　 方立文化不高，但講話層次分明，以時間為軸，說父親的生意經(jīng)，說父親的人際交往，說父親對村里的貢獻。說從父親那里學(xué)到很多，父親也給過他很多幫助。說到動情處，還偶爾朝父親那邊看看。又說父親對生命的留戀，還有好多事沒完成，人生的不如意和遺憾……方立身著藍色工作制服，黑黑的國字臉上溝壑縱橫，但少有波瀾，一根接一根抽煙，嗆了好幾下，語氣低沉而舒緩，句句講到人心里去。父親棺材邊的長明燈星星點點跳動，香紙屑的氣味彌散在午夜的空氣中。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門口的柿子樹葉泛青黃光，一彎下弦月掛在鄰居家樓頂上。羅之秋聽進去了，但內(nèi)心沒多少觸動。不知是不是父親有意托付方立，借方立的口和他交流，或者道別。要知道，父親在世時，他短短的幾次回家，幾乎不和父親聊天。
　　 “他還說過對不起你，對你關(guān)心不夠?！?br />　　 “沒什么。”
　　 羅之秋覺得不可思議，父親是多么愛面子的一個人，怎么會說出那樣的話，莫非——父親走的那幾個月，羅之秋從沒夢到父親。他從沒像那段時間回去那么勤，從一七到七七，一次不落回去祭奠。也不能說他沒有變化，至少，章菁是看出來了。
　　 “你釋懷沒，原諒你父親了？”
　　 “不知道?！?br />　　 “任何和父母關(guān)系處不好的人，都不會開心，也不會有好運氣?！?br />　　 “你怎么知道的，你說的是我嗎？”
　　 羅之秋上午出門，在省圖書館翻閱幾本書和當期雜志，呆到正午。黃歷上說，今日天晴，冬日暖，適宜運動。出了圖書館，在街邊小吃店胡亂吃了熱干面和蛋酒，進Today便利店買一個全麥果蔬三明治打包，再去東湖跑步。走在東湖路上，半個小時不到，來到放鷹臺。聽到手機微信的提示音，廣州的盧云舟發(fā)來消息。
　　 “明年的武漢馬拉松，報名通道已開啟。你報名沒，我報的全馬，到時候一起跑?！?br />　　 “希望你中簽，你回來，我陪你跑，和上次一樣。”
　　
　　 二
　　 去年四月中旬的一天，武漢馬拉松比賽如期舉行。
　　 盧云舟從廣州回來參加半馬，他是比賽前一天回來的。當晚，他給羅之秋電話，說明天一起跑步，漢馬場上見。羅之秋說沒中簽，跑不了。
　　 “沒事，混進去。我想挑戰(zhàn)全馬，要不后半程一起?！北R云舟說。
　　 “后半程路解禁，應(yīng)該可行，我在半程終點等你。”羅之秋說。
　　 早晨七點出門，羅之秋自徐東出發(fā)，沿路被封，的士在湖北大學(xué)門口沒法再往前走，他下車沿友誼大道步行。來到沙湖大橋邊，看到幾個黑人選手在橋上一路遙遙領(lǐng)先，后面追趕的人的步子也并不顯得沉重。才跑了差不多四分之一路程，有人在蓄力，還沒到?jīng)_刺的時候。他穿過圍觀人群的擠擁，一路磕磕碰碰，來到省圖書館半程終點時，看到一雙雙，一堆堆，一群群，拿彩旗的，拉條幅的，舉相機的，氣球飄起來，鑼鼓敲起來……等待選手勝利到達終點凱旋。工作人員和警察不厭其煩地接受這個那個重復(fù)又弱智的問詢：
　　 “他們從哪里出來？”
　　 “他們出來了嗎？”
　　 “怎么還沒見到人？”
　　 太陽出來了，陽光并不強烈，但置身于這樣的場景中，不免讓人心生一些燥熱之氣。想必是年齡日漸變老的緣故，羅之秋不喜歡這樣熱火朝天的景象，盡量回避人多密集喧鬧的地方。雖然這次馬拉松他也報了名，但沒中簽也不覺得失落?？磿r間還來得及，盧云舟還沒到終點，他到蔡林記買好醬肉包和皮蛋瘦肉粥在省圖書館側(cè)門等他。
　　 一小時五十九分，竟然剛進兩小時以內(nèi)，比平時成績差一點。臉上原有個小膿包，風(fēng)大又運動劇烈，膿包破裂滲出血，半路上停下來，處理了一下傷口。盧云舟從省高院側(cè)邊小路走過來，步子略顯沉重，有些失望地說，這是我第二個半馬比賽，比上次長沙的成績要差。肚子餓了吧，先趁熱吃。速度一點也不重要。羅之秋邊說，邊把食物袋遞給盧云舟。吃完后，盧云舟說，我想挑戰(zhàn)全馬，我們一起跑？羅之秋說，當然。你不累？還好。
　　 他們來到東湖路上，往東湖綠道走。正是春光好時節(jié)，羅之秋的心情變得明媚起來，和煦的清風(fēng)吹到身上，有一點暖洋洋的感覺。羅之秋看了看盧云舟，但見他眉頭輕松舒展開，臉上的興奮紅還沒褪去，絲毫沒有過去的緊張之感。
　　 “你回東瀾村沒，村里的房子還沒蓋？”羅之秋問道。伸出左手，遞給盧云舟一瓶寶礦力水特飲料。
　　 “沒回。有些問題沒解決，蓋不成?！北R云舟接住飲料，擰開瓶蓋，喝了一口。
　　 “有什么問題？”
　　 “東瀾村換了領(lǐng)導(dǎo)，不認可前面的交易。我那間地基有爭議，這樣有爭議的地基，村子里還有一些，暫時都擱置下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br />　　 “難怪我上次回去，在東瀾社區(qū)閑逛，看見一些地基已廢棄，上面有的種菜，有的堆放著雜物，有的雜草叢生。你要早點想辦法，越往后恐怕越懸?！?br />　　 “我也著急，但急不來。你知道我這個人，最不擅長和那些人打交道?！?br />　　 “可以叫你哥哥幫忙，你嫂子不是皮書記的侄女嗎？”
　　 “唉，哥哥？！他怕他老婆怕得要死，再說，皮書記不是已被換下了嗎？”盧云舟搖搖頭，欷歔幾聲，說：“我這個嫂子厲霸得很，哥哥賺的錢比她少，那個家她做主，她掐倒他玩，他屁都不敢放一個。她太喜歡罵人，又臟又惡毒……”
　　 “她不是小學(xué)老師嗎，不至于吧？”
　　 “……”
　　 “你們有什么矛盾？”羅之秋剛問出口，就有點后悔，轉(zhuǎn)頭看了看盧云舟。盧云舟舉起飲料，喝了一口，臉上顯得平靜，并沒有什么不高興。一陣尖利的汽車鳴笛聲穿過耳膜，讓羅之秋覺得有點不舒服。
　　
　　 三
　　 十多桌流水席從堂屋擺到大門外，四方鄉(xiāng)鄰和親朋好友陸續(xù)前來，各打一掛鞭炮后，上桌喝酒吃飯，中午一批，晚上一批。哥哥給一桌又一桌發(fā)煙敬酒，笑臉寒暄。盧云舟插不上手，站在一旁。那個大年初一，他們?yōu)楦赣H燒清香。等到酒席散場，和哥哥算賬時，得知父親的喪葬補助金已發(fā)放，被嫂子牢牢拽在手中，盧云舟支開妻子常樂凡和兒子小輝，當著母親的面，覺得有些事要挑明。
　　 盧云舟說：“當時我出了錢，親兄弟明算賬，多退少補?！?br />　　 哥哥說：“你的錢全花光了，我也出了不少?！?br />　　 母親坐在沙發(fā)一角，目光空洞，望著父親的遺像，不發(fā)一言。盧云舟看了母親一眼，說：“父親的補助金你留著也行，哪一天母親看病，你要拿出來。”哥哥說：“沒問題?！?br />　　 這會，嫂子沖到哥哥面前，說：“有問題，抵扣掉我們花的錢，一分不剩?！北R云舟滿臉的不信，說：“怎么可能？”
　　 母親瞅了瞅大兒媳，又盯住他們哥倆，站起來說：“你們父親正看著，不要爭，都放心，我不會生病的?！?br />　　 回廣州的前一夜，盧云舟單獨和母親聊天。他對母親說，我發(fā)誓，不再和哥哥有金錢往來。我還擔心您，在家里受氣。要不，您明天和我一起去廣州生活，我來照顧您。母親想都沒想，說，莫怪你哥哥，是他老婆作怪。在東瀾村住了大半輩子，住習(xí)慣了，恐怕不適應(yīng)南方。
　　 “廣州的氣候比武漢好，您先過去住一陣子，如果不適應(yīng)，我再送您回來。我和樂凡平時也忙，您去了也不閑著，可以幫忙接送小輝?！?br />　　 “那——好。”
　　 母親在廣州一住就是大半年，由她每天接送小輝，還做一日三餐飯，盧云舟和常樂凡也輕松了許多。老人的口味偏重，他們嘮叨了幾次，母親也試著調(diào)整，最后彼此都不計較。這大半年來，哥哥沒打來一次電話問候母親，盧云舟也不在意。倒是母親有時候站在陽臺上，望向杳渺的天空發(fā)呆。樓下的芭蕉葉沙沙作響，粵曲碎碎念飄上來。不用說，她想她的大孫子小明了，還有房前屋后的三分小菜地。不久，皮書記來電叫盧云舟務(wù)必回去一趟，關(guān)于東瀾村地皮的事有結(jié)果了。盧云舟高興得跳了起來，說在東瀾村有個房子多好。母親說還是皮書記有辦法，地皮一定要弄到手。國慶十一那天下午，盧云舟和母親回到東瀾村。
　　 一回到村，盧云舟和母親先找到皮書記。
　　 皮書記說：“地皮很緊張，你上次說要一間，我給你留了一間，還是以你母親的名義。你出個萬把塊錢意思一下。先把房子蓋起來再說，越快越好，否則隨時都會被收回?！?br />　　 母親說：“怎么還要出錢，不是免費的嗎？”
　　 皮書記說：“情況有很大的變化，現(xiàn)在不免費了，武漢市有人專門過來買，地皮炒到8萬一間還不止，差不多賣完了，沒剩幾間?！?br />　　 盧云舟沒多猶豫，掏錢買下一間?；丶业穆飞?，和母親商量是否和哥哥說說，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母親說提下也行，畢竟蓋房要請他幫忙。哥哥聽到后沒說什么，嫂子卻不樂意了。
　　 嫂子說：“你的戶口已遷到廣州，就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你就沒資格有地基?！?br />　　 母親說：“我愿意把我的地基份額給云舟，他老了在家鄉(xiāng)總該有個落腳地。”
　　 嫂子就是不干，說既然是母親的地基，應(yīng)該給兩個兒子平分才公平。盧云舟望著哥哥，希望他出面說句公道話。但哥哥慫在一邊，不開口，像失聲一樣。其實，他們已經(jīng)有兩間，卻還要和他爭。接下來的日子，嫂子指桑罵槐，吵鬧不休，一刻不得安寧。一周后，盧云舟和母親沒打招呼，悄然離去。
　　 從湖邊飛來一只褐色的尖嘴鳥，落在前方一棵大樹枝頭，樹干枝椏間稀疏點綴一些淡黃小花。盧云舟頓覺眼前一片開闊，聞嗅到湖水潤濕的氣息，思緒漸漸回到現(xiàn)實中。
　　 羅之秋說：“快到東湖綠道了，你在想什么？”
　　 盧云舟說：“一言難盡。父親很早就走了，母親大部分時間在廣州和我過，他們都沒管過，還覺得我不好。不像你，和弟弟、妹妹關(guān)系都好。”
　　 “家庭不睦，子女多疏淡。”
　　 “你父親身體還好吧，多回去看看。”
　　 “老樣子?！?br />　　 盧云舟說：“父親剛一走，我就開始有悔意。他在的時候，我真該對他好一點，可惜現(xiàn)在晚了，永遠沒機會了。趁你父親還在，不要像我那樣——”
　　 羅之秋說：“我和你一樣，就這樣吧。”
　　
　　 四
　　 過了雙湖橋，來到放鷹臺。水果湖從這里流向東湖，進入一個遼闊的擁抱里。李白在這里放飛一只蒼鷹后，下決心要過一種超凡脫俗的生活。我們就從這里開始跑步吧。羅之秋說。他們停下來，做簡單的拉伸運動。前面的路段應(yīng)該解禁了。盧云舟說。
　　 為什么他哥哥從沒到廣州看看他呢？他沒邀請他們一家去廣州玩玩嗎？他們應(yīng)該還有其它的矛盾，兄弟之間為錢扯皮是最沒意思的。躬身壓腿時，羅之秋想，但沒說出來。一想到這里，他悚然一驚，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自己是多么的混賬。那是多年前，春節(jié)沒過完的一天，那時他一個人住在金銀湖的四季花城，父母一大早從東瀾村出發(fā)，轉(zhuǎn)了好幾趟車，花費兩個多小時來看他。到花城小區(qū)門外，給他打電話，他沒接。父親來干嘛，無非是要錢。要錢干嘛，賭博揮霍。這樣的事，他可沒少干。想到這里，他不勝其煩。一會后，妹妹打來電話，說，爸媽在你小區(qū)門口，說你幾年春節(jié)都沒回家了，很想你，過來看看你。他停頓了一下，哦。你在聽嗎，是不是不在家？是的，在外地。好吧，我和他們說你不在家，叫他們先回去。其實，他在家里。那段日子至暗至黑，他不想見任何人。自那以后，父母再也沒有來過。
　　 “這是我干的事？”羅之秋暗道，“我真的干過？”盧云舟看到他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但沒有開口向他問起什么。羅之秋知道盧云舟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恨不得要狠狠扇自己幾耳光。
　　 他們并肩跑，跑了半公里，來到武漢大學(xué)北門。“加油，加油——”綠道兩旁的拉拉隊在賣力地呼喊。羅之秋把不好的情緒踩到腳下，瞥了瞥那些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們，從表情和動作可以看到，有人在敷衍，語氣冷淡。在隊伍中，羅之秋看到一個扎著馬尾辮的秀氣女孩，她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還略帶些羞澀，聲音清悅而熱忱。羅之秋心里動了一下，對她笑了笑。羅之秋不確定盧云舟看到她沒有，考慮到他一貫的木訥，他應(yīng)該完全視而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