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記憶里那片海藍 (散文)
回首往事,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少年的我也挺虛榮的。
主要表現(xiàn)是:在農(nóng)場當知青時,某年秋天在山上卸果子,突遇大雨,當我跑進果棚避雨時,有個女生隨手丟給我一件干爽的衣服讓我換上。這一穿上不要緊,發(fā)現(xiàn)這件衣服非常合身,且彰顯氣質(zhì)。仔細看,竟是一件八成新的綠軍衣。那年月的孩子都超級迷戀軍裝,那種對服裝的迷戀就像如今的年輕人對名車的迷戀一樣。所以,所以我就厚著臉皮把這件軍衣穿了一周,才依依不舍地還給人家。
后來我回城當了工人,又迷戀上了工裝。
工裝是什么?是工人身份的象征。工人是什么?是占領(lǐng)上層建筑的主力軍?。≡谀莻€年代是最威武的群體。當然,我謂之于工裝只是現(xiàn)代人的叫法,那個年代則被俗稱為勞作服。
走進工廠,第一次發(fā)勞作服時候,青工們的眼中溢滿了欣喜,有種過年吃餃子一樣的興奮。其一是很多人都很長時間沒穿過新衣服了。我當知青的那些年,基本都是撿父親的舊衣服穿,且每件衣服都有規(guī)格不同的補丁。我那時瘦小枯干,和壯碩的父親在體型上形成巨大反差。加上母親不擅長女紅,那些衣服穿在我的身上有種馬戲小丑般的喜劇效果。好在當時的孩子大都這般造型,所以沒人笑話。其二是有了這套行頭,不僅是布料結(jié)實合身,更可以理直氣壯地被社會謂之“工友”了。工友是一個人走上社會,可以自食其力,進而成家立業(yè)的重要象征。相當于現(xiàn)今的成人禮。
勞作服是海藍色的,足以令人心動。最難得的是它越洗越藍,越洗越明快,簡直就是整潔、高貴的代名詞。
當然,你也可以不洗,讓它沾滿油污。這樣的工裝穿在身上,會令人肅然起敬,就像一個經(jīng)歷了炮火硝煙洗禮而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的士兵。人們盡可以從你的身上的油污,猜測你經(jīng)歷了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而成為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勞動者。
班組里有人稱“張胖子”者,身上穿著一件打了補丁的舊勞作服,那件服裝至少已經(jīng)服役五年以上。張胖子看我們這些新徒工穿上嶄新的勞作服,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幫這個抻抻衣襟,幫那個翻翻衣領(lǐng)。我們明知他是好意,但還是忍不住地躲避他——因為他太邋遢了。
在這里,我必須多說幾句張胖子了。
張胖子小小的個子,窄窄的額頭,布滿抬頭紋,一臉的嬰兒肥,卻長滿雜草叢生的連鬢胡子,有一雙很夸張的大手,有老師傅說他是先天不足,腦袋比正常人缺根弦。更有明白人說他染色體變異。
張胖子在車間里是個轉(zhuǎn)工。說白了,就是推著手推車跑來跑去給各個機臺轉(zhuǎn)運零件的,是整個車間最缺少技術(shù)含量的苦差事。
即便是這樣的簡單勞動,張胖子也干不明白。因為他雖然表達能力有限卻極欲表達,什么事都喜歡插嘴,什么熱鬧都愛看。所以免不了挨呲兒。不僅頭兒呲兒他,工友們也愛拿他取樂??傊l都可以拿他出氣,誰都可以懟他。
不知道張胖子是否知道世間有阿Q這個文學人物,但他卻得到了阿Q的真?zhèn)?。每次挨呲兒,或者受到他人取笑,他都會偷偷說一句:“又挨狗屁呲兒了!”然后眼中迅速流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
后來就發(fā)生了張胖子吃霸王餐的事兒。
對于這件事兒,人們的看法不一。至少扭轉(zhuǎn)了很多人關(guān)于張胖子“傻”的印象。
那是某個冬天發(fā)生的故事。
幾乎在每一個新年后,縣城都要例行召開人代會。那時的人們是把參加這樣的會議當成一種極高規(guī)格的待遇。作為一個平頭百姓,當然不會過多地關(guān)注什么參政議政,他們想得更多的是,作為代表就能得到煙票,憑票可以買到幾盒特供的香煙。還可以得到電影票,看到最新上映的電影。最最令人激動的是可以敞開肚皮吃幾天大餐。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能品嘗上佳美食絕對是天大的福利。
誰看到這樣的福利不會眼紅呢?但眼紅歸眼紅,很少有人敢動歪點子。
萬萬沒想到張胖子竟然動了歪點子。他居然混跡于縣城的賓館之內(nèi),在餐廳內(nèi)大模大樣兒地和代表們坐在一起,旁若無人地掄圓了腮幫子,面對一桌子美食大快朵頤。
也怪那時的會務管理者太過粗心,代表們也不發(fā)個證件什么的,更沒有餐券之類。只要大家坐在一起,隨便湊上一桌就開飯。再說,作為農(nóng)業(yè)大縣,鄉(xiāng)下來的代表居多,他們大都憨態(tài)可掬,穿著制式統(tǒng)一的黑棉襖,甚至很難分辨出面相的差別。彼此又都羞于打探他人身份,這就給了張胖子之類人可乘之機。據(jù)說張胖子絕不是本城吃白食的發(fā)明者,當然就不是吃白食的第一人。
但張胖子還是敗露了。敗露的原因很簡單,他不僅吃了白食,還到處炫耀。這就讓廠里的人保組,有了發(fā)泄過剩精力的機會。
人保組長外號于老狠,長得豹頭環(huán)眼,有一副酷似張飛般的駭人面孔。只是跟張胖子對視五分鐘,張胖子的褲子就尿濕了。
說起來張胖子這點事,也算不上什么事兒。但是在那個年代,人們過于苛刻了,一點小事就會無限度上綱上線。人們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要斗私批修。”
于老狠怒目圓瞪,惡狠狠地對張胖子說:“你還有沒有一點工人階級的優(yōu)秀品質(zhì)和光輝形象?你對得起身上的這身勞作服嗎?況且勞作服上還有廠名,企業(yè)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于老狠說完這句話,突然發(fā)現(xiàn)張胖子衣服上的廠名處是一片空白。他指著那塊空白又問:“這是什么情況?”
張胖子囁嚅道:“我怕被人查出來,給廠子抹黑,把廠名摳掉了?!?br />
于老狠被氣樂了:“都說你傻,你哪來的這些鬼點子?你是不是裝傻???”
關(guān)于勞作服,于老狠還不忘多理論幾句:“你要明白,這身勞作服是個符號,穿在身上就要時刻提醒自己是個工人階級,工人階級是什么?就是《紅燈記》里李玉和那個樣子的。雖然文化不高,但是要光明磊落,大義凜然,識大局顧整體,最無私最高尚,是國家最先進的生產(chǎn)力!”
張胖子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是:全廠通報批評,車間大會上檢討。
事后,張胖子心有余悸地說:“我以為這身勞作服穿不上了呢!挺好的啊?!?br />
特別懷念城郊那個連接城鄉(xiāng)的鐵路道口。
那時縣城還沒有地道橋,上班去鐵西天天要經(jīng)過那個道口。而那個道口非常忙,每次都至少堵車半個小時左右。在早晚高峰時,道口前會匯聚著浩浩蕩蕩的產(chǎn)業(yè)大軍,他們穿著清一色的藍色勞作服,身旁是各種型號的自行車,車把處無一例外的掛著一個裝飯盒的兜子。遠看,是一片涌動著的蔚為壯觀的藍色海洋。
那個時刻,感到那是一座城市最有生氣,最令人振奮的畫面,是城市昂揚向上,充滿力量和希望的源泉。而本人,穿著工裝作為藍色海洋中的一滴水是何等驕傲和自豪。
我穿了整三年的勞作服。三年后幸運地趕上了高考的末班車,成為一名大學生。
多年以后,在街頭偶遇幾位師兄弟。和他們談起往事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耳熟能詳?shù)膸煾狄约皫熜值軅?,竟然有半?shù)不在人世了。世間何其殘忍,為什么逼迫他們早早地離開了?有的人竟因無錢治病,擔心人財兩空,決然地放棄治療。當年曾備受推崇,最質(zhì)樸、最無私的社會群體,如今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淪為社會的最底層。這究竟是誰之過?
忽然想到了張胖子。師兄告訴我:“你走后,他找了個鄉(xiāng)下的媳婦。但婚后一直無子,估計是和他的病有關(guān)。后來被騙,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都被親屬騙走,感覺很絕望。而后他就在人們視野中蒸發(fā)了。有說自盡了,有說失蹤了。總之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我最近在辦廠里的房產(chǎn)證,時不時見到一些故人。了解了廠里人的一些悲歡離合,那時候伉儷情深的夫妻,后來分道揚鑣了。還有非常熟悉的人,重新組合了家庭。一言難盡。(´;︵;`)
所以,人到一定年齡,總是懷念故人。
您說他們很多人都“竟然有半數(shù)不在人世了。”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