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
　　 鄉(xiāng)都何在，誰處覓蹤？
　　 我站在山頂，眼前裸露的河床像一條蜿曲的黃絲帶，飄向不可知的遠(yuǎn)方。
　　 河是干河，黃沙裸露；草是荒草，幻影依依。
　　 據(jù)說，這里是湖廣填川的起點。曾經(jīng)，一道詔書或敕令，無數(shù)先人滿含熱淚辭別故土，拖兒帶女揮手從茲去，踏上漫漫征程，從此植根巴山蜀水。
　　 山河迢遞，煙水蒼茫。鄉(xiāng)音，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隨風(fēng)飄灑而扎根開花；多少年過去，鄉(xiāng)都，成為回不去又忘不掉的一個符號。一代代洇浸于血脈，
　　 百年千年，風(fēng)物變換。
　　 時間固執(zhí)地覆蓋了一切。
　　 漠漠黃沙覆蓋了滾滾激流，無邊衰草覆蓋了青野黃疇，獵獵風(fēng)聲覆蓋了浩蕩離愁。
　　 所有的存在，都將被時間明目張膽地篡改。
　　 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
　　 包括此刻我立于山頂?shù)尿G目游懷。
　　
　　 【一朵白云正從我頭上路過】
　　 冬日的山頂，空無一人。我坐在一塊爬滿干癟苔蘚的青石上。陽光斑斕。
　　 一朵歡喜的白云正從我頭上路過。
　　 它的游弋，是那樣輕盈、飄逸和從容。
　　 我已經(jīng)忘記了白云的樣子。
　　 因為，很久以來，我沒有遙望過天空。
　　 我知道風(fēng)在天空。風(fēng)像一具張開的帆，搖蕩著天河之水；
　　 我知道日頭在天空。日頭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刺得大地睜不開眼；
　　 我知道星星在天空。星星像一盞盞明亮的燈，照著回家的路；
　　 我還知道，蝴蝶在天空，蜻蜓在天空，飛鳥也在天空。
　　 蝴蝶在天空撲棱翅膀，蜻蜓在天空顧盼飛揚，飛鳥在天空傾情歌唱。
　　 我沒有遙望過天空，因為我被眼前的利益所拘囿。
　　 眼前的利益太多，讓我目不暇接。天空于我，只是久遠(yuǎn)的夢。
　　 夢里的白云不再是白云，是一塊塊不斷撕扯和牽拉的布。
　　 我包裹其中，如初生嬰兒迷惘。
　　 但我的目光，滿含對世界的欲望。在欲望的世界，我舞之蹈之，不屈不撓。
　　 我知道，這就叫俗世生活。
　　 我戀戀不舍，起身與那朵歡喜的白云告別。
　　 下山的坡道上，松針不斷在腳尖抖落。
　　
　　 【那個在山間行走的，像是我父親】
　　 那個在山間行走，走著走著就不見了的人，像是我父親。
　　 他像一株干瘦的樅樹，佝僂著身子，走在山林間。
　　 仿佛行色匆匆。
　　 他的影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從那個久遠(yuǎn)的年代返回。我站在他的身后，久遠(yuǎn)的歲月在我眼前盤旋。我知道，他曾經(jīng)腰板挺直，健步如飛，身上每一條裸露的青筋，都是力量的象征。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再利索了，像一臺磨損得要報廢的機(jī)器。
　　 曾經(jīng)，他是不是也和我父親一樣，一把茅鐮一條沖擔(dān)，把有限的空閑時間，都放在山間丈量？
　　 雞鳴、夕照；晨風(fēng)、霜雪，時光的刮刀，從我心尖劃過，滿是蹌踉之花。
　　 我目送他消失于叢林深處，像是與一輩古人告別。
　　 若干年后，佝僂如我，也和那個走著走著不見了的人一樣。
　　
　　 【度泉寺】
　　 幾乎每一個清晨，我會從度泉寺門前經(jīng)過，往前再走一小段，折身。
　　 寺建造得很普通，僅幾間平房，屋頂蓋的是小黑瓦，毫無“大雄寶殿”幾個字迸發(fā)出來的氣勢。但我喜歡佛門前的那種黃黃亮亮，仿佛真是慈航普度。
　　 這個時候，寺門前的香爐，幾柱佛香照例還沒有燃燒盡。淡淡的香味，娉娉裊裊濡滲到血脈中，別有一番感覺。
　　 我一直沒有看到過點燃佛香的師太，大約是我走到這兒晚了的緣故。有時候，我還能聽到寺里傳來的念經(jīng)聲，嗡嗡嚶嚶。應(yīng)該是在做早課。她們念經(jīng)的聲音，正如她們波瀾不驚的生活，少了平上去入的變化。但是，平心而論，假如我過的日子真是晨鐘暮鼓，我肯定會心有不甘。世間叫葉公的人太多，能免俗的少之又少。
　　 對寺的本身我并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這寺廟的名字。佛之旨要，在于度化眾生。塵寰需要度化的太多，在我看來，泉是最應(yīng)該忽略的。
　　 它從幽深處來。世間哪有幾件物事比它清澈啊，還要勞煩忙得焦頭爛額的佛？
　　
　　 【每個名字都是故事】
　　 我每天都會在這群樓宇間穿行。只要有空閑。
　　 這群樓宇并沒有什么特別。特別的是它的名字。
　　 孝感樓、亭川樓、仙居樓、柏子樓、望月樓、萬松亭、旭日軒、義井府、朝云軒、麻姑閣……
　　 稍微知道一點麻邑文化，這些名字就不會陌生。每一個名字后面都是故事。
　　 孝感、亭川、仙居，舊縣志記載，麻邑“初分四鄉(xiāng)，曰太平、曰仙居、曰亭川、曰孝感,統(tǒng)一百三十里，里各有圖”，四鄉(xiāng)中“太平”后來分離出來成為黃安的主要部分。挺有喜感的是，劃到紅安的“太平”，這個名稱至今還沿用，留在麻邑的三鄉(xiāng)卻“山川異域”了。柏子樓、望月樓、萬松亭、旭日軒、義井府、朝云軒、麻姑閣，基本上就是康熙縣志中提到的“邑中八景”，每一景故事摞著故事。如萬松亭三個字就有蘇東坡和縣令張毅的影子，朝云軒是“鳳嶺朝云”的縮略，行走其間，可以讀出名字以外蘊含的秘密。
　　 漢字的有趣在于，有時僅有肉眼得見的“臉蛋”，有時“臉蛋”之外，還有獨具一格的“靈魂”。
　　
　　 【和一只鴨子度過一段休閑時光】
　　 那是一只磬黑的半大水鴨。紅嘴。
　　 鴨背上有幾片羽毛放著幽光。
　　 磬黑的水鴨在清亮的水面，不停地鉆上鉆下。
　　 仿佛覓食。
　　 我以俗世的眼光看，水至清無魚。實在不知道鴨子為什么這般樂呵。
　　 看著它樂呵，我也樂呵。
　　 就這樣，半個時辰過去，我們一起度過一段休閑時光。
　　 轉(zhuǎn)身，江湖再見。
　　 （2021年1月，斷續(xù)作于孝感鄉(xiāng)都風(fēng)景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