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那世界,有一匹黑馬(小說)
一
黃昏,河邊的半山腰飄逸著柔軟的白色炊煙,凝聚而成一條飄帶。七里岙紅色丘坡的山塢間,也升起一縷縷炊煙。
龍青欣已經(jīng)做好了晚餐。他將一小桶豬食倒進鍋里,準備熱一下,再舀到豬盆中,提到屋后一間稻草矮房子里喂豬。她剛要坐到灶下添上一把柴禾,小兒子吾言中鉆進了廚房,叫著要幫著燒一把火。龍青欣應(yīng)了聲,吾言中就坐到灶下。
他還是個十歲的小男孩,每天放學(xué)要到后山坡上去耙樹葉,揀枯枝。今天學(xué)校里剛剛敲了放學(xué)鈴,老師還沒有下令列隊放學(xué),就有人發(fā)現(xiàn)河灘上過來一隊解放軍趕著馬,同學(xué)們嘩一下就往河灘上跑。
吾言中挾著那只灰色的沒有背帶的舊書包,也跟著往河灘上跑。他個頭矮,腿短,身子又橫,跑起來很沉的樣子,落在了隊伍后頭。吾言中趕到河邊,最后一匹馬也已經(jīng)到了河中央。河水很淺,馬蹄踩踏起一路水花。
解放軍是河對岸山里煤礦部隊的。馬隊中有白馬,黑馬,赤馬,一匹匹馬不是像電影上那樣揚蹄馳騁,而是悠悠地邁著步子。
吾言中立在河邊癡呆地望著對岸的馬,幻想自己變成一匹馬,奔馳在藍天白云上。
他常常沉醉在一種情景中不能自拔。有時他沉醉于將來成為一名將軍,娶上世上極罕見的漂亮妻子。而這種幻想決不能告訴別人。他甚至幻想長大娶從縣城來到學(xué)校的一位年輕女教師。他要是敢將這種幻想說出來,那會遭到大人的怒罵,同學(xué)們的嘲笑。他在大人的怒罵,老師的斥責聲中,慢慢地隱藏起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而開始以符合要求的形象呈現(xiàn)自己。他寫日記往往按照老師的要求瞎編自己看到一條牛吃生產(chǎn)隊上的莊稼,他上前趕走了牛。他看到一個老奶奶摔倒,上前攙扶老奶奶。其實他看見老奶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站在一邊掏著鼻孔,一邊大笑不已。他不敢將真實的自我寫進日記里。
河對岸的馬隊消失在金色夕陽中。有位同學(xué)一聲驚喚,要大伙兒捉迷藏。吾言中才從自己虛擬的情景中,回到沙灘上,領(lǐng)略到河邊清晰微風。他將書包擱到一塊大石頭上,與同學(xué)們捉起了迷藏。他在游戲中忘了回家干活。他父親吾連山午間還吩咐他到自留地澆幾株菜。
他與兒伴們在一起玩游戲,將自己釋放到大自然中,居然忘記干活了。父親回來肯定會喝斥他讀著書,放學(xué)還不好好干活。說不定父親會剝奪他上學(xué)的機會。與他一起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有五十四位同學(xué),到現(xiàn)在三年級,才剩下二十幾個了。
吾言中坐在灶下正盤算著,門外父親吾連山與長兄吾言東、二兄吾言西從生產(chǎn)隊上回來了。父親進屋就嚷著,要吾言中去代銷店里替他買一壺酒,要店主暫時記一下帳。
吾言中聽到父親的叫嚷聲,內(nèi)心不安了起來。他低垂著腦袋,走到堂屋中,閉著嘴唇,一聲不吭。他從來不敢上代銷店里賒帳。要是有現(xiàn)錢結(jié)帳,他倒是很樂意去一趟代銷店的。代銷店在山塢口人家最集中的村中央??墒歉赣H又是欠帳。父親有些酒帳,欠著欠著,就不承認,就會與代銷店里的人發(fā)生口角。為這事父親在七里岙大隊的名聲并不是十分的好。吾言中更不敢替這樣的父親去賒帳。
吾連山見吾言中不吭氣,上前就挖了吾言中一栗暴子,大聲地罵吾言中只會吃現(xiàn)成的,只會吃白食。吾言中的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他還光著腳板,他將一只腳,在另一只腳背上蹭著。龍青欣將豬食提到屋后豬圈中,罵丈夫沒有酒就像沒命一樣。龍青欣罵著就提上一只葫蘆壺去代銷店里。
吾言中看著母親矮小的背影,感到娘是他的一座靠山。
第二天吾言中來到學(xué)校里臉上還是陰沉沉的。他擔心同學(xué)們嘲笑他昨天又挨打了,又哭鼻子了。
學(xué)校是座泥墻瓦房。粉刷上去的石灰已經(jīng)脫落成斑斑點點。麻雀在屋檐下掏出不知多少個窩,它們整天飛進飛出,嘰嘰喳喳地歡叫著。同學(xué)們都坐在教室里高聲談?wù)撝?。吾言中長長吁了一口氣,沒有人關(guān)注他昨天的事。可是他又莫名地擔心同學(xué)們嘲笑他是瘋女人的兒子。他盡可能低垂著腦袋,目光盡可能避免與別人相碰撞。他家庭與他自己外在顯露出來的很難符合七里岙人的標準。吾言中目光中透露出一絲絲陰郁。陰郁中又隱含著倔強與不屈。
吾言中就在莫名的恐懼中煎熬著。
傍晚放了學(xué),吾言中挾著舊書包,甩開腳丫子,一個勁地往家里沖去。他家住在牛欄塢,從人家最集中的莊上繞過去,要遠許多,可一路上有成群的學(xué)生說說笑笑。從豬塢翻過去,近了一半的路程,可山道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卻喜歡一個人。他跑進豬塢,沖上山崗,就看見山坡下他家那座瓦房,黑黑的瓦背中央帶著一個天井。這是從他太爺爺手上繼承下來的一座老宅子。他太爺爺兄弟仨個,就留下他父親一根苗。他常常聽人說他本來還有個叔叔,被抓了壯丁,不知道是死是活。同學(xué)們常常嘲諷他叔叔已經(jīng)到臺灣,當了大特務(wù)。
吾言中跑下山坡,沖進屋,只見堂屋的八仙桌上站著三只雞,一只公雞張開翎毛,伸長脖子,拼盡全力叫著。吾言中揮手趕著,三只雞飛下桌子,從他腳邊鉆出門。吾言中發(fā)現(xiàn)桌面上停著幾泡雞屎,皺皺眉頭。娘早些年得過精神分裂癥,整天喜歡去鄰居家與人閑聊,常常遭到父親的打罵。父親有時打罵了母親,就會跑到村上莫愛好那兒去過夜。
吾言中將桌子拖到天井旁,從水缸中打了一面盆水,朝桌面上沖去,沖了雞屎,讓桌子擱在天井旁,就從廂房中挑起一擔小水桶,搖晃著水桶去井里挑水。
牛欄塢有一口仰天井,在塢底的水庫堤下。鵝卵石砌成的井壁整年飄著綠綠的鮮苔。井旁有塊青石板。石板不知是何年的墓碑,碑上碉刻的字已經(jīng)被磕去些許筆畫。吾言中剛到井旁,隔壁就傳來母親說話聲。吾言中想忽悠娘,家里房子被火燒了,可又轉(zhuǎn)了念頭,娘要是以為真的,肯定會號啕起來。他從來不對娘說謊言。
吾言中最害怕聽到娘哭泣??墒悄锍3W介T口一塊紅色的大石頭上,仰天哭泣。那塊石頭也是他太爺爺當年為了太奶奶打擊稻草用的。七里岙的女人多會編草鞋,編草鞋的稻草需要打擊軟綿,才好編。從吾言中太奶奶到吾言中娘,常常在屋檐下的大石頭上,一手翻著稻草,一手舉著木榔頭,敲擊著稻草。
吾言中從井臺上挑回三擔水,太陽還老高地掛在西邊山崗上。吾言中從房間里找出松毛耙,背上一只小籮筐,到后山上去耙樹葉、松毛針。
黃昏一只只鳥兒向巢里飛去,吾言中背著一小籮筐樹葉,從山坡上往家里趕。他站到牛欄塢山崗上,看到一股炊煙在山塢間飄著,山塢中揚起一個年輕女人尖聲呼狗去吃她兒子的屎。吾言中朝那戶人家看去,就見一條白狗,揚著蹄花,朝那戶人家跑去。他腳丫子在黃泥巴路上啪噠啪噠地響著。已經(jīng)許久沒有下過雨了,黃泥巴路面上結(jié)著一層細細的泥灰。小腳板踩踏過去,腳印重疊在無數(shù)個腳印之中,分不清是誰的腳板。
吾言中到門口,聽到堂屋中父親與兩位兄長已經(jīng)在吃晚飯。
吾言中將樹葉,枯枝倒在門口坪地上,拖著耙子、籮筐進了屋。
父親見了他,沖一旁的母親說,青蛙、青松兩家也讓孩子上生產(chǎn)隊勞動,掙工分,他也想讓吾言中上生產(chǎn)隊放條牛,一年下來也有上千工分。
吾言中怔了怔,眼淚不爭氣地滾了下來。父親哼一聲冷笑,低著頭扒著飯。
吾言中擱下耙子、籮筐,到一邊盛上一碗稀飯,坐到母親一起,抽泣著,扒著飯粒,又偷偷地從碗沿邊舉起目光打量著父親。父親很瘦,臉上沒有什么肉,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濃濃的煙味。
龍青欣沒好氣地沖吾連山吼了聲:“青蛙、青松不是他們家里條件供不起他們上學(xué),是他們自己不會念書。我們老三會念書,我要供他讀的!”
吾連山突然將筷子拍到桌上,吼道:“你供他上學(xué),你一年到頭在家里做什么?還供他上學(xué)!你母子倆一個讀書,一個在家里吃白食,我父子三人一年到頭在田里累死累活。你說得倒輕巧,你供他上學(xué)!”
龍青欣見丈夫沉下臉,就避到廚房里。吾言東跟著說了句:“會讀不會讀也不會有什么出息,上高中也要推薦,我們家也沒有什么面子!”
吾連山笑道:“我就是考慮到讀不出什么名堂,還不如早點去放牛,過幾年與松林說一下,讓老三跟松林去學(xué)木匠?!蔽徇B山說著,又哼一聲笑,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里。吾連山吞下菜,沖廚房里的妻子說道:“你們女人看不遠,我早些年要老三到松林家,你舍不得。松林家只有女兒,老三去了,長大既可以當他們兒子,又可以做他們女婿,有什么不好?”
龍青欣從廚房中出來,沖吾連山哼了句:“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是不給別人!”
吾連山打著呵呵笑道:“我懶得跟你這癲婆說,說多了,又說我找你吵架!”
二兄吾言西插話道“讀不出什么名堂的!”
吾言中見父兄在飯桌上說起推薦上高中的事,忍不住抗辯道:“難道天下不變的?世界是會變的!”
吾連山哈哈哈大笑:“你一個小孩子,天下你說變就變的?”
吾言中看看父親,夾了菜,擱到碗中,捧著碗坐到門檻上,扒了一口飯,抬頭望著西邊山崗上還沒有透出光芒的一輪月亮,癡癡地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飛到月亮上去該多好?他想著,陰郁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笑得讓他感覺,月亮也在看著他笑……
二
秋天午間的陽光,依然那樣溫熱,黃泥巴路面上結(jié)著一層溫和的暖流。吾言中放了午學(xué),奔跑在黃泥巴路上,腳板心感到大地向他全身傳遞著一股股暖洋洋的氣流。他最喜歡這種氣息,讓他全身舒暢,讓他丟開了內(nèi)心一陣陣的恐懼感。他沖下山坡,跑到門口,見父親坐在門口的一條板凳上,黑著臉,發(fā)著牢騷。兩個兄長躺在門口的柴垛上,看著別處。
吾言中看到父親的臉色就知道家里又吵架了。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跑進屋,沒有看到母親,就鉆進廚房,母親坐在灶下流著淚。母親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身上衣著打滿補丁,而母親極不善于干針線活,針腳粗放,有好幾處還掛著長長的線頭,七里岙大隊的人沖他母親打的補丁,就會大聲地喚叫“癲婆,癲婆!”
吾言中看著母親,剛才陽光下的一絲曖流一下子落到冰點上。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娘,說道:“媽,要不,我去生產(chǎn)隊勞動好了!”
“去吃飯,吃了飯去上學(xué),不關(guān)你的事!”
母親的聲音與她的衣著恰恰相反,母親的嗓門很高,透出一股干脆與不屈。
吾言中低著頭,回到堂屋,盛了飯,小心地扒著,他想再去廚房里看看娘飯吃了沒有,可是娘有時脾氣很躁,她心情煩躁時,誰去煩她,她就沖誰吼叫,撕自己的頭發(fā)。
吾言中低著頭,扒著飯,父親在大隊上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見了誰都是一張笑臉,見了大隊干部,不自覺地會弓起身子,見到公社干部,就像見到神一樣,公社干部要是喝斥他一聲,他會嚇得全身發(fā)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回到家卻像魔鬼,折磨著家里人。
龍青欣從廚房中出來,盛了飯坐到吾言中一起。龍青欣見小兒子光扒著飯,不夾菜,替他夾了一筷子菜。她要小兒子把書念好就是了,她就是要供他上學(xué),要飯也要供到他學(xué)校念沒了。天塌下來,她頂著。
吾言中嗯了聲,見娘臉上沒有了剛才那種悲傷與沉重,就加快了扒飯的速度。吾言中吃了兩碗飯,放下碗,對母親說道:“媽,我去上學(xué)了!”
龍青欣要吾言中稍等片刻,龍青欣回到房中,拿出幾粒糖,放到吾言中口袋里,要吾言中好好讀書,不要想太多。
吾言中又嗯了一聲,從大門上跑出去。父親還在門口抽煙,發(fā)牢騷。吾言中看了父親一眼,就往屋后走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了看自己家的石頭房,屋檐下的墻洞中一些麻雀鉆進鉆出,盡情地嬉戲著。吾言中走上了山坡,又回頭看看自己的家。吾言中想到這個家,心里就沉,這個家三百六十天很難看到和和氣氣的一天。
吾言中走到山崗上,加快步子往崗下走去。他拐到山塢里,跑到大路上,又放慢腳步,不時地蹲下來,挑逗一下小螞蟻。他心里有種不安,他又說不清為什么不安。他總感覺家里要出大事。
吾言中跑到學(xué)校操場上,見赤腳醫(yī)師與一個男人迎面跑過來,往七里岙方向跑去。路上有個男人問后邊跟著的男人為什么跑得那么急?赤腳醫(yī)師后邊的男人應(yīng)著那男人:“癲婆讓連山打死了!”
吾言中哇一聲哭了出來,他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跑。他看著前邊的赤腳醫(yī)師與男人,想要他們等等,他想問一下母親的情況,可是他們幾步就到遠邊了。吾言中哭著,跑著,一不小心,讓腳下的石頭絆了一跤,他顧不得傷痛,爬起來繼續(xù)往前跑。
吾言中跑進豬塢,遇上一個小伙子,那小伙子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叫道:“哼,你還不快點跑,你媽讓你爸打死了,你爸已經(jīng)讓公安抓走,明天就要被槍斃!”
吾言中聽到爸爸讓公安抓走了,心里又痛了一下!
吾言中跑到山崗上,從自己家門口傳來一片嘈雜聲,似乎全大隊的人集中到他家門口。吾言中知道家里真的出大事了,他抹掉眼淚,沖下山崗,轉(zhuǎn)過屋角,門口、路上黑鴉鴉一片人頭,大人、小孩、老人都在議論。吾言中撥開人群,擠到家中,堂屋中也擠了許多人,大隊長、大隊支書、民兵連長全在他家站著。吾言中擠到自己房間里,赤腳醫(yī)師正在替他母親包扎。母親的頭部讓父親砸了一木榔頭,父親幾乎是想要母親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