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家鄉(xiāng)味(散文)
早晨的太陽冉冉升起,高塘湖的湖面波光粼粼,湖上的水鳥振翅翱翔。一座橫跨湖面的窯河大橋,就像一枚碩大無比的半圓銀鐲子,嵌在翡翠般的湖面。在她溫情的臂彎里,一個個美麗的村莊,戶戶炊煙裊裊,一代代相傳的獨特的地域風味,都隱藏于普通人家,浸潤著寧靜安詳?shù)臍q月馨香,那悠久、執(zhí)著、溫馨的味道,歷久彌香,是我家鄉(xiāng)的味道。
麥收季的烙餅和過年餾的圓子,牢牢根植于記憶深處。有人說親情和美味,不論歲月交替,還是空間轉(zhuǎn)換,都始終在心底占有位置。只是一為情感的記憶,一是味覺的記憶。那烙餅與圓子的味道,從古至今,早已融入人們的生活,成為我家鄉(xiāng)的一種飲食習(xí)慣。它既是生活的味道,也是過年的味道,更是原始的鄉(xiāng)愁。觸之情不自禁。
打小吃的烙餅,是老面發(fā)酵,兩面金黃,中間蜂窩狀的發(fā)面饃。草灶大鍋烙制,兩面熥熟后,隱約可見秫秸稈鍋蓋留有的印痕,入口脆香。多年過去,那種印痕與香味,一直在腦際反射到味蕾。其實烙饃是自吊爐饃派生而來。很久以前,湖邊的小鎮(zhèn)上,就有以賣吊爐饃為生的手工業(yè)者。嚴格地說是吊起的鍋。先前見過平底鍋三根鐵絲吊起,下燒柴禾,鍋中攤放發(fā)好的面坯,撒一撮芝麻,再蓋上燒燙的鐵蓋,約摸一段時間熟了,師傅手握抹布揭蓋,黃楞楞的饃伴著芝麻香,老遠就能聞著。再,大鐵桶做只燒無煙煤的爐子,仍沿用平底鍋烙饃,只是饃需翻身。現(xiàn)在大街上賣烙饃的,則用超大型電餅鐺制作。不過烙饃的名字沒變,還是叫吊爐饃。家鄉(xiāng)人的生活習(xí)慣也沒變,中午吃米飯,晚上稀飯、面條等,但不會少了吊爐饃或饃。
早年的歲月,生活艱難,能吃到烙饃是在麥收季,爾后不久就得換口,陸續(xù)有夏秋的雜糧,春栽的山芋。時下吃上一點山芋與雜糧,可謂香甜可口,健康美味,但當一年里大半年,以山芋、雜糧、野菜等為主食,除此并無其他食物,那種清苦的日子,像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大約都不會忘記。那時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也不管世界有多大,能吃上一口吊爐饃,就感到幸福。上街拽著大人的褂襟、纏著買一塊,以消童真的饞、圓童年的夢。懵懂的年紀心里有個結(jié),麥面做的烙饃好吃,何不多種些小麥,讓人吃飽吃好?漸漸大了才明白,種小麥受種子、肥料、水土等因素的限制,每年種的不少,就打不多糧食,不像山芋等粗糧雜糧適應(yīng)性強。
吊爐饃的制作并沒有多大的技術(shù)含量,那些湖灣地里收的麥子,磨成面粉,經(jīng)過和面發(fā)酵,揉、搟、攤、烙或烤烘等工序,用世代相傳、最古老的方法,做出最適合家鄉(xiāng)人口感的餅,它融入了家鄉(xiāng)人深沉的情感,化作餅子的溫度,滋養(yǎng)這一方百姓,豐盈著春夏秋冬里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這種溫度深藏于家鄉(xiāng)人的心底。上學(xué)讀書,當兵探親歸隊或外出打工經(jīng)商,行囊中,總會揣著幾塊塑料袋包好的餅子。那是旅途的干糧,更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俗話說,三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豐富多彩的鄉(xiāng)間民俗,造就了風格迥異的特色味道。就近有池河糕,三和千張,定遠鹵鵝,八公山水豆腐,等,各有千秋。一河之隔的淮南,吊爐饃為何物,知者了了;隔灣那邊的長豐,知烙饃的不少,以此為主食的不多。吊爐饃的正宗味道,非我家鄉(xiāng)莫屬,也緣于我對家鄉(xiāng)那種特別的感覺。隔壁鄰居兒子家安上海,幾年前把老人接去了,電話中常囑托,有去的捎幾斤吊爐饃。回來的后生,臨走,車后備箱里少不了裝袋吊爐饃。這種味道,在家鄉(xiāng)人的感覺中頑強而執(zhí)著。
寒冬臘月,無論晴天暖陽,還是雨雪霏霏,江淮大地處處都飄蕩著濃濃的年味。湖灣里村村落落,集鎮(zhèn)的大街小巷,熬山芋糖、炸苞米花,捏糖人、擺小畫書攤,大人小孩,成群結(jié)隊,上街下集,剃頭洗澡。一鎮(zhèn)幾灣的人,買著賣著,舒展著笑顏,帶著憧憬,備著年貨,就連貨郎擔子也比平日來的勤了。小年一過,家家戶戶,留上擱下的好東西粉墨登場,幾家搭幫宰頭年豬,一大黃盆面和好了待發(fā),搪瓷盆里泡著秋曬的干菜,小煤爐上鋼蒸鍋里咕嘟著蹄膀雞湯,也或高塘湖的咸魚兌晚秋的青大豆,灶頭的大鍋里煮著豬頭骨或用山芋粉灌制的腸。爺爺在一旁,邊照看爐灶,邊劈篾打糊,為我們趕制燈籠與風箏。使人興奮的“咚咚咚”——家家在面桌上斬剁圓須末的聲音。圓子的材料——麥面調(diào)糊,草灶鍋攤烙薄餅,剁碎末狀;層次分明的五花肉,剁碎糊狀,蔥姜蒜末,粉絲斬碎,雞蛋若干,菜油麻油鹽。先用鋼蒸鍋滾開的雞湯,澆入成碎肉的盆,邊澆邊攪拌,至其化開。再主輔料一同倒入大面盆,又舀湯徐倒,攪拌均勻,至濕度相當,捏攥成團,便可滾圓子了。滾圓子最好用山芋粉面,餾出的圓子晶瑩。家家餾圓子的味道,捂都捂不住,蕩在空氣中,彌漫在村莊,彌漫在我家鄉(xiāng)大地,把濃濃的年味盈滿每個人喜悅的面孔。我曾走親訪友嘗過,能夠做出地地道道家鄉(xiāng)味的圓子,方圓沒有多遠。年夜飯那一碗圓子,吃的不僅僅是味道,更預(yù)示全家平平安安、福蘊滿堂、團團圓圓。
家鄉(xiāng)的圓子,不是南方的湯圓,也非北方的元宵。做工繁瑣而獨立,因好吃而繁瑣,因繁瑣而好吃。我想世上最好吃的佳肴,無外乎它的本味。本真的面香肉香,蔥姜托味,咸鮮上口,松軟綿潤,味兒不飄不浮,厚道耐品,回味久遠。是不折不扣的地域性飲食文化,也有地方人文風俗內(nèi)涵,似宜收錄地方志中。
印象中,出嫁的女兒,年初十前后,都得回趟娘家,為健在的父母“墊缺”(寓意新的一年,健康長壽,消災(zāi)致祥)??嬷恢窕@,里有紙包果子、紅糖,瓶裝罐頭、小糖,自然少不了熟的餃子和圓子。籃頭上蓋條新毛巾,路遇溝坎,掀開毛巾一角,掏出一粒小糖、一只餃子或者一個圓子填上,澗溝大的就多填兩個,示意妨礙父母健康的溝坎墊平了——平安長壽。那種虔誠,使你并不懷疑,美好的愿望與祝福,善良的人性與孝心,在我們行走的路上都能體現(xiàn)。
娶媳和出嫁,是鄉(xiāng)村的大事,熱鬧與隆重多表現(xiàn)在酒席上。請個廚子來,開個菜單,買、洗、切配、燒火、端碗,全由熱情的街坊鄰里包圓。席前喝茶上十碟干果,餅干、果子、切糖,瓜子花生之類,撤下茶點開席,冷盤六葷四素,咸雞鹵鴨,牛肉豬耳朵,捆腸口條,豬肝鹵鵝等,素的有時令菜蔬和花生米、腐竹、千張、涼皮等。講究的是十大碗的前六道。家鄉(xiāng)民風淳樸,待客真誠。一律大海碗盛菜,頭碗雞二碗魚,三碗肘子四碗肉,五碗牛肉六碗圓子。除圓子外前五道都是重油重色重火功的紅燒。后四道一碗雜燴一碗山芋粉芡勾出的紅棗花生米甜湯不會少。
第六碗圓子下箸前是有講究的。迎親迎親,一方面要先迎接隨新娘來的伴娘一干人等,再是待新人進門,去迎接送親的貴客(另含迎來相往相處久遠的親家、親戚)。一般遲延新娘隊伍后幾百米,是新娘的至親叔、哥或家族威望極高的長輩,相應(yīng)地新郎家也去一位識老禮懂場合德高望重的人遠迎。遂安頓在隔壁家堂屋,少不了一番上座陪座禮的推來讓去(坐北面南東首為尊),禮畢宴席開始。當圓子端上席,尊位即送親的人起身離席,以示新娘、“親戚”都送到了,新郎家一切圓滿,我也圓滿完成任務(wù)該回去了;另一層意思是繼續(xù)下去,這種正式場合,怕酒喝多了滿口胡話,丟人現(xiàn)眼。眾人起身,拉拽其再度入席。看似客套,但他不離席謂之不懂禮,你不阻不拉你不懂禮。坊間傳開,都沒面子。同理,新女婿登門,那是新娘婚后第三天回娘家,即“回門”,由新娘的哥或弟一大早來接,早飯仍正席相待。這天,女方娘家收禮擺席大宴賓客,紅紅的請柬上寫“女兒歸寧”字樣。這天,女婿“風光”了一把——坐上了正堂的上座。圓子上桌,女婿離席,眾人又拉其入席,只不過被賦予了另一種含義——催促新婚夫妻天黑前趕回家,不然婆婆眼會瞎,有個不雅的俗稱,叫“滾蛋圓子”,細忖不覺莞爾。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上海打工,過完年帶了些圓子去。上海人看了說,馬相不好,分明就是面團子么。我暗想是熟食,人家恐怕?lián)鷳n衛(wèi)生。大城市人見多識廣,看見的吃過的全國各地的美食多了去了,何曾瞧上鄉(xiāng)下的“圓子”。中午擱飯頭上焐幾個,局促著在一旁吃。師傅來討一個嘗味道,不消多說,余下的一“搶”而光。還沒完,留有幾頓的又拿出來放進了蒸鍋。幾位師傅吃后說,肉味滲進了面里,面香滲入肉里,比小籠包味厚。接著對我說:“哎,哎,小沈,明年過年回來多帶一些?!?br />
時光荏苒,節(jié)令變換。不諳世事的孩童吃成了兩鬢霜白的老人,隨年紀的增長,這滋味越來越綿長。
時代在發(fā)展,眼巴著吃塊饃的年代已成舊事。吊爐饃的灶具改變,并沒改變饃的原始味道,也沒改變家鄉(xiāng)人對它的鐘愛。而且饃和圓子或作坊或攤點,已發(fā)展成家鄉(xiāng)一種產(chǎn)業(yè),沒有季節(jié),沒有年節(jié)的局限,隨時隨地都能吃到,同時帶動許多人就業(yè),生意還不錯。小小的吊爐饃與圓子,承載著家鄉(xiāng)人永遠的掛念和濃濃的鄉(xiāng)愁,飽含著歲月的酸甜苦辣,它烙著高塘湖一鎮(zhèn)幾灣的印記,又是一種特殊的情感紐帶,連接著故鄉(xiāng)與遠方,在歲月的長河里經(jīng)久不衰。
歲月滄桑了容顏,也帶走那些遠去的窘困和往事。但對家鄉(xiāng)的那份情愫我總是魂牽夢繞。無論何時何地,吊爐饃和圓子的味道始終盈滿于心。這里是我祖先的根脈,烙印著我出生的印記,無論遠去哪里,那味道讓我永遠不會迷失回家的路。
哦——高塘湖的湖面一碧萬頃。擺脫貧困的一鎮(zhèn)幾灣,沐浴在春天的暖陽中。麥苗兒青蔥蓊郁,油菜花兒甜香四溢,青堂瓦舍,綠樹掩映。這是我摯愛的家鄉(xiāng),這里有我摯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