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小寓言,大意境(賞析) ——讀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
一
??思{說:“從人類總的狀況來看,人們?nèi)匀皇窃诿つ繜o知中摸索著走向進(jìn)步與文明?!惫磐駚?,無數(shù)人都在為豐富人類思想的維度而努力。蒼涼的西海固本土作家石舒清,通過一頭穆斯林祭祀亡人的神性老牛,啟悟了主人糾結(jié)的死亡意識,從而挖掘出卑微生活場景中普遍意義上的精神光芒。這就是他的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對生命終極價值的探尋。
小說記述回族老人馬子善妻子亡故,而宗教觀念里每個亡人即是罪人,會在冥冥處接受拷問,需要生者奉獻(xiàn)祭禮,舉行搭救儀式。兒子不肯輕待母親,準(zhǔn)備在四十祀日殺掉家中唯一的犁田老牛。祀日將近,舉念正途的老牛從食槽的清水盆中看見了銀光閃閃的刀子,開始不飲不食,清潔內(nèi)里,平靜迎接犧牲。通篇僅有墳院送葬、舉意祭牛、兒子洗牛、牛絕飲食、祭祀殺牛寥寥幾個情節(jié),人物也僅有父子、老牛三個,但筆端深入人物內(nèi)心,層層呈現(xiàn)角色內(nèi)部的情感波瀾,使人物血肉飽滿,情感動人。清水刀子意象的設(shè)置,增加了主題的多義性;主麻、古蘭經(jīng)、搭救亡人等穆斯林宗教元素的吸納,增加了文本的神圣感;象征、隱喻、場景刻畫、意識流等手法的運用,使寓言式的文本簡中見繁,靈氣充盈。
作者是吃五四作家的奶長大的,也繼承了從庸常生活開掘宏大主題的雄心。熱衷于啟蒙的前輩們往往輕視日常,構(gòu)筑精神的象牙之塔。石舒清這篇也是象牙塔里的小說,但他立足回民生活日常,進(jìn)行深度的人性與情感開掘,有著對生命價值的深入思考,是五四文脈的重新疏通和延伸。
記不清誰說的了,文學(xué)藝術(shù)應(yīng)有三重境界,一是情感美,二是哲理美,三是宗教美。此文問世已經(jīng)十年,展卷之時仍有撲面的生命氣息。
二
文中老牛是殉道者的形象,為救贖他人而獻(xiàn)身,其實反映了作者的生命價值取向,弘揚一種宗教意境的悲壯之美。這種崇高的價值觀,也是人類社會所亟待的,仁人志士所踐行的。
這頭老牛一生被人役使,拉朽了幾張犁,被鞭打驅(qū)使,連揚尾拉糞時也不被允許停歇,它象征了平凡勞苦的人生。但它也有過和馬子善老人一樣年輕暴烈的時刻,它會在勞作中“不時就將自己那樣一個健壯而沉重的身子騰起在半空,在半空里有力而又極度緊張地扭曲一下,它后面還是拖著犁的啊,就將地犁得亂七八糟”。這看似卑微的生命,并沒被歲月壓垮,隨老境降臨處處顯出從容超然,寵辱不驚地享受著生活的賜予。被兒子用草繩牽著時,反而像引領(lǐng)著主人。它平靜接受洗浴,咀嚼多汁的青草,飲用可以開出白蓮的清水。在它被舉念為四十祀日用牛前夕,它的靈性之眼穿越群星,上達(dá)天庭,清晰看到清水里的刀子。從此,它不飲不食,安詳?shù)赜们鍧嵵|去迎接死亡,用生命搭救有罪的世人。它勞役一生,歸于犧牲。它既具有古老華夏農(nóng)耕文明的特質(zhì),又因舉念正途,升華了死亡的價值。
這世間,眾生平等,萬物有靈。滄海中有悲壯的鯨落,叢林中有大象臨終尋找出生之地,農(nóng)人的槽櫪之間,高貴的老牛在清水里看見了令靈魂重生的銀閃閃的刀子。這里的清水,可以指清白如水的生命,刀子可指命運中的意外或死亡。清水里的刀子也可理解為正是因為擁有清白如水的生命,才配看見和擁有雕刻、升華靈魂的刀子。
作者用逼真的細(xì)節(jié)刻畫、動人的場景渲染,用光與影、色彩與線條,造成強(qiáng)烈的視覺對比,來刻畫老牛的獻(xiàn)祭過程。牛安詳?shù)厥芟矗骸扒宄康年柟庹樟亮藟Ρ诤团5囊徊糠?,使牛身有著兩樣顏色。在光里的那一部分黃著,顯得干燥,處在陰影中的部分卻是紫色,顯得厚重?!迸O闾鸬剡M(jìn)食:“肥嫩的苦苦菜葉被牛大口大口香甜地吃著,看著牛癟癟的肚子有些夸張地鼓起來……它一天一天地健壯起來,一天一天地年輕起來。”平靜地絕食:“過了一天,過了兩天,牛還是不吃,盆里的水有些渾了,草也蔫得像野風(fēng)吹過一樣,牛肚子觸目驚心地癟下去了。兩個后胯那里有著兩個深坑,里面可以臥兩只母雞了。但牛依舊靜靜地立著,雙眼微閉,依舊在輕輕地反芻著。沒有什么可以質(zhì)疑的了。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這樣韜光養(yǎng)晦,竟為人役使地度過了自己艱辛的一生?!迸n^斬落后的平靜與寬容:“他看見一個碩大的牛頭在院子里放著,牛頭正向著他,他不知道牛的后半個身子哪里去了。他覺得這牛是在一個難以言說的地方藏著,而只是將頭探了出來,一臉的平靜與寬容,眼睛像波瀾不興的湖水那樣睜著,嘴唇若不是耷在地上,一定還是要靜靜地反芻的。他有些驚愕,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張顏面如生的死者的臉。”
作者運用過硬的景物素描功夫,情景交融的氣氛渲染,并通過父子二人的心理襯托,成功塑造出老牛高貴的殉道者形象。
三
馬子善老人是和老牛互為依托,互為轉(zhuǎn)化的人物,作者在他身上寄托了生死思考,文章是以他的心理視角展開的。有一半篇幅老人是在意識的河流里潛泳,偶爾探出腦袋張望一下外部世界的星空、日光、經(jīng)卷、老牛、高樹、喳喳不休的麻雀,做一點不得不做的事情,又繼續(xù)在心河里漂流,直到完成生命的感悟。這篇頓悟的小說,有意與細(xì)膩的心理活動合拍。舒緩沉靜的敘事節(jié)奏,仿佛七十多歲的馬子善老人在親身娓娓講述。
小說開篇,立即把老人放置在迥異日常的特殊境遇中,老妻死了,人群散盡腳印雜沓的墳院,徘徊生死之門,這是最能引發(fā)死亡意識的時刻。他感慨人生苦短,同一面炕上滾了幾十年的妻子成為墳包,自己從鮮活的嬰兒強(qiáng)壯的青年瞬息老到不堪。兒時村莊隨著墳院擴(kuò)大幾倍,死人多了,活人更多。來去的腳蹤,最終將定格于此,幾身暫時逃脫死神之手,不久亦將歸來。而子孫日后也將來此,而留給子孫的家終成誰人之家?他眼中的塵世,勾心斗角,爭爭吵吵;他眼里的天是鐘面,日頭是劃來劃去的鐘擺;他當(dāng)年用小毛驢接媳婦的情景宛在目前,她墳頭的土已比前一刻干了。這一番俯仰瞻顧,寫盡了老人內(nèi)心的滄桑,人世的感慨,刻畫出一個多思善感、幾許哀愁的遲暮老人形象,令人心有所動。接著他想到自己喪葬之地尚無著落,應(yīng)及時謀劃,又糾結(jié)自己無法知曉死期,難以有尊嚴(yán)地死去。
“他想自己若是知道自己歸真的一刻,那么提前一天,他就會將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穿一身潔潔爽爽的衣裳,然后去跟一些有必要告別的人告別,然后自己步入墳院里來,找到自己的長眠之地,含著清淚,誦著《古蘭經(jīng)》,聽任自己的生命像和風(fēng)那樣一絲絲吹盡。想到必死無疑的自己連自己什么時候死都不知道,想到自己會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死掉,他突然覺得一種異常的傷感與恐懼?!边@是他的心結(jié)所在,也是作者探討死亡價值的伏筆,也是下文用牛搭救亡人事件的發(fā)端。
當(dāng)兒子提出祭祀殺牛,老人虛弱的反詰表明他的不忍,默許表現(xiàn)出他性格的順從和淡然,感嘆苦苦菜的多汁再次表露對殺牛的感傷。當(dāng)??吹搅饲逅锏牡蹲佣鴱娜萁^食,老人感恩到哭了起來。磨刀時銅瓶、磨石、銹刀的隱喻,顯示老人已開始打通心結(jié),了悟生死,正視自己和死亡的關(guān)系,并勇敢行動來參破最后的生死玄關(guān):“他借了村里最好的磨石來,灌了一銅湯瓶清水,把清水倒在磨石上,磨石上就像顯出了一篇碑文。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好,紅銹在清水里像血絲那樣遲疑地流動著,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出銀子那樣的光來。他突然想牛在清水里看到的刀子,是自己磨的這一把么?”
兒子是與老人對比的角色。他不愿草率舉辦搭救儀式,既有虛榮攀比心態(tài),更有對亡母的摯愛,對舉念老牛有著堅定的意志。他每日洗浴老牛,精心飼喂,并對老牛感恩,是一種功利的世俗激情。當(dāng)牛絕食,他驚慌,見父親流淚,他無措。與馬老人相比,他還拘于俗念,對天道事理尚不通達(dá)。這是年輕面對老邁的不足,但他盡心完成祭祀,解救了亡靈,成全了老牛,達(dá)悟了父親,也正是老邁的生命所不能為的。這,也許就是生命不同階段的悖論吧。
四
作為一個小說愛好者,讀《清水里的刀子》真正觸動我的,還不是立意的深刻、結(jié)構(gòu)的匠心、語言的精美,而是作者對人性的深度發(fā)掘,對人物情感的細(xì)膩把握。
小說不是哲理,但有哲理的血統(tǒng);小說不是宣教,但需要日常里生發(fā)的思想;小說不是詩歌,但要貧瘠里開發(fā)出的詩意。
小說是寫人的藝術(shù),也是真善美的藝術(shù)。前者需要我們撥開世相體察人心,把握普通人波瀾壯闊的情感;后者需要我們踏踏實實做人,按真善美的圭臬修煉自己。
我想,有朝一日若能在生活的清水里發(fā)現(xiàn)一把銀光閃閃的小說的刀子,則是自己生命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