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女的爹在冬至那天掃雪的時候摔了一跤，不小心摔壞了髖骨。那時候五女的媳婦石榴正好出門送兒子小寶去了學(xué)校，回來后看見這個情況，馬上去攙扶他，誰知道老人疼得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石榴一邊慢慢攙扶爹坐起來，一邊埋怨：“好爹呀，你都八十多了，能掐掛住自己就不錯了，誰還指望你掃雪？這真是檀香木做拐棍——大材小用了。”石榴是個直性子，平時和爹說話總不免磕磕絆絆，但是心很好，行動上對爹很孝順，五女爹從來也不計較。
　　 說是說，看看爹不能動彈了，石榴知道事情不小，忙叫來鄰居幫忙，把爹送到了醫(yī)院里。醫(yī)生拍完了片子，說：“骨折了，要住院，你們看看做不做手術(shù)?！?br />　　 石榴拿不定主意，看著醫(yī)生發(fā)呆。醫(yī)生說：“八十多的人了，也不干什么體力活，我看還是保守治療，就不要手術(shù)了吧?！?br />　　 安排好了爹住院，石榴就想，是不是把這個事給五女也說說，就半開玩笑問爹：“爹，你老受這么大的委屈，要不要我給你寶貝兒子叫回來照顧照顧你？”
　　 五女的爹知道石榴的兩下子，心好嘴不饒人，也不生氣，只是笑著搖頭：“他那么忙，說好了過年回家，這不也沒幾天了嗎？還是等他回來了再說吧！這里不是還有你么？”
　　 石榴喜歡聽爹這樣說，這等于是承認(rèn)自己孝順，把自己當(dāng)作了女兒，嘴里卻說：“哪有兒媳婦給老公公端屎擦尿的，你也不怕別人笑話?！闭f完，也不等爹回話，電話通知自己的母親在家照顧兒子放學(xué)吃飯，然后去外邊超市給爹買了一些手使的東西。
　　
　　 這個時候五女什么都不知道，還在石家莊郊區(qū)自己開辦的飯店里忙碌著。
　　 說起來，其實五女的娘先是生了四個女孩子的，后來有點怕了，說什么也不肯再生了，可是架不住五女爹的軟磨硬泡，說：“最后再生一個，要是老天爺叫我老趙家絕后，我也就認(rèn)了。要不我一輩子到老這腸子也拉不展啊”。
　　 看看自己四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五女的娘害怕老家伙沒有香火失去了生活信心，對不起幾個孩子們，就含淚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五女的爹再生一個：“說好了，再生一個，是男是女我可不再生了！”斬釘截鐵地。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第二年春分沒過，五女就出生了。五女爹下地回來，將手伸進(jìn)五女的包裹里一摸，嘴就裂開到了耳朵根：“沒錯，是個帶把的！”
　　 自此，五女的爹就把五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花了，很是金貴。臨近上學(xué)了，每天日常行走都還是爹架在脖子上代步，到家還要砸砸娘的癟奶頭。
　　 后來五女的書終于沒有念成，初中畢業(yè)就外出飯店打工，也是那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五女就開那做飯的竅，沒幾年就做了大飯店廚師，做的飯菜很對客人們的胃口。
　　 “有兒沒有孫，不算立下根”，眼看看五女大了，五女的爹就心慌意亂起來，想早早把五女的婚事辦了，早點給老趙家留下后人，就托人說媒，順利地把本村的石榴娶進(jìn)了家。
　　 別看五女自小嬌生慣養(yǎng)里長大，但是心地善良，沒有壞脾氣，特別是結(jié)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寶后，更是體會了當(dāng)年父母對自己的養(yǎng)育之恩，所以對兩個老人十分孝敬，很得村里老人們夸贊。
　　 結(jié)婚后，眼看看爹娘年紀(jì)大了，兒子小寶教育也吃緊，石榴要在家養(yǎng)老顧小，五女就不滿足給別人飯店打工，和石榴商量了一下，就在自己以前打工的石家莊郊區(qū)開辦了自己一家飯店。
　　 干了五年，原說好的，今年干到臘月初十怎么也關(guān)門回家。和五女視頻聊天的時候，石榴經(jīng)常說：“錢也沒有個夠的時候，一家人這么一直分開也不是個辦法，孩子也想你。爹也想你?！逼鋵嵨迮?，石榴也想自己，自己也想家人，于是就一遍一遍說：“你放心，今年一定早點回去?！?br />　　 說多了，好像就是真的，石榴也就安心在家，等著盼著五女早點回來，一家人團(tuán)圓。所以這次爹摔壞了身子，石榴也就沒有告訴五女，心想自己受點累，五女也安心，就這樣馬馬虎虎地在醫(yī)院伺候了一個月的時間。
　　 之后，按照醫(yī)生的囑咐，五女爹雖然還不能自如行動，但是也沒有了住院的意義，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石榴就找了個出租車車，把爹拉回了家。
　　 剛回家的時候，五女爹精神很好，門前村后來探望的人都說，老家伙在醫(yī)院哪是看病去了，簡直就是療養(yǎng)去了，回來了白白胖胖的，好像城市里的老干部。
　　 五女爹聽不得這樣的話，往往這樣就來了精神，坐起來，好像是越發(fā)要展示自己，還時不時振動臂膀，好像做擴(kuò)胸運動一樣，說：“全靠我五女和石榴了，是我老來的福氣！”說完，看看大家羨慕的神情，便意猶未盡會繼續(xù)，“沒想到生了四個姑娘都遠(yuǎn)嫁了，我以為老了靠不住，誰知道五女和石榴是個好的，你們看吧，活著我這樣滋潤，等我老百年了，我的大事五女和石榴也一定辦得紅紅火火?！?br />　　 大家一聽雖笑，但是很善意，都說：“是真的，五女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孝順兒?！?br />　　
　　 安頓好了爹，石榴慢慢擺順了家里的生活，每天仍然是照顧爹吃藥吃飯，孩子上學(xué)，晚上閑暇了和五女視頻聊天，也不說家里的具體情況，使得五女安心，也能早點回家來，一家團(tuán)聚。
　　 可是事情漸漸奇怪起來，五女爹在家住了一段時間后，也不知道是心急出不了門憋得慌，還是有了什么心事，飯量逐漸小了起來。石榴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就自主去超市給爹再買了一些補品，在家里抽空就把爹扶出大門口，坐椅子上曬曬太陽?？墒切Ч淮螅瑳]過幾天，任憑石榴再怎么堅持，爹就是不起來，躺在床上很是沒有精神。
　　 后來擦臉的時候石榴發(fā)現(xiàn)爹脖子好像粗了起來，心下忖度，爹好好的不會有什么大病了吧？于是著急，就勸爹：“要不我們?nèi)メt(yī)院看看吧？可別出了亂子?！?br />　　 五女爹迷信，平時石榴和他打趣慣了，說什么他都不生氣，可是這一次他不高興了：“說的什么臊氣話，爹我還沒活夠呢！”
　　 石榴自知言失，擠眉弄眼溜出去，再不敢說話。晚上和五女聊天，再忍不住了，就把爹的情況告訴了五女，最后說：“你也不要著急，我看爹也是老了，性情古怪起來，什么事也不聽勸，跟個孩子一樣，等不了幾天，你回來了再說吧?！?br />　　 五女這次沒有再說“想你”的話，忽然神秘兮兮地對石榴說：“我可能要早點回去了，這邊昨天發(fā)現(xiàn)了新冠肺炎感染者，和去年一樣，我怕到時候封城了回不去家，所以想早點關(guān)門回去。
　　 石榴一聽吃了一驚：“怎么好端端地就有了那東西？那疫情是長了腿啊，一會南一會北地亂跑！”說完，又暗自高興，“這樣也好，你回來了你就安全了，我也放心，也想你早點回來呢！”
　　 第二天，石榴仍然去看爹，爹仍然老樣子，于是她做飯的時候不敢炒那干硬的菜，都是炒完再蒸的軟軟的，沖一碗奶粉，端給老爹吃。
　　 這樣沒過多少日子，還沒到寒假的時候，小寶的學(xué)校就放了假，說是疫情影響。石榴去學(xué)校接孩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口都設(shè)置了崗哨，封了路，進(jìn)出都要登記，她知道，和去年武漢一樣的疫情真的再次來了。
　　 晚上，再和五女聊天的時候，石榴把老家的情況告訴了五女，五女也說了那邊的情況：“這邊疫情發(fā)展很快，很多地方已經(jīng)封閉起來了，我這兩天就是給員工算工資，完了就回去，害怕到時候走不了，耽誤了回家?！?br />　　 聽了五女的話，石榴更擔(dān)心，整夜里輾轉(zhuǎn)難眠，心里不是個滋味。
　　 第二天，石榴照例過去安頓好了爹起床，爹有氣無力，擺擺手，示意自己就躺著，石榴知道他不想動彈，就要出去，爹咳嗽一聲叫住了她，看著她的臉色突然問：“五女那邊是不是出事了？”
　　 “出事？五女那能出什么事？”石榴一面搪塞著，一面想走。
　　 “不要瞞著我了，夜黑一晚上我睡不著，看電視都是說五女那邊出了去年武漢的糾纏事，你還瞞著我？”
　　 石榴知道這是瞞不過爹了，就故作輕松：“沒有你想得那么厲害，昨天五女說了，正在安排回家的事，過不了幾天，你就見了你寶貝兒子了——到時候可不要告我不孝順的狀呀！省得你五女打罵我！咯咯……”一笑出去了。
　　 到了下午，五女爹看見石榴端飯進(jìn)來了，就問：“我聽小寶說咱們這里也封路了，是不是有了情況？”
　　 石榴知道老爺子不糊涂，也就不敢再搪塞了，說：“河西那邊有幾個在藁城打工的回來了，疫情地區(qū)過來的，在咱們這邊全部開始隔離檢測，其他地方也害怕就封路了唄?！?br />　　 五女爹不再問石榴了，自言自語：“該死的，知道自己駐地危險還跑回家，這不是糟蹋鄉(xiāng)親們嘛！”
　　 飯后石榴收拾爹吃剩的飯菜，發(fā)現(xiàn)飯菜還是老樣子，爹就沒有動筷子，只是喝了幾口奶粉，感覺爹這狀況是急轉(zhuǎn)直下，再勸他去醫(yī)院看看，爹這次也不生氣，但是也沒搭理她。石榴知道爹的脾氣，就黯然退下。晚上再和五女聊天的時候，想把爹的情況告訴五女，可是擔(dān)心五女著急，遠(yuǎn)水不解近渴，也就那么算了。最后只是問五女：“不是說好了這幾天回來么，怎么沒有動靜？”
　　 其實這個時候石家莊的情況已經(jīng)很復(fù)雜，五女什么都清楚，知道自己貿(mào)然回家是很不明智的事情，但是又不想石榴操心，隱瞞著情況，說：“也不在三天五天的，我也緊馬安排，年前一定到家?！闭f完有些傷感，怕石榴難受，就推說上廁所，掛了石榴的視頻。
　　
　　 眼看看大寒的節(jié)氣來了，那天正好是臘八節(jié)。
　　 石榴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熬好了臘八粥，端到了爹的屋子里，一進(jìn)門，看見爹耷拉著腦袋靠在被子上，很疲倦，就忙放了碗，趕忙上去攙扶了爹的后腰，問：“爹，你這是怎么了？”
　　 五女爹慢慢睜開眼睛，好像剛剛從夢里醒來一樣，努力地看了看石榴，后再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石榴想起來婆婆去世前的樣子，有點擔(dān)心起來，就感覺心慌意亂，叫來了幾個鄰居好友一起商量。這時候村主任趙茂盛聞訊也趕了過來，他知道五女不在家，光剩個女人娃娃主不了事。
　　 大家來了一看，都避開了五女的爹，出來搖頭，說怕是不行了，趕緊給五女打個電話叫回來，要是晚了，怕是見不上面了。
　　 石榴一聽，顧不了許多，急忙打通了五女的電話，將爹的情況說明了，叫他趕緊回來。
　　 那邊五女一聽如五雷轟頂，一下子蒙了，也顧不上埋怨石榴這時候才告訴自己，一邊也六神無主，想著辦法要回家。
　　 這里石榴放了電話還是不放心，怕五女回來遲了，見不上爹的面，又忙打開了視頻，對五女說：“你還是視頻和爹說說話吧！我怕晚了?！?br />　　 這個時候五女的爹聽見五女的聲音，掙扎著開了眼，努力地想看看五女的樣子，但是不能，總是感覺眼前迷迷糊糊的不很清楚，只是叫著：“五女，你是五女……”
　　 看見爹氣若游絲的樣子，五女心疼的一下大哭起來：“爹，我走的時候你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這樣子了？爹，你等著，我馬上就回家，你等著……”說著淚水迷蒙了他的雙眼。
　　 再看五女的爹，這時候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再細(xì)細(xì)看了看五女，一字一句地說：“五女，聽爹的話，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回來，你要是回來，就是我們家我們村的罪人……”
　　 “不，我回去，爹，罪人就罪人，我一定馬上回去，你要等著我……嗚嗚……”五女痛不欲生，聲嘶力竭地大叫著。
　　 五女爹等著五女安靜一點了，一字一頓地說：“五女，爹告訴你，你敢在這個時候回來，你就不是我趙仁義的兒，我死了也不配埋進(jìn)營里村的祖墳里，我怕鄉(xiāng)親們戳我的脊梁骨！”
　　 完了，村主任趙茂盛忙接過五女爹的視頻，對五女說：“五女，大家都知道你孝順，這個時候不回家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遺憾，但是我們又都是明白人，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如果一意孤行，還真不如你爹老人家說的對。你放心，老人不管有什么事情我都代表全村老少爺們處理好，你在那邊照顧好自己，不亂跑就是對社會做了大貢獻(xiàn)了，大家還得謝謝你，你爹也會安心地走的?！?br />　　 掛了視頻，大家再看五女的爹，已經(jīng)慢慢軟了身子，仙逝了。
　　
　　 五女爹走了，走的冷冷清清，沒有他當(dāng)年想象的風(fēng)光。
　　 村主任按照當(dāng)前防疫要求，安排了村里八位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把他安葬在了營里村老趙家的祖墳里。
　　 第二天，村主任想了想，總感覺意猶未盡，就自出資金，在鎮(zhèn)上做了一塊牌匾，掛到了五女家的上房里，上寫：
　　 盡忠天下第一，
　　 行孝世間無雙。
　　 次日，隔壁二嬸在家里當(dāng)著一家人的面神采奕奕地說，你們看著，等到了五女爹三年的時候，全村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去給他大辦一場葬禮的，這老頭一輩子活的明白著呢！
　　 后其余村民聞之，盡皆點頭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