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嫂子的假期(散文)
嫂子給我倒的茶,一直都是茉莉花茶。
此刻,一部分已經(jīng)溶在水中,水就成了淡褐色,如同眼目下的日子,混沌到看不見杯子底;另一部分則是硬茬子,在水面上漂浮著,堅挺著,喝下去,就會梗了喉嚨。
我用嘴唇碰了一下紙杯,剛倒的水,稍微有些燙,便隨手把它放在旁邊的凳子上。
“喝完了我給你加!”
我吃驚,剛才還看見她在廚房里忙活呢,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的?
“是不是有些燙?”
我回頭望了一眼,嫂子熟悉的微笑便撲面而來——我們兩家住在前后樓上,認識她的時候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她手里端著果盤,上面盛著被削了皮且被切成很多小塊的蘋果。觸碰了我的目光以后,她說:“你軍哥嘴刁得很,啥都不吃,實在沒辦法?!?br />
聽了嫂子說的話,我便把目光投向了臥室。軍哥坐在輪椅上,身子稍微前傾,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電視。他的一只手已經(jīng)萎縮,幾根指頭團結(jié)成了一撮;腿垂著,就像兩根木頭那樣斜靠在輪椅上……
嫂子快速奔過去,一只手扶住軍哥的身子,讓他坐正,另一只手拿起一小塊蘋果給他喂。軍哥搖頭,瞪眼……再喂,再搖頭,還是瞪眼……
嫂子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尷尬地說:“病了的人,跟小孩是一模一樣的?!?br />
我不知怎么回答,可作為回應(yīng),我笑了笑說:“很正常?!比缓蟮拖骂^瀏覽手機上的信息。
大哥是嫂子的娘家大哥,已經(jīng)退休了,他提著剛買的大包小包進了門??匆姶蟾纾姼鐝堥_嘴,喉嚨里發(fā)出吭吭聲,但不像是想要吃東西,倒是像要吃人。見此情景,大哥連忙沖他擺擺手,說:“好,好好,我走,我走?!闭f罷,倒退著出了門。
“你干啥呢?能把人嘔死!你沒看咱家有人呢?”
軍哥好像并沒有聽到嫂子的話,憤怒的表情是在看不見大哥的身影以后才消失的,這時,他才張開嘴,“咔嚓”一聲,咬了一口嫂子手里的蘋果。
喂完軍哥,嫂子來到我身邊。我抬起頭,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三點多了。
嫂子說:“今天是五一假期,大家都陪家人玩去了,估計也叫不齊人。我擔(dān)心你心里著急呢?!彼龑擂蔚財傞_雙手……
“我今天又沒事,在哪里都是一樣的。你不用在意我什么的?!闭f這話的時候,我沒有看嫂子,而是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的四周。墻已經(jīng)由白色褪成了黃色,似乎這種狀態(tài)很多年了,但這樣的墻,彌漫著熟悉和沁人心脾的味道,并且把這里和外面隔離開來,成為一個獨立的世界。
小李最喜歡的事,是在眾人面前指教他老公。剛進門,就對跟在她身后的老公說:“你把兒子接了沒?給老師打電話了沒?……”她老公還沒有回復(fù)呢,她就又說:“你把家里洗的衣服收了沒?你把我要的東西放在車里沒?……你是干啥吃的,能不能多操點心?……”指教的時候,小李的嗓門清脆、響亮,就像宋丹丹在登臺表演,又像娘娘在吩咐一個奴婢。她把嫂子的家完全變成了她的家了,絲毫不顧別人,也不顧及這里還有一個病人。他老公畢竟是個長胡子的,沒有脾氣那才叫怪呢。所以,他們進來沒幾分鐘,就已經(jīng)拔刀的拔刀,拔劍的拔劍,怒目相向。硝煙迅速彌漫了整個屋子,就算打開抽油煙機,估計也抽不完他們的怨氣和根根襟襟。
“你少說兩句就完了,男人么,大度一點!”嫂子對小李老公擺擺手,又說“你倆平常好得跟啥一樣,咋說惱了就惱了呢,兩口子么,千萬別傷和氣!”嫂子的話是滅火劑,撒在那里,那里就風(fēng)平浪靜。這不,聽到嫂子發(fā)了聲,他倆不吭聲了,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開始發(fā)內(nèi)功和喘粗氣。
這里剛消停下來,臥室里又傳來吭吭聲。聽見聲音,嫂子急忙跑了進去,片刻以后,便摻著軍哥挪了出來,軍哥的一只胳膊摟著嫂子的脖子,嫂子的一只胳膊則摟著軍哥的腰。
看我和小李老公站了起來,嫂子說:“不用不用,你倆坐你倆的?!薄笆荒昵澳丬姼鐒偝鍪履顷囎樱腋颈Р粍铀?,現(xiàn)在還好,我都練出來了?!薄斑@事情只有我能弄,你軍哥也只要我,其他人,他誰也不要?!?br />
她一步一挪地將軍哥抱進了衛(wèi)生間!
一個“練”字,抹掉了十一年里蹚過的分分秒秒和千山萬水,可又豈有這么簡單!
大約十幾分鐘以后,他們出了衛(wèi)生間。嫂子扶著軍哥在臥室里的輪椅上坐下,說:“屋里有人呢,你看會兒電視,我跟他們說會兒話?!避姼绮豢瓷┳?,也不看我們,他沒有任何表情。
可嫂子剛走到客廳,她的身后便傳來哭聲。男人嗚咽的哭聲,通常是沉悶的,能讓人聞之顫抖。軍哥咧開嘴,擠著眼睛,鼻涕和眼淚已經(jīng)攪和在一起,沾得滿臉都是。嫂子的臉色異常平靜,她尋了一把椅子,在軍哥的旁邊坐了下來,點燃一根煙,狠狠地吸進去……
掀開門簾,老郭的半拉子臉就出現(xiàn)在門框里,臉上的皺紋都是筆畫,組合在一起就是兩個字“快樂”,教授式的發(fā)型,凸顯一個嚴謹智者的身份。他的身后,傳來說話聲,一聽就是小輝。
他們的到來,就是扒開了云層,把太陽的光彩放進來了,屋子里頓時生機盎然;在此同時,也如把雞趕進雞棚里,到處都是嘎嘎嘎的聲音。
生活啊,是需要一些喧鬧的,因為喧鬧里面,才充滿著溫暖,也讓人不再孤單。
這個屋子熱起來了!
麻將桌啟動以后,色子的聲音,麻將的嘩啦嘩啦聲,大家的玩笑聲,就像夜里的篝火,不斷散發(fā)著熱量,烘烤著冰涼的屋子。
嫂子是一個自動倒水機器。大家誰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杯子里沒有水,不用擔(dān)心自己喝到嘴里的水燙了嘴唇或者涼了肚子……
軍哥很挑剔,他吃的是小灶,尤其愛吃黃燜雞米飯,這得由嫂子從外面買回來。軍哥一只手勉強可以使用,飯也得盛在盆里,要不然,他會把它挑出來,抖摟到餐桌上和地上。嫂子把盆放在餐桌上以后,給盆底鋪上一塊隔熱布,又給軍哥的脖子上圍上毛巾,才把他推到餐桌跟前來。軍哥吃飯時,把臉側(cè)向墻壁,沒有聲音,我們只能看見他的頭發(fā)。他是用不了筷子的,只能用一只手滿把地抓著勺子,朝嘴里撥飯。吃完飯,軍哥盯著嫂子,嫂子便把軍哥送進另一個臥室里,關(guān)上了門。
嫂子的小兒子進了門。他十三歲,已經(jīng)長得和墻一樣高了,儼然一個大小伙子,走路時,地板磚地面都被他踩得咚咚直響。他把書包朝床上一扔,拿了手機,便進了衛(wèi)生間。進衛(wèi)生間就如同進了課堂,沒有四十五分鐘,是下不了課也出不來的。家里的大小事情,對于孩子來說,沒有什么影響,別的孩子有什么,自己就得有,別的孩子怎么生活,自己就怎么生活,至于父親母親怎么樣,那是他們的事。這一點,嫂子也是明白人,就算自己再艱苦,自己孩子和別人孩子的生活怎么能存在不同呢?
軍哥睡著以后,嫂子才出來,收拾吃飯留下的殘局!
來這里打麻將的,都是不愛打麻將的人,他們不是沖麻將而是沖著嫂子這個人,沖著她的生活而來的。這會兒,其他幾個人都有事,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客廳又恢復(fù)了平靜,剩下了我和嫂子。
我再次抬起頭望了一眼墻上的鐘表,五點半了,指針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地朝前轉(zhuǎn),麻將桌上的時間,真的是坐著火箭,一不留神,就不見影了!
“你還有事?”
“沒。”
“感謝你!感謝大家!”
“說這干啥?謝我什么?”
“是你們一直抬舉我的,要不然……”
“沒什么,我們也是為了自己的快樂?!?br />
“我心里清楚著呢。我也不想讓你們來,畢竟這不是正事,是拾閑桿的事,影響大家的日子呢??裳勰肯拢蟮囊⑾眿D,小的還要上學(xué),都是花錢的事。我這年齡,就是出去干活,也沒人要,況且我也脫不開身。生活把人逼得實在沒辦法么。多虧大家了,也不嫌棄我這里的環(huán)境!要不然……”嫂子語速慢了,聲音也小了。
“快別這么說,以后會好了的?!?br />
“十一年了,我從來也不想以后,我還能有啥以后呢。夫妻是個伴,誰的罪只有誰來受!我也給娃們說了:你爸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拖累你們?!?br />
我沉默。不語。
嫂子繼續(xù)說:“你軍哥和你很像,說話慢慢地,不急不躁,人很善良,性格好,待人也好。他過去好著的時候,待我就很好,我記著人家對我的好呢,現(xiàn)在就是還給人家。”
“老天會睜眼的,軍哥也會好起來的。”
“他就不好好吃飯么,把人能急死,最近又瘦了……”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水杯便擋住了她的臉和眼睛。唉,她看不到的是自己比以前真的瘦了!
臥室里,電視里演著“金牌調(diào)解”節(jié)目,夫妻雙方為了日?,嵤卖[離婚,唇槍舌劍爭論不休。電視機發(fā)出的光線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投射到了客廳的地上。
現(xiàn)在的五一勞動節(jié),是人們承載快樂的節(jié)日,對于嫂子而言,沒有什么節(jié)日,所有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同!
嫂子站起來,轉(zhuǎn)了個身,拿電壺給我杯子里加了水。
我喝了一口,味道很澀、很濃!
非常感謝劉銀科和葉雨老師,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編輯好此文,并讓它和大家見面。
祝各位老師臘八節(jié)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