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情】合歡冢(小說)
一
入秋下了一場雨,氣溫驟降。橋頭鎮(zhèn)西村金婆受了風(fēng)寒,有點咳嗽。家人帶金婆去鎮(zhèn)衛(wèi)生院吊了兩天水,誰知咳嗽沒治好,又引起肺炎,家人只好將金婆轉(zhuǎn)到市中心醫(yī)院。一周后,金婆死在中心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金婆年逾八旬,從未生過大病,死得有些突然。醫(yī)院鑒定結(jié)果是,金婆死于呼吸系統(tǒng)功能衰竭,屬于正常死亡。
金婆一死,麻煩事也就來了,因為金婆是二婚。
金婆原名叫金枝,年輕時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俊俏閨女,一雙大辮子溜光水滑,一直拖到臀部,走起路來,辮稍一甩落在圓潤的屁股,一顫一顫的。村里人給金枝取了一個綽號:金大辮。給金枝說媒拉纖的將金家的門檻都快踏爛了,金枝一個也沒答應(yīng),偏就相中了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回鎮(zhèn)上教書的王貴。王貴生得白凈,頭發(fā)三七分,書卷氣十足。金枝和王貴結(jié)婚后生了一個兒子叫王金生。金生兩歲時正趕上鬧饑荒,王貴心疼他們母子,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最后連病帶餓死了。金枝和丈夫結(jié)婚四年,十分恩愛。丈夫去世,金枝悲痛欲絕,有心隨丈夫而去,又不忍心丟下兒子和公婆。眼見一家人守在一起挨餓等死,不得已,金枝和公婆商量帶金生再走一家。金枝嫁的第二個男人姓魏,在鎮(zhèn)上一家木器廠當(dāng)炊事員,家住西村。金生六歲時爺爺奶奶將他接回東村,由王家撫養(yǎng)。
金婆病逝,魏家先去東村王家報喪,然后把堂屋布置成靈堂,墻上掛一幀金婆遺像,墻根擺一張方桌,置上香爐,兩邊點上蠟燭。香爐前擺四個盤子,里邊是點心水果等祭品。村里人聽說金婆走了,都到魏家祭奠金婆。晚輩們還要在金婆遺像前磕幾個頭,娘們兒少不得哭幾嗓子。
王金生兩口兒接到報信,匆忙趕到西村魏家,披上孝衣,戴上孝帽,上香,磕三個響頭,與魏家兄妹一起接待前來吊喪的左右鄉(xiāng)鄰。
中午,魏家在鎮(zhèn)上找了一家餐館開了幾桌酒席,將幫忙料理金婆后事的鄉(xiāng)鄰親友請到餐館吃飯,這是有事要商量。擱在以往,無論紅事白事,事主都是在自家院里搭一個爐灶,請兩個廚子專門燒菜做飯,屋里院里擺滿四方桌。到了吃飯時間,那些幫忙的、隨了份子的,陸續(xù)來到事主家,坐到桌前就吃起來,吃飽喝足起身離席,剩菜打包帶走。待重新上菜后,那些沒坐上桌的圍過來,接著吃。中午飯能吃到太陽偏西,晚餐吃到下半夜,俗稱水席。現(xiàn)在一些偏遠的山區(qū)辦紅白事依然還是水席。
橋頭鎮(zhèn)就一條街,從東到西,路兩旁是門面房,清一色兩棚樓,有修理摩托車的,開飯館的,賣五金交化的,還有開洗浴中心兼住宿的,啥時興就做啥生意,緊跟市場潮流。
王金生和魏家兄妹雖是一母所生,親戚伙里,本不該分彼此。但眼下情況不同,母親只有一個,各自卻有各自的爹。王金生心里犯難,這頓飯怕是不好吃。
魏常兄妹和王金生一桌。幾個人落座后開始喝酒,三杯五盞下肚,接著大口吃菜。東村王家這頭是王金生兩口兒,大兒子王東因為工作忙,上午過來打個照面就回去了。西村那邊是魏常、魏平兄弟和婆娘及老三魏芳,還有西村一個主事的長輩魏爺。
魏常把門前酒喝完,放下酒杯,手在嘴邊一抹,對王金生說:“哥,咱娘后天下葬,你看還有啥要交代的沒有?”
王金生心里砰砰亂跳。他不看魏常,卻是看手中的酒杯,說:“老大,你打算給咱娘葬在哪兒?”
魏常不解地看著金生:“當(dāng)然是葬在北坡魏家祖墳!”
王金生將煙灰往煙灰缸里彈,因手指發(fā)抖,煙灰彈在了桌面。他看了婆娘一眼,扭頭對魏家兄妹說:“有句話咱得當(dāng)面說清楚,咱娘活著的時候可是說過,要跟咱爹葬在一處?!?br />
魏家兄妹一聽這話都驚呆了,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在他們的意識里,金生爹似乎就不存在,現(xiàn)在突然又多了一個爹,心里接受不了。
魏常努力把眼睜得大些,紅著臉說:“哥,咱娘啥時候說過這話?我們咋不知道?這可不是開玩笑哩?!?br />
王金生頭向上一仰,乜斜著眼道:“這咋會是開玩笑?咱娘說這話也有二十年了?!?br />
王金生婆娘點點頭:“咱娘的確說過這話?!?br />
“哥,咱娘要是有這個想法早就當(dāng)著咱兄弟姊妹的面明說了?!蔽撼S行┘?,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袄显捳f一人不作證,兩人不賭博,現(xiàn)在無憑無具,你說咱娘要和你爹埋到一塊,這就是說破天,也得有人相信不是?”
王金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魏常的話不無道理,且不論金婆生前是否說過與王金生爹合葬的話來,單是王金生婆娘作證就不合情理。一家人不說兩樣話,王金生婆娘的屁股自然和王金生坐到一條凳子上。
當(dāng)下,王金生把筷子往桌上一摜,站起身,大聲說:“老大,今天我當(dāng)著你魏家兄妹的面詛個咒,咱娘要是沒有說過這話,我不姓王,我姓魏?!?br />
話說到這個份上,這酒是喝不下去了。老三魏芳站起來:“大哥,你早不說晚不說,現(xiàn)在到了節(jié)骨眼上,你突然來這一出,到底啥意思?”魏芳雖是女人,卻比兩個兄長潑辣,說話高聲大氣。
王金生臉上就掛不住了,指著魏芳:“你是嫁出去的人了,輪不到你說話!”
雙方都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王金生婆娘見狀,趕緊拉王金生的袖子。王金生一甩胳膊:“你拉我弄啥?”
王金生婆娘小聲說:“我叫你坐下,啥話不會好好說,非得起高腔?”
聽婆娘這么一說,王金生順坡下驢坐了下來。魏芳看王金生坐下,自己也坐回椅子上。
王金生雖然坐下來,但心頭火一時半會消停不了。大伙只是悶頭干坐,氣氛有些尷尬。
眼看這么耗下去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瞎耽誤工夫,管事的魏爺就說:“萬事好商量,都是一母同胞,有啥邁不開腿的?金嫂子是魏常他娘,也是金生他娘,總不能把自己的娘從當(dāng)間劈開,一家一半。你們兩家要是掰扯不開,我給你們生個法子,金嫂子要是和魏常他爹埋到一塊,魏常兄妹拿點錢給金生家,要是和金生爹埋到一塊,金生家出點錢給魏家。你們兄弟姊妹們估摸估摸,這法子中還是不中?”
一提到錢,顯得有些薄氣。魏常瞥一眼王金生,又看著管事的魏爺,說:“叔,這不是錢的事,這關(guān)系到臉氣。村里人都知道咱爹和咱娘過了一輩子,要是咱娘和咱爹葬不到一塊,咱魏家在村里還咋抬頭做人?”魏常說著,眼圈竟紅起來,“大哥,咱愿意花這錢,要多少,你說!”
王金生口氣也軟下來:“咱娘要是沒說過這話,我屁也不放一個,該咋著是咋著,咱娘說過這話,我要不依她,我就是不孝。咱不缺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三萬五萬都中?!?br />
“咋著,顯擺你王家有錢?咱不要錢,就要咱娘!”一直沒吱聲的魏平突然叫嚷起來,“今天任你給老天爺搬來,咱娘也得跟咱爹埋到一塊!”
王金生瞪著眼不屑地看著魏平:“你說那算個兔子毛,我今兒給話撂這兒,咱娘誰也不能動,明天我來拉人!”說著站起身,沖婆娘一揮手,“走,這飯不吃也罷!”
二
西村距和東村不過六里地。魏家和王家一直有來往,這里面固然有金婆這層關(guān)系,另一方面則緣于王金生的大兒子王東是橋頭鎮(zhèn)的“一把手”。有了這層關(guān)系,魏家在橋頭鎮(zhèn)就是屬螃蟹的,想橫著走就橫著走,想豎著走就豎著走,當(dāng)然這也是魏家一廂情愿。王東還年輕,在仕途上還想再進一步,不會拿原則做交易。
王金生有兩個兒子,老大王東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鎮(zhèn)上,先從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干起,現(xiàn)在是橋頭鎮(zhèn)書記。老二王晨,考上南方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南方。
如今王家和魏家出了這碼子事,最難做的還是王東,兩頭都不好得罪,又沒有可參照的解決辦法。王東著急上火,嘴上都起了燎泡。
起先,王東的想法和西村管事的魏爺相同,錢能通神,花錢擺平。兩家原本就是親戚,只要做通一邊的工作,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當(dāng)天下午,王東和鎮(zhèn)司法所的吳所長驅(qū)車去東村,先做自己的爹的工作。
王金生見兒子和吳所長來家,仿佛吃了定心丸,一顆吊著的心終于放進肚里。王東和吳所長代表的是政府和法律,有政府和法律做后盾,天大的事都不算個事。誰知剛坐下,水還沒喝一口,兒子竟然勸自己退讓一步,要奶奶與魏家老爺子合葬。王金生一聽,心想,這是自己的兒子嗎?分明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王金生火冒三丈,指著王東一頓臭罵,當(dāng)時把王東和吳所長搞得下不來臺。左鄰右舍還以為王東和吳所長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都跑到王家看熱鬧。
王東還好說,老子罵兒子無可厚非。吳所長的面子就有些磨不開,一個大姑娘被夾槍帶棒、指桑罵槐一通,十分憋屈,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
兩人灰頭土臉離開東村。在車上,王東將吳所長好生安慰一番,總算把吳所長情緒調(diào)整過來。吳所長一邊抹淚一邊說:“既然你不怕誤會,我光棍一條,更不怕?!?br />
王東聽吳所長如此說,竟無言以對。這原本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現(xiàn)在搞得大家都以為兩人有私情。王東心里叫苦不迭。
吳所長看王東不說話,知他心里有疙瘩,又反過來安慰他道:“實在不行,就走法律這條途徑吧,畢竟打官司勝算大一些?!?br />
王東嘆氣道:“若是打官司,不管誰輸誰贏,王家和魏家,甚至東村和西村有可能就此成為冤家對頭,我這個書記以后在鎮(zhèn)上也就沒臉面做人了。”
兩人說來說去,也沒有妥善的辦法,只好商定,明天再去西村魏家走一趟。
王東和吳所長走后,王金生一個下午都在生悶氣,想到傷心處,還掉下淚來。老子死扛活拽,供你上大學(xué),如今你發(fā)達了,要大義滅親……王金生越想越氣,不自覺地又罵起來。婆娘也勸不動,只是干著急。
兒子指望不上,還得靠自己。王金生通知族人,明天去西村抬人。族人紛紛響應(yīng),還找來棕繩木杠等家伙事。不曾想到了后半夜,有人報信說魏家人抬著金婆棺木去了北坡。王金生一聽,不啻晴天白日里響了個炸雷,魏家這是不按套路出牌了,他們要偷埋金婆。
王金生馬上通知族人,開兩臺拖拉機,罵罵咧咧趕往北坡。
拖拉機開足馬力在田間小路上疾馳。路面高低不平,后車廂甩動得厲害,人在車廂里來回顛簸,像吃了搖頭丸。
拖拉機沿著小石河拐個彎就到了西村地界。魏家祖墳就在崗上一塊地里。說是祖墳,其實就是村里分給自家的耕地。老話說:一命二運三風(fēng)水。魏家找風(fēng)水先生看過,說這塊地背靠小松山,有山可依,正南方是小石河,有水可傍。魏家祖墳對應(yīng)的小松山腹部向下凹去,兩邊又緩慢抬高,從遠處看,像個沙發(fā),兩邊抬高的地方像沙發(fā)扶手。風(fēng)水先生說這是塊寶地,有些地氣。
在農(nóng)村,平常人家原本不講究這些,大家都為生計發(fā)愁,哪里顧得上什么地脈風(fēng)水?,F(xiàn)在日子好了,手里有幾個閑錢,反而迷信起來,占課卜卦看風(fēng)水又悄悄抬頭。不過話說回來,魏家祖墳雖然是塊寶地,但人老幾輩子也沒見有誰交上官運或財運。
前面路面狹窄,拖拉機開不過去。王金生和族人只好跳下車趕往魏家墳地。沒走多遠,就見西面坡下有燈光火把晃動。眾人立住腳往西看過去,燈光火把越來越近,只見幾個人抬著金婆的棺木,后面跟著魏家兄妹和沾親帶故的親戚,披麻戴孝打著幡正逶迤地往這邊走來。
王金生對族人喊道:“截住他們!”眾人一聽,掉頭向西沖過去。王金生沖到前面,站在路當(dāng)間,沖抬棺木的人,聲音似打雷,“站下!”
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從棺木后面圍上來,與東村眾人對峙。一時間,燈光火把交織在一起,把黑夜照成白晝。
魏常兄弟跑過來,指著王金生:“咋著,要搶人?”
王金生叉著腰,雄赳赳地:“事情沒商量妥,不能埋人!”
魏平將一根白蠟棍攥在手中:“王金生,叫你的人讓道,你要是不讓,別怪咱兄弟不認(rèn)你這個大哥!”他身后的人紛紛亮出長棍短棒,看樣子是有備而來。
東村的人也不含糊。從后面趕來的人,手里不但有木棍,王金生的一個堂侄肩上扛一柄鍘刀片子,威風(fēng)凜凜地走在一伙人的前面。
眼見兩邊的人越挨越近,一場流血沖突在所難免。四周空氣似乎凝固了,角鸮也不叫了。
這時,就聽遠處“砰”的一聲槍響,將凝固的像花崗石一樣的夜空劃開一道隙縫,空氣瞬間流動起來,林間的鳥兒呼呼啦啦沖進黢黑的天空。
田埂上,幾盞光束飛快地向這邊游動。不一會兒,就見王東帶著幾名警察氣喘吁吁飛奔到眾人面前。派出所鄭所長提著槍,一邊跑一邊用槍指著兩邊的人,厲聲喝道:“退后,都退后!”
王家和魏家的人被震攝住了,不自覺地向后退。
王東大汗淋漓。他先搶過面前一個年輕人手里的木棒:“把手里的東西都丟下,退后?!蓖鯑|吼道。
兩名警察把王金生堂侄肩上的鍘刀奪下,用手銬把人給拷上。
西村的人一看,紛紛扔掉手中的長棍短棒。大家都沒見過這陣仗,嚇得大氣不敢出。后面抬棺的人把金婆的棺木放到枕木上。
王東對王金生說:“爹,啥事不會好好商量,非得撕破臉皮動粗?我要是再晚來一步,今個兒非出人命不可?!?br />
王金生說:“說一百圈,這事沒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