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屋檐下(小說)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下雨?的,總之,郝阿舍剛一醒來就聽見屋外“噼里啪啦”的雨聲。這讓他本能地感到歡喜,可轉(zhuǎn)瞬間又讓他覺得惱怒。歡喜的是終于可以在這下雨的日子里懶懶床了,惱怒的卻是這一天一百六十塊錢的工資要泡湯了。說實在話,這下雨的日子最適合睡覺了。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屋檐滴水的聲音,那根本就是一首美妙絕倫的曲子。相信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沒有感受過在半睡半醒中聆聽美妙的音樂的那種愜意,但他郝阿舍有幸感受到了。
每每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下雨天,躺在學校宿舍里的床上迷迷糊糊的睡著,朦朦朧朧中聽到《美酒加咖啡》的那種享受,那簡直就是鄧麗君在用甜美的歌喉按摩他郝阿舍渾身的骨頭。不過今天,他?郝阿舍無論如何都睡不踏實,他感到心慌意亂。雖然是一樣的下雨天,一樣的屋檐滴水的聲音,可他郝阿舍卻怎么都聽不到鄧麗君的歌聲。在權(quán)衡利弊之后,他還是覺得這一天一百六十塊錢的工資更重要些。盡管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日子里,不管是起床來還是繼續(xù)懶在床上,這一天一百六十塊錢的工資都是要泡湯的,但他還是決定起床了。
可能是因為下雨的原故,房間里的光線有些昏暗。郝阿舍從枕頭下摸索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七點零一。平時這個時侯早都開始干活了。?郝阿舍是在建筑工地上干著鋼筋制作與綁扎的工作。這份工作收入相對來說要高一點。當然,收入高就得多受累,這繁重的體力活對郝阿舍這瘦弱的身板來說,也只能是秋雞娃下蛋盡命掙了。此時此刻的郝阿舍感到渾身疼痛,腰和兩條胳膊有些僵硬,除去左手食指和大拇指似乎沒有知覺之外,其余八根指頭像是皴裂了一樣生疼。連續(xù)三個月的奮力工作,郝阿舍真心渴望老天能給他放一天假,讓他好好緩解緩解這一身的疲憊??墒墙裉?,老天真的為他放假了,他卻又慌亂了。一天一百六十塊錢的工資對他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到處都需要錢。涵兒上學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孩子在物質(zhì)生活上再次感到少勢了。而且還欠一屁股的賬,雖說離婚已經(jīng)整整三年了,可結(jié)婚時借親戚朋友的錢還沒還清,無論人家催與不催,他郝阿舍覺得都該還了。
如果能有一線強勁的陽光透過那用廣告布代替窗簾遮擋著的窗戶該多好啊,可偏偏卻是這只適合睡覺的陰雨天。郝阿舍點燃一支香煙,恨恨地吸了幾口。
郝阿舍起床刷牙?洗臉之后,感到百無聊賴。他看著床邊上的那本《百年孤獨》,覺得當年的馬爾克斯也未必有現(xiàn)在的自己孤獨。屋檐滴水的聲音純凈的像是金黃色的胡麻油,不帶一點點的雜音。拳頭大的出租屋里也只能容納一張勉強夠他睡的床而已,哪怕再多出一點點能擺放一副棋盤的空間,讓他自己和自己下下象棋也好。更奇怪的是那個每天夜晚都要讓他心煩的女鄰居也是死了一樣的沉寂。雖然他與她未曾謀面,可他能從她每天深夜里發(fā)出的言語中判斷出來,她是個天天更換男朋友的主。因此他從根本上討厭她,內(nèi)心深處不由自主的排斥她。但此時此刻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渴望能和她說說話,就算是雞毛蒜皮的閑話,他也渴望。曾經(jīng)多么讓他癡迷的雨天啊!今天卻讓他感到胸口沉悶,他深深切切地感到真的是憋出了內(nèi)傷,他想打開那扇連著窗戶的門,好好的透一口氣。
雨是越下越大了,幾乎是連成線掛在空中的。郝阿舍住的這棟小二層位于省城中心的小康村。在城市改造的步伐中這種殘存下來的城中村并不多見了。所以,房東們?yōu)樵诓疬w之前還能撈最后一把租金,就盡量地能加的加了,該改的改了,于是一間房子就變成了兩間,院子就變成了過道。當然郝阿舍的房東也不列外。在加蓋在小二層對面的簡易房的屋檐下正掛著瀑布一樣的雨水。那棵緊挨著屋檐的棗樹,被急劇而下的雨水打落了太多的綠葉和青棗。而那些綠葉和青棗剛一落地就一齊擁擠著涌向院子中央的下水道。
郝阿舍蹲在門口看著屋檐下的那窩燕子。四只小雛燕正探著毛茸茸的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這風雨變換的世界。突然,它們一齊伸長脖子,張大嘴巴“吱吱”的叫了起來。沒有雷聲,卻來一道閃電擊落在鳥巢邊。原來是一只燕子將銜來的食物喂在雛鳥的嘴里,然后就棲身在一旁的電線上,抖抖身上的羽毛后又匆匆地梳理起修長的翅膀。接著又是一道閃電,又來一只燕子,同樣將銜來的食物喂給雛燕后就毫不猶豫地反身沖進了雨幕,消失在天際之中。而先前回來的那只燕子也鳴叫一聲,縱身沖向天空,消失在雨幕里去了。它們一定是忙著為自己的孩子尋找食物了,郝阿舍想,它們要在這樣的雨天里尋到食物,該有多么艱難???
“不吃你家谷子,不吃你家糜子,只在你家屋檐下?抱一窩兒子”郝阿舍猛然想起這句話,這是兒時媽媽講給自己的語言故事。燕子在來屋檐下筑巢時會用這樣的話語征得房主人的同意。當時并不在意,而這一刻,郝阿舍驀然明白了這句話中隱含著的艱辛與不易。是?。〖娜宋蓍芟碌纳钣姓l不是為抱一窩兒子?自己只身一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寄居在這陰暗潮濕的出租屋里,聽著自己不愿意聽到的故事,陪著自己不愿意露出來的笑臉,不也是為他的涵兒能有個比較舒適的生活嗎?就在昨天,房東老太太還不聲不響地鎖了他的門,就因為自己拖欠了她一天的房費。其實也不是他有意要拖欠她房租,只是早上起來的太早,而老太太卻在夢鄉(xiāng),他怕打擾她的清修,所以打算晚上回來的時候再給她。結(jié)果到晚上時工地上需要他加班。當他帶著夜色,拖著疲憊的步伐來到小屋門口時,卻看見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掛在門上,門被鎖死了。他站在老太太跟前很靦腆地說:“姨,我那房門怎么鎖著?”
老太太依在沙發(fā)里,一臉憤懣地說:“像你們這種年輕人,欠著房租不交清就卷鋪蓋跑人了,租子交了住,不交租子,我就鎖門。”
郝阿舍無言為自己辯解,十年前的莽撞與沖動早已消失匿跡了?。他陪著笑臉,畢恭畢敬地交了房租,拿了鑰匙。因為工地上不管吃住,才逼迫著他租住在這里,所以他祈求的是一種平和的環(huán)境,渴望的是一份安寧的生活。
不知怎么的,郝阿舍忽然想媽媽了,從來都沒有過的那種想念。三十大幾的人了,?第一次這么悲愴,也許是他太矯情了。他也想念女兒,而且十分想念。她們祖孫二人在小城里相依為命,這就使得郝阿舍不由得牽腸掛肚,也不由得黯然傷神。媽媽的一生,清苦、寒磣,為了兒女,就像這燕子一樣在風雨交加中忙碌了一生;可誰知拉扯大兒女后又要拉扯孫女……而女兒還小,來到這個世界上八個月的時侯就離開了媽媽。沒媽的孩子啊,像棵草。孩子的媽媽倒像一只杜鵑鳥一樣給別人的窩里下顆蛋后就遠走高飛了??伤掳⑸岜仨毜靡粋€人像那兩只燕子一樣對這個孩子負責,他覺得他應該擔負起這雙份的責任。只是他無力時刻在她身邊,陪著她。離家這三個月以來,媽媽時常在電話里安慰他:“孩子我照顧好著呢,吃的,穿的,什么都不缺,只是,我一睜眼的瞎老太婆子,不會教育孩子,不會教孩子讀書認字……”說著說著,媽媽似乎有些難過了。郝阿舍倒是不會懷疑媽媽那種封閉、保守中帶著誠懇與踏實的教育方式會對孩子有什么害處,因為孩子保守、踏實的性格中也不乏同齡人的機靈與好動。只是,每當孩子用稚嫩的聲音說一句爸爸我想你了的時候,他的心里就會劇烈的疼痛。
郝阿舍很肯定,封閉,保守,誠懇與踏實,未必不是好事,他郝阿舍就是在媽媽的這種教育方式里長大的。雖然有些軟弱,也很愚笨,可誰又敢說他的人生就是完美無瑕的呢?就連燕子這種行動敏捷的生靈,在思維方式上也有它的不足。當它非常利索地念叨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時候,下面的癩蛤蟆卻只用簡單的語言來了一句:兩五一十。郝阿舍不由得又想起了這個故事。同樣,在一個下雨天,房屋的主人對著雨中的燕子和癩蛤蟆說:“你們數(shù)數(shù)吧!誰先數(shù)到十誰就住在屋檐下?!庇谑?,癩蛤蟆和燕子就開始數(shù)了。顯然,燕子輸給了癩蛤蟆,可是后來卻在主人的屋檐下筑起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巢。他郝阿舍是不夠聰明,不會像癩蛤蟆一樣取巧?,但他憑著誠懇與踏實的態(tài)度,謹慎而又執(zhí)著地對待著生活。生活??!似乎對他不太公平,但他并不氣餒,依然迎難而上。?
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剛進這家工地干活的那一天,尤老板手里提著安全帽,蹲在彎曲機上對郝阿舍說,小郝,你把這個班帶上好吧?郝阿舍沒有吱聲,而正在和他一起安裝切斷機的鄒山卻鬼鬼祟祟地對他小聲嘮叨,一個月的帶班費是四千五百元,而我們一個月干三十天活的話要掙四千八百元,誰吃多了沒事干,操心受氣地給他帶那個班!結(jié)果,第二天尤老板就宣布了帶班人選:周永山。
鄒山和郝阿舍是同村同伴,同伴“當官”,他郝阿舍就理應鼎力相助。所以,當鄒山抱著那堆圖紙?zhí)癫恢獝u地說:“阿舍,你知道我這人只會當領導,卻不會翻樣,不會下料,你就幫幫忙吧。”的這句話后,郝阿舍就開始挑燈夜戰(zhàn)了。三棟樓,三萬平米的材料,那圖紙上蜘蛛網(wǎng)似的線條上所需要的每段鋼筋,都需要郝阿舍一一地計算出來,又一筆一劃地寫在下料單上。而這些本來是郝阿舍分外的活,所以,本該周永山操的心卻被他郝阿舍操了。而周永山卻成了理所當然的“王”,趾高氣昂地站在工地上,狐假虎威地指揮著所有的人。
他郝阿舍真不想和鄒山一樣在這行業(yè)里感到自己是可以呼風喚雨的,如果要那樣話,他知道他一定會比鄒山強??墒?,他更愿意同事們之間,和和氣氣、商商量量地干好每一份工作。
雨似乎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那兩只燕子先后飛回屋檐下,將掀來的食物喂給孩子們后就棲息在一旁的電線上。它們一邊梳理著羽毛一邊反復而又利索地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郝阿舍聽見隔壁的女鄰居也有了響動,她大概是起床了。應該是快中午了吧?郝阿舍忽然想起尤老板說:小郝,家和苑還有十萬平米的活,你給咱翻樣,一個平米給你兩塊錢的翻樣費。
好,只要有錢掙!
郝阿舍起身回屋,從床下拿出那把蒙著灰塵的雨傘,出了門,走進雨里。他決定,在這掙不了工資,也睡不成懶覺的雨天,去找尤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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