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沉默的父親(散文)
平生寫過很多東西,但很少寫我的家人,一是我的家人沒什么突出的地方,與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一樣,寫出來也就是你我他的縮影,沒有讀的必要。二是我不想提及我的家人,感覺一提起他們我就想流淚,因為父母都成為了時代的犧牲品,怕自己一怒之下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而影響祖國的和諧發(fā)展。
忙累的生活讓我忘了時日,偶翻日歷才知道,父親節(jié)又到了,這讓我想起已故多年的父親!我忽然感慨起來,就情不自禁的拿起了筆……
記憶中的父親,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沉默。用母親的話說:看驢上樹他都不會笑!后來,隨著我年齡和文化的增長,我隱約感覺到父親的沉默,是一種用語言無法表達的對現(xiàn)實的一種抗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懷揣的夢想在現(xiàn)實中孵化,此生無望!沉默是無奈的結(jié)局。
父親出生于我黨誕生的第二年,也就是1922年,正是國家風起云涌的年代,當時的家庭成份用后來土改黨的標準化分的話也就是個地方小地主。家里有幾十畝地,雇了幾個長工,另外還開了個學(xué)堂(當時叫私塾)和油坊。父親十幾歲的時候,就跟著爺爺跑生意,爺爺年齡大了就干起了牲口行,現(xiàn)在話叫經(jīng)濟人。父親十六歲就獨自跑江湖了。那時候正是三幾年,鬼子進了中國,我們所在地理位置是白區(qū),日占區(qū)和紅區(qū)交界的地方,父親往來于三個區(qū)之間,用他聰明的智慧,冒著很多風險,做著一些犯禁的生意。我記憶當中父親從沒提起過他那些歷史,現(xiàn)在我明白,不是他低調(diào),而是那個年代讓他緘口不言,那個時代,他的歷史就是恥辱。后來,我從他鄉(xiāng)回到故里,國內(nèi)形勢有了大的改變,一些故事都是當年給我家打長工的幾個人,向我說的,偶爾他們還來一句少東家,這讓我想起了很多電視劇里那少爺?shù)男蜗蟆?br />
“少東家的故事我知道最多,他可比你還聰明,雖然沒有你文化高”,十幾歲就在我家做放牛娃的孤兒現(xiàn)在已是耄耋之年的老長工王開好向我訴說起父親的往事,滔滔不絕……
父親曾經(jīng)娶過兩房夫人,我的母親是二房。父親比母親大十幾歲。大房沒有生育,解放后,政府分了我家的土地,農(nóng)蓄農(nóng)具,學(xué)校等所有財產(chǎn),也分了父親的妻子,為配合政府的工作,父親不得不把大房給休了,父親開創(chuàng)了我村歷史上的離婚先河。
1938年,鬼子進了中原,抗日戰(zhàn)爭全面暴發(fā),父親領(lǐng)著本村的年輕人,把自家油坊的油,挑到日本占領(lǐng)的蚌埠市去賣,父親在飯店吃飯時發(fā)現(xiàn)酒特貴,一問小二才知道,鬼子控制外地酒不準進入蚌埠,于是,父親發(fā)現(xiàn)了商機,販油改成販酒,為了躲避關(guān)卡檢查,父親想了個絕招,半桶酒上面裝上半桶油,因為油比酒輕,飄在上面,鬼子偽軍一次都沒查出來,結(jié)果,半桶酒的利潤是好幾桶油的利潤,父親小賺了一筆。
因為地方政府不同,貨幣價值也不一樣,當時阜陽屬白區(qū),紙幣貶值,銀元緊缺,正府嚴控,父親為了將本地銀元帶入阜陽地區(qū)出售,他請工匠將裝油的巴斗桶做成雙層,每個夾層里都能放幾十塊銀元,然后在裝上油,順利的獎銀元帶入阜陽城里,銀元換成了紙幣后,父親又用紙幣從腐敗的國軍手里買了幾條槍,但槍支要想運出城是件非常難的事情,父親絞盡腦汁想出一招,他買了一副棺材,把槍支裝在官材里,又雇了十幾個人,都披麻帶孝,哭哭啼啼,順利的混出阜陽城。槍支販回來了之后,賣給了地方土八路,換得了銀元,大賺了一筆。當年幫父親抬過棺材的一位老人,說的神乎其神,我感覺象聽老梁說故事。后來,我也聽母親說過這件事情,母親因為好奇,拿槍把玩的時候走了火,子彈從對面坐著的父親腋下飛了出去,槍聲驚動了地方游擊隊,只一會的功夫,他們就集合包圍了我家大院。
有一次,父親帶著賣了槍的銀元坐船過河,靠岸時,上來一幫土匪,父親想,這下完了,一個多月的心血算交代了,情急之下,他看到船家鍋灶上有個煙囪,他迅速走過去,將一包銀元扔進煙囪,又迅速離開煙囪站到人群當中,土匪上船之后,讓人都站到一邊,挨個收身,當一個土匪要收他身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土匪竟然是自己家鄉(xiāng)徐村的一個熟人,父親敢緊將草帽拉下來遮住了自己的半邊臉,那土匪匆忙中卻沒有認出他來。待土匪走后,父親與船家溝通,給了船家兩塊銀元,將煙囪里的東西取走。后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問長工,為什么父親當時不去認識那熟人土匪哪,認識了事情不是更好辦嗎?長工告訴我說:少東家很聰明的,你想,萬一少東家知道他是土匪,回家就有說出去的可能,誰希望家鄉(xiāng)人知道自己當土匪呀,那樣的話,他就會殺人滅口,或者拉你父親一起做土匪。我聽了感覺有些道理。如果換了我,我也許上前拉著那土匪的手:大哥,我是幽靈,不認識我了?然后,聽到一聲槍響。
那些都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因為我家的一個長工當了黨的領(lǐng)導(dǎo),看在爺爺父親當年對他的好,就沒給我們劃成地主成份,劃了個中農(nóng),比地主高級,比下中農(nóng)低級。因為父親沒干過農(nóng)活,在生產(chǎn)隊里始終干些固定的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的農(nóng)活,比如飼養(yǎng)員,倉管等。五八年大躍進,那是個瘋狂的年代,父親受不了那種要命的勞動,經(jīng)常被批斗,說他是當年流竄三區(qū)的軍火販子漢奸不勞而獲剝削窮人的寄生蟲。不久,六零年的饑荒來了,我們村收的糧食紅署堆積如山,人卻餓死了三分之一,有九家滿門絕死,我的爺爺餓死之后,父親埋葬了爺爺,拿出了當年跑江湖的勇氣,挑著我兩個姐姐,帶著母親,開始了漫長的闖關(guān)東逃生生涯……
當我出生在祖國東北部那個茅草房的土炕上的時候,一個新的年代——文革又開始了,因為我是闖關(guān)出生的,所以,父親給我取乳名:關(guān)東!
文革其間的父親,隱瞞了自己的身世,父母對外人關(guān)于家庭歷史只字不提,但也免不了引起一些革命性覺悟較高人的懷疑,后來革委會的人遠去安徽調(diào)查父親的身份,但由于父親在家鄉(xiāng)口碑較好,沒查出什么。當我上高中的時候也不知道家族的歷史。只是夜半深更的時候聽父母親叨咕以前什么生意的事,也是一只半解。
父親的一生,不是什么偉大的一生,一生說的話沒有母親一年說的多。他多半是不語言的,這與他走過的那個年代也許有很大關(guān)系。別人與他說話,他只是偶爾笑一下,這也讓他在文革時少了不少麻煩,在我的印象中,他是非常嚴厲的人,以至于我非常怕他,雖然他很少說我打我。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漸漸長大,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四十多歲了,當我二十歲長大成人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
改革的春風溫暖了寒冷的三江大地,劃時代的變革開始了,落葉歸根的理念始終纏繞母親思故的心,八十年代初,父母帶著我和妹妹告別了兩個已經(jīng)出嫁的姐姐,舉家回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故里——安徽。
回到故里,父親同時代的人坐在一起,稱呼著彼此的外號,這些外號都是父親當年給他們起的。每當談起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他們奔走江湖的歷史,大家都夸贊父親睿智聰明。至此,我才知道我的父親是我所不能及的,如果不是社會氣候的變換,父親,也許能成就一番大事。
1994春,父親因病于安徽老家去世,享年74歲。
父親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沒有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做為他的唯一的兒子,從來不曾埋怨過他的本事能力。而我,至今,也不曾讀懂他那顆沉默的心。因為自己的無能,我沒能讓父親過上好日子,自父親去世后,每當夜深人靜失眠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他,在他晚年的時候,得了老年癡呆,由于家庭原因,我沒能照顧好我的父親,這讓我一生都在內(nèi)疚,這一生,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的父親!至死,我也不能原諒自己!
逝者長眠,生者長憾!安息吧,我的父親!
幽靈:2016.6.18日夜淚筆于安徽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