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片綠綠的莊稼地(微型小說)
六月,朱家村靜謐,美麗。粗壯的核桃樹、板栗樹和梨樹星星點(diǎn)點(diǎn)散落在村子周圍。青瓦的房頂透出白煙,幾個頑皮的孩子跑出門,一轉(zhuǎn)身消失在綠的世界。
土墻院里,八斤嘴里含著旱煙袋,獨(dú)自一個人蹲在圈門前,直溜溜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那頭大黃牛,煙圈一個一個從他頭上升起,散開,然后又慢慢消散。八斤除了使勁兒地吸著那些旱煙葉子,其它的,他已經(jīng)無能為力。從發(fā)現(xiàn)大黃??谕掳啄沟夭黄鸬铰]上眼睛最多不過半小時,可在這半小時的時間里,八斤已經(jīng)給大黃牛灌過肥皂水,喂過牛黃片葉,所有替牛解毒的經(jīng)驗(yàn)都試過,大黃牛的痛苦卻還是絲毫不見減輕,他只能先抽根旱煙等獸醫(yī)上門。一分鐘、兩分鐘……時間像是靜止了,八斤的呼吸也隨大黃牛一樣地在衰弱。
八斤努力回想,自己到底給牛喂了什么。早上起床上個廁所,把大黃牛牽出圈門拴在枇杷樹下,給它扔了一捆昨天在長麥地自己家洋芋地埂上割的青草。看看草不多,八斤又想起昨天回來的路上看到劉三家苞谷地里的熟地草都快有腰身那么深,想著自己去把它割來喂牛,還省得人家薅了。
來到劉三家地里,八斤感到奇怪,草上的露珠怎么這么大。背回來,抱了一半給大黃牛,自己回家換衣服去。草都還沒吃完,就聽見八斤老婆大叫了。八斤出門一看,吼道:“快叫獸醫(yī)!”八斤老婆慌得連滾帶爬地去了。
獸醫(yī)是到了,可大黃牛也斷氣了。
八斤老婆看了一眼大黃牛,眼淚啪嗒啪嗒地直往外流。八斤掐滅了旱煙,倏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fā)地往外走。
八斤老婆叫著:“你干什么去?”
“我去問問?!卑私镞h(yuǎn)遠(yuǎn)地答。
來到劉三家新蓋的樓房前,劉三媳婦正背著個空農(nóng)藥噴壺回來。
“四叔來了,屋里坐。”劉三媳婦笑瞇瞇地打招呼。
八斤黑著臉,點(diǎn)了一下頭,雙手背在身后進(jìn)了劉三家的伙房。伙房里,劉三裹著腳的母親正在煮豬食,豬食鍋里的苞谷面糊糊吧嗒吧嗒地跳著。
“大兄弟來了,這邊坐?!?br />
八斤習(xí)慣性地坐在墻角,摸出旱煙袋就點(diǎn)煙。劉三的母親一邊攪拌著盆里的苞谷面糊糊,一邊沖著八斤小聲地抱怨:“你看看這叫喂豬嗎?豬草也不找點(diǎn)來放在里面。咋個說都不聽,非要學(xué)著人家走捷徑養(yǎng)豬。天天煮豬食喂的,喂點(diǎn)生苞谷面,豬吃了會長膘?地里長草也不薅,只會背個農(nóng)藥噴壺去。打幾天工回來,長見識了,我這個老太婆說什么都不起作用了。往苞谷地里打農(nóng)藥,我倒要看看她是怎么讓苞谷地里的那些雜草憑空消失的?!?br />
八斤往鞋底上敲敲旱煙袋,看著劉三的母親,張開嘴想說什么,可半天也說不出。此時,在八斤的腦海里,全是這個女人的畫面。她三十歲守寡,獨(dú)自一個人帶著四個子女守著一片莊稼地,犁地,砍柴,割草,像個男人一樣。扛著鋤頭,背個籮,懷里還要抱個娃,如今子女成人,苦日子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卻又被癌癥找上了。這個八斤心里神一樣的人,也要像大黃牛一樣慢慢地消失在那片綠綠的莊稼地里。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八斤的眼眶,他裝作被煙熏了眼,撩起衣襟揉了揉。
劉三媳婦在門外放下農(nóng)藥噴壺,洗洗手也進(jìn)來了??吹狡牌庞衷谥筘i食,急了:“都說不用煮不用煮,怎么又煮了?你這身體……你有沒有算算加上炭錢,這樣養(yǎng)豬的成本有多高?”
“我大半輩子都是這樣煮著喂的,也沒見窮得揭不開鍋?!眲⑷哪赣H第一次在兒媳面前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八斤坐不住了,起身,惡狠狠地瞪了劉三媳婦一眼,自顧自的走了。劉三媳婦望著婆婆,低下頭,欲言又止。
土墻院里,八斤媳婦望著斷了氣的大黃牛,眼淚流成了河,嘴里不住地念著:“斷了,斷了,真的要斷了嗎?”八斤望著躺在草堆里曬太陽的那個快五十歲的傻兒,知道媳婦嘴里說的“斷了”指的是他家的香火。
八斤老兩口本來計劃好,年底把大黃牛賣掉,給兒子尋個同樣呆傻的媳婦,自己再把孫兒養(yǎng)大,也算給祖宗有個交待?,F(xiàn)在,被毒死的大黃牛一文不值了,這下該如何是好?
長麥地,劉三的母親拄著拐杖,站在地頭張望。一排排整齊的苞谷正在戴紅帽,并沒有她想像的高矮不齊,病死枯黃。風(fēng)吹過,翻起的綠浪一浪接一浪,多么像孩子們你追我趕的面孔。這片綠綠的莊稼地,有她的汗水也有她的希望。她多么希望不用起早貪黑地除草施肥莊稼能長好,她多么希望八斤成群的黃牛從她的地角經(jīng)過時別吃了莊稼,她也多么希望子女不再從她手里接過那些跟隨她苦了大半輩子的農(nóng)具?,F(xiàn)在好了,村里就只剩下些老頭老太太了,孩子們不是在外讀書就是在外打工,如果不是自己病了,兒媳也不會回家。
劉三的母親想知道兒媳到底用了什么“魔法”,這片莊稼地怎么被收拾得如此整齊。她鉆進(jìn)苞谷林,苞谷苗粗壯筆直,像一個個壯漢。地上,一排排苞谷中間的熟地草自動枯黃。她不得不贊嘆兒媳的“科學(xué)”。想想從前,自己要在這片地里薅兩三天才能把草薅完。她還記得有一年自己生病忙不過來,這塊地里的草就是八斤半夜悄悄幫她薅完的。走著走著,她停住了腳步,腳下已死亡枯黃了的草很明顯剛被割過。她想起八斤那天的的神情,明白八斤的大黃牛是怎么死的了。一種不安的情緒迅速籠罩在她的心頭。
年輕的八斤養(yǎng)了一群牛,他常常把牛趕上青沙坡人就回了家。路邊的莊稼地沒有不被他的牛糟蹋過,尤其是劉三的母親緊挨著青沙坡的那塊長麥地。有一次八斤晚上沒有及時把牛趕回家,一群牛把那塊地里的莊稼都糟蹋得不像樣了,可劉三的母親從未責(zé)怪過他半句。八斤也仗著每個春天村里人都要借自己的牛耕地,從不向誰道歉。這些年,村里的人早就用機(jī)器耕地了,封山育林的山坡也不允許隨便放牛了。八斤也老了,牛多了也照顧不過來了。晚年的八斤眼看就可以享兒子的福了,可誰能料到,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因?yàn)檐嚨湸羯盗?,另一個在礦難中失蹤了。別人家健健康康的兒子三十七八都還在打光棍,八斤家的傻兒誰還會嫁?八斤老兩口的頭發(fā)愁得白花花的。
劉三的母親回到家,打開箱子,把一個用花布包裹著的木匣翻了出來,抱著木匣就往八斤家走去。
“大兄弟,對不住,這是我的棺材本兒,本想著留到我百年之后再用,但是現(xiàn)在國家已經(jīng)全面推行火葬制度改革,我留著也用不上,你拿去再買一頭牛吧?!?
加油,再寫一篇,你有寫作的天賦,別浪費(f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