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情到深處(小說)
廣州白云國際機場開往新西蘭的航班就要起飛,坐在懸窗邊的獨孤思華靜靜地望著窗外飛機展開的巨大機翼出神。這是她的告別之旅,是她的“愛情”終結(jié)之旅,是她的深情稀釋之旅,至少她是這樣想的。世界上最沉的重負不是泰山壓頂,不是深陷囚牢,而是愛而不得,思亦難收。心,就那樣被牢牢地禁封在地心深處,被千萬條鐵索纏繞,無力、無助,進不得,退不舍,苦苦地徘徊,苦苦地掙扎,并且心甘情愿地在這樣的徘徊和掙扎中自虐般地虛度所有的年華,讓時光瘦成一粒粒沙,于是有了塔克拉瑪干沙漠。
十年,整整十年!十年的等待,十年的期盼,十年的追尋,十年無怨無悔的熱愛,十年濃到極致的深情,都將隨著飛機的起飛,如同飛機留在天空的白色云氣一樣,最終將會無聲無息地散去,直到無影無蹤。曾經(jīng)的絢麗,曾經(jīng)心動,曾經(jīng)的刻骨銘心,曾經(jīng)的無數(shù)思念都將散去,讓荒蕪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被時光之水慢慢滋生綠洲,把風干的心潤澤。多么美好的愿望!真的很美好!如果可以放下的話。有人說,人生如茶,端起和放下之間釋放出絕美的顏色。只是,很多人都糾結(jié)于如何端起和怎么樣放下,能不能放下,如何放下,并在這樣的糾結(jié)中消磨,直到老了年華,瘦了光陰。這就是所謂的糾纏和牽系,人往往都被糾纏和牽系,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夠做到?jīng)]有糾纏和牽系?!只是程度的輕重罷了。
可能嗎?獨孤思華千百遍地問自己,她只是覺得心在隱隱在作痛,仿佛被利刃無情地切割,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血液流淌的聲音和血液的甜腥味,還有一個人躲在幽深黑暗的角落里舔舐傷口的凄涼。
獨孤思華真的再也沒有力氣去追尋一個或者“不愿意”讓她追尋的男人,想到“不愿意讓她追尋”這樣的字眼,獨孤思華依舊有些絲絲繞繞的淡淡的愁緒在心頭滑過,像微風吹過白色絲巾時不小心觸動了靈魂的翅膀,雖然只有那么暫短的一瞬,依舊沒有逃過她的心。世界上最純真的就是自己的心,永遠不會欺騙自己的。獨孤思華如玉雕般寧靜白皙的臉上掠過一絲看不見的哀婉,在她的臉上鍍上一層憂郁的光輝,讓她的臉更加的圣潔而高貴。幸??梢宰屇樕t潤,但是哀婉卻可以讓靈魂圣潔。
一個人用足足十年去追尋的愛情,尤其是看上去無望、絕不可能,但是還要義無反顧地追尋,甘愿被世人的嘲笑也義無反顧地追尋的愛情,絕對不是能夠說過去就過去,說散去就散去,說放下就放下的!只不過是不想再追尋罷了,不想追尋不等于徹底忘卻,不想追尋不等于不愛,不想追尋不等于不夠深情。只是累啦,絕望啦,放開自己罷了。
“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不是無情,而是把情濃縮到血液里,鐫刻到骨子上,鏤刻在靈魂中。這也許就是情深的極致。想到這樣的詩句,獨孤思華的身體像被電擊一樣猛地一振,她反復地在靈魂深處吟詠這句詩,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似不停地咀嚼回味?!扒榈綕鈺r情轉(zhuǎn)薄”,是自己真的不愛了,還是“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這么多年來,南宮嘉慧對自己看似無情又一直牽系的感情,不!是“感覺”,是真的無情,還是“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獨孤思華不能確定,那似有似無的極致愛戀,如同扎根在心底的大樹,早已經(jīng)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豈是說放下就能夠放下的?!刻骨銘心的愛戀怎么能夠像放下一片樹葉一樣輕松得不留痕跡?!徹底地忘卻——那是世界上最最不可能的事情,就算??菔癄€、山陵崩塌,也絕對不會忘卻。情是世界上最玄妙的思緒,只要是不經(jīng)意間闖入心里,就如同生根的紅線一樣纏纏繞繞,剪不斷,扯不斷,消不去。獨孤思華輕輕嘆口氣,苦笑著搖搖頭,有些無力地靠在懸窗上,感覺渾身軟綿綿的,如同飄在天空的云絮一樣,被風插上翅膀,飛向未知的縹緲的天宇。
獨孤思華一身紫粉色真絲挑花旗袍,靜靜地斜倚著懸窗,白皙的手指精巧地托著頭部,一頭深栗色的紋理短發(fā)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皮膚的白凈,如同秋天靜靜流淌的山間泉水一樣,清澈的目光里閃爍著淡淡的看不見的憂傷——讓人不忍觸及的軟弱的憂傷。粉色的唇膏被懸窗里透進來的橘黃色日光點染出柔和的淡粉色光澤。不得不說,獨孤思華的身上若有若無地從骨子里透出一種讓人敬畏的知性、優(yōu)雅、寧靜的美麗,是一個五十歲的中年女人經(jīng)過歲月洗練后從靈魂深處透出的絕美的魅力,是無數(shù)女人夢寐以求卻無法企及的魅力。
獨孤思華眉宇間藏著數(shù)不盡的憂愁,似乎連飄著淡淡香味的細微的呼吸都滿滿的傷感,讓空氣里布滿濃濃的憂傷。她的眼里閃爍著淚花,模糊了懸窗外的機翼,寬闊的停機坪,遠處的地平線,和地平線上灰藍色的天空以及天空里懸浮的大朵、大朵的白云。
“放下啦。”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像是放松,倒是有些嘆息。似乎下定決心一樣搖搖頭,似乎要搖去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絲,雖然有氣無力地在心里嘆息。眼角的余光里,她感覺到身邊站著一個人,似乎擎在空中的手要觸摸到她柔順的發(fā)絲,那微微顫抖的手指和同樣顫抖的身軀,讓周遭的空氣發(fā)出強烈的震顫,這震顫撞擊著獨孤思華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發(fā)出振耳的轟鳴,如同飛機正在轟響的發(fā)動機,讓她同樣不停地顫抖。獨孤思華猛然抬起頭,她的目光和她的身子一樣瞬間被雕塑在坐位上,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磁力牢牢地吸引著她的眼睛,她的身體,她的心,瞬間破碎了她幾乎用盡平生力氣,耗盡全部心力才下定的看似非常果決的“決心”。
“南宮嘉慧!”無數(shù)聲音在獨孤思華的心里轟響,如同飛過天空的無數(shù)轟炸機,輪番地對她的思想進行著無情的轟炸,讓她不能喘息,不能思考,不能動彈。又猶如遠古的雷音牽引著她的靈魂,讓她不由自主地瓦解心中剛剛涌起的飄忽的念頭。
就在她費盡心力地要“放下”的時候,她居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遇到了她癡癡地、苦苦地等待、追尋的男人,一個讓她魂牽夢縈的男人,一個讓她努力奮斗了十年的男人,一個拼盡全力去靠近卻怎么都無法靠近的男人,現(xiàn)在居然就這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身邊,滿眼淚光,渾身微微顫抖,伸出手指試圖撫摸她的秀發(fā)。
南宮嘉慧靜靜地站在獨孤思華的身邊,眼圈紅紅的,眼里滿滿的淚水,一只手如同雕像一樣擎在獨孤思華的頭上,幾乎可以觸摸到她的發(fā)絲,像一個淘氣的孩子試圖去捕捉站在草葉上抖動翅膀的蝴蝶一樣小心翼翼。他嘴角微微顫動,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說不出來,更似乎不知如何說起。就這樣怔怔地注視著獨孤思華,把萬千的思緒,無盡的愛戀,數(shù)不清的心痛,道不盡的相思通通糅合進眼睛里的淚水和注視的目光。
“南宮,南宮,嘉,嘉慧,嘉慧!”獨孤思華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她不是做夢,她用十年時間去追尋,傾盡心血,成就了自己,卻老去了年華的魂牽夢縈的男人就在她的面前,而且眼含熱淚,手指顫抖著試圖去撫摸她的發(fā)絲,眼睛里的目光和淚水告訴了她一切,什么都不用說——十年的忍耐和等待,十年日積月累的愛戀,十年壓抑的情感都在那擎在她發(fā)絲邊的微微顫抖的手指上,那滿含熱淚的雙眼里。
“是,是的!我,我愛你!”南宮嘉慧的聲音低沉而縹緲,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齒的縫隙間擠出來,又像來自遠古的洪荒,悠遠、蒼涼而悲傷。
“思,思華!我愛你??!我的文章掩蓋不住,我的哪一個字不是為你而寫?!我的哪一滴血不是為你而流?!我的哪一次呼吸不是為你而炙熱?!我的哪一次心跳不是為你而瘋狂?!我瘋狂地壓抑自己那如同巖漿般洶涌滾燙的情感,我害怕傷害到你,更害怕世人的目光,我是愛情世界里的懦夫!在這個漠視感情的年代,可以游戲情感,卻不可以付出真情。你真摯如烈火般的愛情嚇倒了我,我不敢,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守候。”南宮嘉慧如同沖破藩籬的小鹿,不再困惑、彷徨、恐懼,語氣也變得流暢:“我一次次地躲避,直到再也收不到你的信件,我恐慌啦!我的世界突然塌方,沒有了任何支撐,變得頹廢不堪。我不知道原來沒有你的日子是如此地蒼白。我要去找你!就算天涯海角,世界盡頭,就算踏遍萬水千山,耗盡余生,也要找到你!好好地,好好地,守護,你!”
瞬間洶涌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江河一樣滾滾而下,不停地拍擊獨孤思華的心,她胸口劇烈地起伏,眼淚再也不能被控制,沿著好看的臉頰滾滾落下,被懸窗外橘黃色的陽光折射出珍珠般閃眼的光芒。
“嘉慧!”這從靈魂里發(fā)出的聲音沖破軀體的壁壘限制,雖然被刻意地壓低,還是依舊如同傾瀉而下的瀑布一樣,沖擊著兩個緊緊吸引的靈魂,瞬間把他們纏繞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分開。她像一個回到家里的燕子一樣,不顧一切地撲進南宮嘉慧的懷里,兩條剛勁有力的臂膀瞬間緊緊地抱住她豐腴又不失彈性的身體,南宮嘉慧把整個頭都壓在獨孤思華的肩膀上,仿佛怕她再次會跑掉一樣,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肢。一股男性粗獷的氣息涌進獨孤思華的鼻孔,那是讓她安靜踏實的氣味,她像一個歸巢的燕子一樣,安然地倚在心愛的人的懷里,幸福如同翻飛的蝴蝶一樣翩翩起舞……
2010年元旦足足下了一天的雪,天地間一片蒼茫的銀白色,如同被仙人的妙手涂抹了一層薄薄的白色顏料,純凈得驚心動魄。幾只麻雀在窗外掛滿霧凇的柳樹枝上來來回回地跳躍,嘰嘰喳喳地歡叫,似乎在彼此描述神奇的見聞,又像似久別重逢的聚會,真是鳥類活躍,沒有一刻安靜。獨孤思華懶洋洋地躺在客廳里巨大的紫色布藝沙發(fā)上,呆呆地望著窗外銀白世界里喧鬧的麻雀出神。獨孤思華四十歲,就算是歷盡滄桑的歲月,依舊沒有在她白皙俊俏的滿月一樣明潔的臉上留下一絲滄桑的痕跡,如同白色羊脂玉精心雕刻一樣的鼻子,在暖烘烘的暖氣房里被日光映出淡淡的瑩潔的光。小巧的嘴巴呈粉紅色,如同技藝高超的繡女精心刺繡的花朵。秋季山間深潭里幽藍沉靜的水一樣的眼睛有些憂郁,是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憂郁,仿佛連呼吸都能流出來的憂郁。
懷才不遇說的就是獨孤思華這樣的人,一身傲骨,滿腹詩書的人是決計不能放縱自己去隨波追流,扎根在骨子里的善良和流淌在血液里的孤獨,歷盡人世滄桑后的覺醒,讓獨孤思華如同在荒野里踽踽獨行的旅人,找不到歸去的方向。無數(shù)個日子里,她都是這樣靜靜地窩在沙發(fā)里,望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二十年職業(yè)經(jīng)理人,拼盡全力地工作換來一身病痛,成就了很多人,唯獨虧欠了自己。展望未來,似乎沒有未來,沒有任何有意義可以讓她去拼盡全力的未來。就這樣等待時間的終點來臨,就這樣白白地來人世一遭,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痕跡,就匆匆忙忙地回到生命的原點嗎?!獨孤思華不甘心!日子就在這樣的不停糾結(jié)、不甘心里慢慢流逝,獨孤思華也在這樣慢慢的流逝里變得更加的孤獨和寂寞,常常就這樣呆呆地獨自度過一個下午。
很多時候,生命就是在這樣毫無意義的消耗里無聲無息地流逝。獨孤思華就這樣不停地消耗自己的生命,幾乎麻木地挨過一個個日出日落和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晚,覺得余下的生命都是蒼白的顏色,有氣無力的蒼白的顏色。生活像極了古井里的水,無波無瀾得讓人厭倦。
總要找一件事去打發(fā)這樣的厭倦,就是在這樣的心情里,獨孤思華去學習電子商務這種似乎很時髦的新鮮事物。七天的學習枯燥而乏味,獨孤思華的學習能力極其強大,然而她并不喜歡這樣的事物,只不過是為了打發(fā)無聊到麻木的時間。培訓的最后一天是政協(xié)禮堂的講座,講座也好,培訓也罷,總之都是打發(fā)時間,無所謂。獨孤思華跟隨眾人如同被牽引的木偶一樣走進禮堂,找了一個緊挨過道的角落坐下,百無聊賴地靠在椅子的后背上,低頭看入場券。四周是人群發(fā)出的喧囂聲,分不清音節(jié)的喧囂聲。
忽然,獨孤思華感覺到身邊有一股涼風掠過,下意識地抬起頭,一個身材不算高大,器宇軒昂的男人從她身邊疾步走過,普通的灰藍色羽絨服,拎著筆記本電腦,風塵仆仆的樣子。獨孤思華漠然地低下頭,不過是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而已,實在是說不上這個男人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
主持人的致辭終于讓禮堂里的喧囂漸漸安靜下來,然后是各部門領導冗長的老生常談,獨孤思華暗暗后悔在這里用這樣的方式想消耗生命,不由得哂笑,百無聊賴地用白皙纖巧的手指撫弄入場券,卷起來,再拉平,再卷起來,再拉平,反反復復,這張倒霉的入場券已經(jīng)被折磨得字跡模糊。
臺上的人究竟換了幾波,獨孤思華完全沒有一點兒的記憶,要不是在陌生的省會里不知道路徑,只得跟來時的大巴回去,她連等到散場的耐心都沒有。恍惚間剛才那個從她身邊走過的男子走上主席臺,不是發(fā)言、不是致辭,不是說套話,是在做電商市場分析。他聲音和緩舒適,沒有豪言壯語,卻有一股濃濃的家國情懷從那從容淡定的語音里傾瀉而出,漸漸形成蓬蓬勃勃的洶涌,沖擊著獨孤思華古井一樣麻木的思維,不停地掀起一陣陣狂瀾,把她的思維不停地推上浪濤的絕頂。獨孤思華不由自主地坐正身體,靜靜地注視著那張明亮得似乎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的臉,似乎那張臉上有一股磁石一樣的吸引力,讓她的目光不能片刻地離開。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不一樣的人,在這個急功近利的社會里依舊保持鮮明的個性和棱角,心懷天下、悲憫眾生,響當當?shù)恼婺凶訚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