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年味濃稠壯溪沖(散文)
進入臘月,壯溪沖的年味,最初從母親們的手頭沁出。
崽伢妹子盼過年——盼什么?母親心里最清楚。她們正在絞盡腦汁,張羅一家子過年的新鞋新衣服。
千層底,秋天已納成,眼下是上鞋面子。她們有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用什么面子布。穿上藍色或青色的燈芯絨布鞋,神氣活現(xiàn),會引來一片羨慕的眼光。光景一般的家庭,用卡其布,只求穿著暖和舒適。我家人口少,母親早在秋天做好布鞋,正用木楦子緊挺著。義娘家有七口人,再加上邵陽的貴寶靈寶哥,需做九雙鞋。義娘眼睛不好使,母親晚上油燈下,幫她仔細上鞋面子。
義父雷海林的縫紉機,卡塔卡塔,一直要忙轉(zhuǎn)到除夕。壯溪沖近一半人的衣褲,出自他的手。少言寡語的義父,愛抿口酒,白臉泛紅,顯出幾分羞澀,以至欣喜的母親們,從他手中取衣服時,他不敢正視她們。
年豬殺得呃呃的,糍粑打得啪啪的!臘月初十后,年味漸濃了。
聽著年豬“呃呃”的叫聲,此起彼伏,回蕩在壯溪沖,我心里很矛盾,既有一種甜美的渴望,又有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悸。
天剛亮,屠夫胖子從魚形梁團寨,趕五、六里路到我家。藍布棉帽,貓耳油膩耷耷的,用挺杖挑一竹籃屠宰行頭。他的臟毛黃狗,在后邊夾尾跟著。父親接過他的行頭,他嘴里還呢哩呃嘞的唱山歌。
灶鍋里,開水翻滾翻滾的,熱氣氤氳。胖叔滿意地點點肥頭,說:“紹云,擒豬!”
他倆穿雨靴,踏進豬圈。肥碩的寧鄉(xiāng)豬,足有百七十斤。它意識到危險性,“嗯嗯嗯”,瞪眼發(fā)出威脅信號。胖叔一伸手,揪住雙豬耳,幾乎同時,父親雙手挽提豬尾。寧鄉(xiāng)豬,四足離地,在空中不停用蠻力劃動,口里呃呃尖叫,無濟于事。
畜生,被擒到門前空坪并立的兩張長凳上。胖叔喝令:“鉗住四只腳!”父親板直豬后腿往側(cè)后拉,右胯別緊豬屁股;鄰居段叔雙手力鉗豬前腿,左胯猛頂豬腰;胖叔左手反扳住豬下頦,左胯靠住豬頸——此刻,豬身像一張拉開的肥弓,嘴冒白沫,“唔唔唔”的,花白肥肚,一張一縮。
母親遞殺豬刀給胖叔。刀尖朝豬心窩子緩緩刺進。當(dāng)?shù)稐l子全陷入時,他右手將刀柄旋幾下。我鼻子一酸,跑進中堂屋,抹著眼淚,聽寧鄉(xiāng)豬低低地哼。“撲通!”豬身應(yīng)該板在泥地里了。母親端盆豬血進來,見我的樣范,大聲笑罵道:“哈(傻)妹幾呀,哈妹幾!”父親熟悉我的性情和心思,撫摸我的頭。我和母親打豬草喂豬,寧鄉(xiāng)豬溫順可愛,真的難舍。
胖叔喊我出去。他正把刀上的血,抹在豬身上,搖著帽耳朵說:“毛崽,心太善,事難成;心太狠,不成人!”他嘆口氣接著說,“人是人命,豬是豬命。天注定的。豬死早超生,運氣好,轉(zhuǎn)個人身!”段叔調(diào)胖叔:“死胖子,你下輩子投豬胎,你豬婆一胎給你生十幾個!”“我做人,打單身;當(dāng)豬八戒,豬婆娘愛!倒是壯溪沖的人,莫有豬肉?。ǔ裕 迸质宓稓w竹籃,哈哈笑后說道,“哎,現(xiàn)在的豬恰了睡,睡了恰,比人舒服呢!”
胖叔趁豬溫,杖挺豬身。挺好煺毛。在豬兩后腳外側(cè)靠蹄處,割一小口。挺杖,乃一鐵棒,小指粗,長約五尺,一端有圓環(huán)把。杖入口,捅臀部、豬背、豬肚、豬前蹄,最后直捅到豬臉豬耳背。他左右弓步,在地上隨意顛翻豬身,口里念著豬身的部位名,聲到杖到——挺杖頭,在豬皮下,仿佛一小鼠,肆恣鉆奔,所到之處, 霎時皮肉皆分。
吹氣。用麻繩捆扎一后蹄割口,防漏氣。胖叔蹲抓另一后蹄,嘴緊貼割口吹氣,像一充氣筒,源源不斷地輸入,氣涌身鼓。最后,在割口上方,勒緊麻繩。
豬入腰子形大木桶,開始燙水煺毛。父親提來兩木桶開水,母親端一盆冷水。胖叔手試溫,兌少許冷水,提水倒淋,翻豬身。手沾冷水,挼腳毛,四足立凈。鐵刮子刮,剃毛刀削、剜、挖……白霧彌散,膻腥撲鼻。
腰子形桶口沿,橫兩根雜木幫,白胖的豬體,趴臥其上。
祭天地。父親在一側(cè)焚香紙,鳴百響鞭炮。香煙裊裊,如接神祇降臨。
取下豬首和頸圈,豬體懸掛于木樁子上。胖叔操刀開腔,從前腔脊椎邊抓一團“活肉”,白瑩瑩的,冒熱氣,似跳動,送父親段叔嘴邊,皆拒。胖叔仰脖吞入,豪嚼,嘴角溢汁,不停地說,清甜清甜的。
十時許,母親把泡湯做出來了——一大盆手掌寬厚肥肉、蘿卜和豬血的湯,熱氣騰騰,還有大蒜炒豬肝、干紅椒肉片等菜。父親不善飲,太公、段叔等人陪胖叔喝酒,劃拳吆喝至中午方散。胖叔打嗝引狗,趕下趟屠事去了。
殺年豬,畢竟是一家一家的,氣氛沒有打糍粑熱鬧。我家常與太公、段叔等家一起打,有時在我家,有時在太公碾屋里。屋檐搭屋檐,很近。
父親整夜不眠。上半夜選糯米,切蜂蠟,洗木甑、黃檀木棰、梨樹糍粑坎(打糍粑的木槽或石臼)等器具。過子時,洗、浸、泡糯米。五時左右,合伙的幾家主人齊聚分工,開始在灶屋上甑蒸米。
打糍粑,是苗家一年的大事。上甑蒸米求吉兆,最忌犯生觸霉頭。父親從來親自上甑。木甑上鍋,底鋪粽葉或干爽的稻草稈,燒水來氣,才上第一層米,長竹筷插氣孔;氣孔冒滿氣,再上第二層米,又插氣孔……如此三番,每個細節(jié),慎之又慎。
天放亮,各家婦女小孩俱到場。人進人出,蹦跳呼喊,好不熱鬧。中堂里,陳放抹蠟的糍粑坎,兩側(cè)鋪棕蓑衣;木桶水泡黃檀木棰、竹塊勺;靠廂房壁雙長凳上,兩塊寬大的樅木糍粑板,涂滿了蜂蠟油;四方桌抹凈涂蠟,準(zhǔn)備碼糍粑。
我家是第一甑米。米熟開打,男女老少,各就各位。
母親用竹筲箕盛來熱乎乎的糯米飯,慷慨獻嘗。各人捏一糯米飯團。我們小伙伴們驚叫著,飯團在兩掌間換來換去,吹氣降溫,邊吃邊笑。
打糍粑,既要力氣,又講技巧和配合。初打,輕棰慢打,先把飯打粘,否則飯濺一地,撿起不衛(wèi)生,棄之甚浪費。再是精打——打力氣,打速度,打節(jié)奏。臘月天寒,打慢飯冷起疙瘩,粑相難看。
父親和段叔站立糍粑坎的兩端,持把撐棰,轉(zhuǎn)棰挼糯米飯,飯稍黏合,即開打。他倆個頭敦實,氣力綿久,經(jīng)驗豐富。初棰落力適度,一錘跟一錘,幾回合打粘,便精打。精打,最見功夫。落打跟棰,翻米飯,容易爛;起做旋棰,容易提,省氣力。連打兩糍粑坎,胸膽意氣尚開張。兩人脫留單衣,輪著七、八斤的黃檀木棰,在空中畫著優(yōu)美的圓弧,一仰一俯,一砸一旋,棰起棰落,錘錘定準(zhǔn)。棰起,扯片素布;落棰,砸卷素布。粑,越打越精煉。啪!啪!糍粑坎震顫,熱氣翻播。聲音繞纏房梁,懸掛屋檐,摔碎在木板壁上,最后落到大家心里,攪動歡快的情緒。
一坎打完,他倆用竹片勺剔起糯米泥,扔到糍粑板上。婦女和我們小伙伴,手沾蠟油,“嗬嗬”呼叫,各扯一團,一翻一扭一坨,間距整齊,擺滿糍粑板,然后像眾螞蟻抬另一塊板壓住。幾個小伙伴爬上板背,拍手跺腳唱童謠:“臘月寒,打糍粑,打個糍粑月亮大。姆媽要我送婆婆,婆婆瞅了笑哈哈!”
跳下來,小心翼翼地掀開板,整板白瑩瑩的圓糍粑,饞人極了!
甑底米飯打的粑,叫甑腳糍粑。甑腳米飯軟硬不勻,不易爛,味欠香。于是,苗民加入干白蒿或干白條膚(野生植物,莖葉白毛,纖維有韌勁,可食)成粑,綠艷艷的,烤熟極香,有筋道,很是珍貴,常用來待貴客。有的加甘蔗紅糖,打成糖糍粑,切薄片,曬或烤干,油炸,香甜爽脆。
臘月二十三日,過小年送灶神。壯溪沖苗民過得簡單,在廚房裝香焚紙,一家老小灶前作揖。
除夕早晨,壯溪沖有吃年羹飯的習(xí)俗。這頓飯,都由男人來做,因為女人灶臺辛苦一年。凌晨三時左右,父親叫我一同起床,燒灶火,做年羹飯。梗米,加少許糯米及自種的花生煮。糯米有粘勁,象征一家團結(jié);花生寓意發(fā)子發(fā)孫。菜一般五七個:一盤小炒三絲,紅蘿卜絲白蘿卜絲加肉絲,意為事事如意;一盤豬肝炒大腸,寓意常吃常有;一盤青菜,即清醒、清白和平安……
年羹飯,家家爭吃早。凌晨兩時許,壯溪沖,家家漸次燈火閃亮。凌晨三時多,就有人燃放爆竹吃飯啰。我家常常爭不到頭,也不落尾。
吃年羹飯前,簡單置酒,作揖祭祖。母親常叮囑,開吃先青菜。有時我夾他菜,她筷子頭敲我腕:“腦殼想糊涂?”看我青菜落喉,母親才舒暢一笑。
大年三十,家家老少皆忙,歡歡喜喜。
大掃除。臘月二十八,掃一次;否則,即日必凈掃,角角落落,不放過。垃圾絕不能留入新年。
準(zhǔn)備祭祖祭品:一個豬首,口銜豬尾;一只已打鳴的公雞,留尾毛;幾坨豬肉牙盤等等。
準(zhǔn)備年夜飯。這頓飯菜,即便是物資匱乏的年代,各家各戶,力盡所能,備足豐盛。
粘貼年對和喜字。壯溪沖苗家,除夕貼紅對聯(lián)和紅喜字。喜字,從鄉(xiāng)場上買了貼在門楣上,也有貼窗戶的。初中開始到參加工作,我都為塘形人家寫對聯(lián)。揣著墨水和毛筆,不知天高地厚,挨家挨戶寫去。主人待我如貴客,瓜子花生糖果和茶水,吃得口嘴木木的。我按著母親鄉(xiāng)場上買的歷書上對聯(lián)寫,不外乎“山清水秀風(fēng)光好,人壽年豐喜事多”、“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等等。家家張貼好紅緋緋的對聯(lián),主人翹拇指夸好,我心也滋美。
下午四時,接灶神。送了灶神,必須接回來?!吧咸煅院檬?,下界保平安”。他是引路神,財神、喜神和福神由其領(lǐng)來,自是馬虎不得。廚房擺好祭品,燒香點燭鳴炮,恭請眾神入門。
稍后,壯溪沖各家各戶祭祖開始。中堂神龕,燭明香燒。神龕前的四方桌子上,陳擺蒸過的豬首、雄雞、魚等祭品。父親把鞭炮纏住竹篙,用香火點燃。此時,整個壯溪沖,被炮仗炸出半天的祥云和肅穆,仿佛祖宗在煙霧里,衣袂飄飄而來。全家人立桌前,打躬作揖,伏惟尚饗。
沒多久,撤去祭品。再端上豐盛的菜肴,置酒擺筷,復(fù)請祖宗享用。隨后,一家子圍坐團年。苗家風(fēng)俗,吃年夜飯不喝湯,否則新的一年,出門遭雨淋。但一定要吃魚,并剩飯余菜,預(yù)示年年有余。
少時無電視機、收音機,除夕夜,伙伴們都老實待在家中。母親在土灶上鐵鍋,油炸糍粑皮、散飯,炒葵花子、花生。父親,灶前燒火;煤油燈不夠亮,我就幫母親打手電筒,照油鍋。糍粑皮、散飯炸好,先堆在竹簸箕,涼后保存在化肥袋;葵花子、花生,冷卻后,儲藏在小土陶罐里。這都是苗家過年,必備的物品。
一天跟著大人,忙忙碌碌,捏著父母給的壓歲錢,迷迷糊糊睡覺了,父親還要燒火守歲咧。
朦朦朧朧被叫醒,天蒙明。已是大年初一。四近都放炮敬茶。父親已上山扛回一把柴,寓意新年進財。母親催促穿上新衣服,洗漱畢,來到中堂。方桌上,自有茶果糕點。燭光香霧中,又是作揖。一家子坐桌邊,先吃一個烤糍粑,圓圓滿滿,再吃其他東西。
天大亮,胡司令、三周等伙伴在門口喊:“拜年拜年,糍粑上前!太開太開(大方之意),越來越發(fā)!”
我們都“太開”!連忙請他們進屋,每人發(fā)給糍粑、甘蔗和糖果等。他們喊著“越來越發(fā)”離開了,又去另一家拜年。我也加入了拜年隊伍。
壯溪沖的拜年風(fēng)俗: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信到(隨便)行(我們讀hang)。雖然我們鄉(xiāng)黨常說,拜年拜到青草發(fā),其實不出初十,又忙起來。
我們伙伴們卻一過初五,就覺得年漸漸遠起來,又盼著下一個春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