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采飛揚】理念的沖撞(散文)
去年夏季的一天,由于樓梯口的光線有些暗,母親在下樓時稍沒留意,誤把最末兩級的臺階當(dāng)成一級踩了下去。好在她當(dāng)時在慌亂中伸手扶住了墻,這才沒有摔倒,僅是把膝蓋閃了一下。就這也把她老人家驚出了一身汗。緩過神來她試了一下,覺得還能走能動地,應(yīng)該沒出什么大問題。于是,她就慢慢挪動著回了家,事后也沒給我說這件事。
然而第二天事情來了:她的膝蓋腫了,腿腳疼得踏不下地。我細(xì)問她當(dāng)時的情景,她說她那一腳閃下去時好像聽到咯噔響了一聲。我一聽這話頓時大驚失色,二話不說就趕緊開車把她拉到醫(yī)院去了。
到了醫(yī)院先去拍了個片子。大夫看了片子說骨頭沒受傷,只是肌肉軟組織有些挫傷。一聽這話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了。雖說這是一場虛驚,可大夫說母親腿上終歸還是有問題:退行性關(guān)節(jié)炎。說這是因為上了年歲器官老化所致,屬于老年病。這毛病也得及時治療,否則會不時發(fā)生疼痛,影響老人的行動和生活。沒說的,我當(dāng)即就讓大夫開方案給母親治療。
根據(jù)大夫的建議,這次母親不用住院,每天只需要按醫(yī)囑吃藥、打針配合治療就行了。吃藥自是沒問題,而打針卻必須每天按時到醫(yī)院來打。別的吊瓶好打,那支要扎在膝蓋關(guān)節(jié)骨頭縫用以補充關(guān)節(jié)潤滑液的營養(yǎng)針就非同小可了。如此緊要的針,也除非人家這老專家來動手給打,別的人我還真不大放心!這針從當(dāng)天就開始打,得連續(xù)打五天。
于是,我每天早晨就把母親拉過來打針,打完針再把她送回家休息。由于母親的那個膝蓋腫著走不成路,故而這從家里到醫(yī)院,上車下車、來來回回的整個過程,都是我背著她老人家來完成的。
經(jīng)過一周的治療和修養(yǎng),母親膝蓋的腫基本消除了,她自己感覺那條腿上也輕松了好多。腿上一輕松,老人家也就有心情與人閑聊了。
與母親閑聊時,她回憶說,當(dāng)時被閃那一下聽到的那咯噔聲,其實是裝在衣服口袋里的那支塑料筆桿發(fā)出的,因為她事后發(fā)現(xiàn)那支筆桿折了。一聽這話,我心里更踏實了,不禁慨嘆道:萬幸呵!
我說萬幸,她也說萬幸,她說:“萬幸啊!這回可真不知道是哪里積下的一點福!要是當(dāng)時真的摔倒,傷了筋斷了骨那麻煩可就大了!得住院花錢不說,我自己還得挨疼受罪,你們也得跟著服侍受連累!”
我說:“咱可都是親娘兒們家家的,你可不興說這外門的話?!?
她說:“對著呢、對著呢!你們對我都好,也都孝順著呢!我有時就想,咱們遇合成這一家子,興許就是老老天爺關(guān)照下的!恐怕也是我前世修下的福!”
提到孝順,她還講說道:“這次來來回回打針的時候,醫(yī)院里有好幾個人都在我面前翹大拇指,夸俺兒你是個大孝子!聽了這些我心里十分高興!人在這世上活一場,就要有個好名望兒,走過去就要叫人夸說好哩!”
這“孝順”、“大孝子”之類的詞語著實不錯,然而我的內(nèi)心里通常卻并不會太在意。就比如當(dāng)母親說到別人表揚我是“大孝子”時,她老人家很自豪,而我卻并未為其所動。非但如此,我甚或還為這贊譽感到些許的不自然。因為在我看來,自己照顧好自家的親人,這是義不容辭、合情合理的份內(nèi)之事,根本就不需要用這些個傳統(tǒng)而高尚的詞語去標(biāo)榜,也更沒必要在乎別人的評價的高低與否。設(shè)若真在乎別人來這么贊譽的話,那大概就是在為自己的不周或不良而刻意地去粉飾和作秀罷了。
故此,我就對母親說:“媽呀,把你老人家照顧好這是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姆輧?nèi)事。至于別人無論怎么說,這都跟我沒有關(guān)系。他能說好是初一,他不說好是十五,我全不在乎,也不想聽!”
母親卻說:“你這人,能讓大家表揚你那是好事!人么,活在這世上就要活得一名二聲的。要在這世上行走就要多跟人接觸呢!要是脫離群眾、只顧自己,把自己活成獨火蟲那就沒意思了!做人就要做得光光堂堂地,可不能叫別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話說著說著似乎已經(jīng)跑題了。不過我尋思著:反正是拉閑話,可不能掃老太太的興。她老人家高興怎么跑就怎么跑吧,我也不妨跟著她的題一塊兒跑,圖個熱鬧。
我說“我覺得一個人的做人、做事,在不傷及別人的前提下,只需要自己高興就可以了,根本不用去在乎別人在背后戳不戳脊梁骨!要是啥事都要做得面面俱到、啥事都要叫別人說好,這也太累了!”
她卻說:“你只要把心放到中間、能把事做得公平,大家眼里都有數(shù),必定會評價說你好的。這也是一個人的名望兒嘛!人有個好名望兒比啥都強,即就是累點兒也值當(dāng)!”
我說:“何必呢?咱沒必要因為要讓別高興而讓自己額外受累!《大宅門》里白老七那句話說的好:\'做一件事,大家都高興了,敢情就我一人不高興,我寧可不做它……。為了大家高興,就違心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兒,我活著也是多余!\'你老聽人家白景奇說的這話,真夠結(jié)實的!”
“結(jié)實個什么呀?他最后不還是照她媽指點的去做人辦事的么!”
就這樣,她一言、我一語,她堅持她的理念、我堅持我的理念,各自都想說服對方,但卻誰也沒有說服誰。
其實,如是的理念沖撞已不是一次兩次了,然而結(jié)果卻都差不多,我們娘兒倆誰也沒有說服誰,誰也沒能改變誰。
她老人家有個生活習(xí)慣,每天早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屋里屋外的衛(wèi)生打掃一遍。這習(xí)慣跟她一輩子了,不管刮風(fēng)下雨、春夏秋冬,雷打不動?,F(xiàn)如今都八十歲了,打掃衛(wèi)生依然是她每天早起必做的功課,從不間斷。即就是閃了腿的那段時間,她還要拄著拐棍兒每天偷偷地抹桌子、拖地。
有一次我就勸說道:“我的老娘呀,你能不能安安寧寧地給咱休息幾天?都八十歲的人了還這么不服老!其實咱屋里一直都挺干凈的,沒必要天天再這么勞神。再說了,即使有點亂又能咋么?還能影響咱吃飯、睡覺嗎?”
母親卻說:“你那個老太太(我母親的外婆)在世時常這么說:要天天防客,夜夜防賊。一個家,不管窮也罷、富也罷,最要緊的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叫人走進來一看心里舒服。要是屋里亂得跟馬踏過的一樣,自己難受不說,別人背后還會笑話哩!”
我就說:“別人是別人,別人咋會天天來嘛!再說了,我也得容他們來才行呀!話又說回來,別人的感覺好與不好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的家我說了算,我自己感到舒服就行了。整天這么在乎別人的感受,這倒像咱是在專為別人活人的么。我才不愿干這么沒名堂的事情呢!”
她有點生氣地說:“我成天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的事,你們非但看不見居然還說沒名堂?好好好,你能這么說那我干著還有啥心勁?從明天起我也就不干了!”
她用手點指著我又說:“不信你試試,我要是三天不管,咱們家不定會亂成啥樣子?可能你下班回到家進門連腳都插不進來!”
我也不服地說:“試試就試試!我倒要看看咱家如果不天天去打掃衛(wèi)生,還能吃不香飯、睡不著覺、上不了班?都是因為你這習(xí)慣,才導(dǎo)致我們小時上學(xué)老遲到,經(jīng)常被老師批評!”
話說到這兒,母親就不再吭聲了。母親以前已不止一次地說過這是她的不是,可這習(xí)慣早已化在了她的性格里,已根深蒂固實在改不過來了。母親要是每天早上不把屋里屋外全部打掃一遍,她自己還真就吃不香飯、睡不好覺。這一點,我們哪能不知道?
我們娘兒倆這也是話趕話,最后才發(fā)生了這言語上的沖撞。雖說是這也屬拉家常的范疇,可我一急卻說出了這否定她工作的話,而她這人卻又十分在乎別人的評價,故而這就傷了她老人家的心了。
此后幾天里,她就不再象以前起那么早,也不再管家里的衛(wèi)生狀況了。
只是沒過兩天,我自己就覺得實在有些過不去了。
我家住在二環(huán)邊上,而那二環(huán)路上一天到晚都車水馬龍的,即使你把窗戶關(guān)得再嚴(yán)實,好像也關(guān)不住那無孔不入的灰塵。等到風(fēng)塵仆仆地下班回到家,本想好好清靜一下,然而一伸手卻觸到了澀澀的灰塵,一動步腳下也滑滑的,似乎還是灰塵。一時間,人心里就變得毛毛躁躁的了。
于是,我就訕笑著給母親說:“媽,你要是覺得你精神還可以的話,回頭就給咱把屋里掃一掃、里外抹一抹?!?br />
母親盯著我說:“這會兒不嫌我多事了?其實我成天這么努力,也是覺得你們辛苦,想給你們多做點事、多分擔(dān)點兒!”
我說:“其實,我也早知道你老人家的這心思。只是想著你辛苦了一輩子,現(xiàn)如今也上了年歲,本想讓你改變一下,不再那么操勞,好好地享幾天清福呢!”
她說:“這些我也和道??晌铱粗銈兂商焐习噙@么辛苦、起早貪黑的,我也忍不住想伸手幫你們一把。我的某些習(xí)慣也是從小就養(yǎng)在身上了,你這會兒說想要我改變,我說還是算了罷。這就好比一個樹,小的時候你能扳端,等長成老樹就不好扳了。你想,一個老樹早都長成那個樣子,股老枝干的,你心里想的再好也都不頂用了。你若要硬去扳,弄不好咔嚓一下就扳斷了!”
我趕緊陪笑說:“咱不扳了、不扳了!往后咱這樣,只要你覺得你的精神還可以,你就還按你的習(xí)慣來,力所能及,千萬不要勉強!總之,只要你高興就好!”
她長長舒了口氣說:“俺兒你也確實孝順著呢!可就是有時候有點拗。你姐原來也拗,這幾年好多了,也悟懂了不少事,我心里很高興。她現(xiàn)在知道:孝順、孝順,不光要孝,還得要順哩!”
我聽出來了,她對我在“順”字上所做的不足是不太滿意的。
對這,我顯然沒有什么可辯解的。然而我到底還是嘟囔了一句:“我們骨子里這么拗,還不都是你給遺傳的!”
母親唉了一聲說:“我這輩子行的端、走的正,也從來沒做過虧心事。我這人個性也強,總都想著要在人前活人。雖說有時為了要強自己累點、苦點,但咱終歸把人活到那里了,沒人說咱瞎,更沒人敢在我面前打碴碴。我知道有些個習(xí)慣也不好,可我這會兒都八十歲了,再要改變怕是來不及了?!?br />
聽到這里,我心下忽然思量道:改什么呢?母親一輩子了都沒把我們某些地方改變過來,我們又憑什么要生出要改變她老人家的妄想呢?
其實,母親的理念很樸素:在正股正行地做人的大前提下,還要活得有名望兒,讓別人信服、讓人認(rèn)可、讓人說好。
母親的做人、做事十分看重社會效應(yīng)、非常在乎別人的評價,這樣的理念有錯嗎?她做人、做事追求正、追求公平、求得心安,但卻并沒有什么政治目的和利己勾當(dāng),僅僅是要博得一個名望兒、一個好名聲罷了。就為這所謂的好名聲,她甘愿自己多吃虧、多吃苦,并不去妨礙別人、妨礙社會。她這樣的理念又有什么不對呢?
回過頭來再說我的理念。我以為一個人重在做好自己。在不損害別人、也不損害社會的前提下,自己的所作所為主要是要自己高興,沒有必要去關(guān)心他人的感受和評價。自己做好自己的事、照管好自家的人,別人愛怎么說就讓人家說去。至于名望之類,那都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大可不必再去刻意求取的。
再把母親的理念和我的理念放在一起,誰的對呢?似乎誰的都沒錯。只是相比之下,母親所堅守的那理念顯然要比我的這理念需要付出的更多些罷了。我之所以不認(rèn)同她的理念,其實是因為她是我母親,而且年歲已這么大了,我不愿意她因太顧及別人的感受而使她自己再受更多的勞累。然而我到底卻說服不了她。我本想出于孝敬而讓她改變她那勞人的理念,但那理念卻早已成了她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再也割舍不了了。
可我轉(zhuǎn)念又一想:與其為了成就我的孝敬而損傷她的精神、讓她不高興,倒不如順乎她的心意讓她高興著。她一高興、精神一好,身體自然也就更好了,這可是我們的福呵!不用說,我這一“順”母親保準(zhǔn)高興!因為再添上先前已有的那個“孝”字,我這個“大孝子”不就名副其實地“孝順”了?
到此,我不由笑出了聲:我自己居然也在乎別人的評價了?這不是被母親給扳過去了嗎?雖說我內(nèi)心里已認(rèn)可了讓母親的理念和我的理念同存共在,但若用心一比對,自己卻覺得臉上有點發(fā)燒。設(shè)若再上升到格局和境界上去分析,那母親的理念顯然比我的理念要高出一個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