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韻】三道疤(散文)
歲月可以削平生活中的諸多坑坑洼洼,也可以磨平曾經(jīng)分明的棱角,使之變得或平凡或平庸,但每一個成熟的男人身上,都難免會有幾道伴隨一生的疤痕。這些疤痕或在皮膚上,或在心里面,即使歲月更迭,面目滄桑,卻能歷久彌新,隨著日漸褶皺叢生的皮膚而越來越顯眼。
我也是有疤痕的男人,不過我的疤痕在手指上。曾經(jīng)我以為這些當(dāng)時流血不止的刀疤只是一道疤痕,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它們里面似乎還藏著過往的日子、以及如今依舊能若隱若現(xiàn)的點點滴滴。左手食指上的三道疤,是我從無憂無慮、只會玩耍的孩童日漸變?yōu)橐粋€小小家庭勞動力,再一路變成一個“所向披靡”的西北漢子的見證。
一
那時我年方七歲,黑瘦低矮,加上常年受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殺曬,臉頰上總會在夏日里長出左右對稱的兩塊皮蘚。皮蘚發(fā)白,并開始漸漸蛻皮,一層跟著一層,越是蛻皮,下面的新皮膚越顯蒼白,與臉上其他部位黑紅色的“高原紅”形成鮮明的對比。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張臉酷似戲臺上的小丑。母親說:“這是放羊的孩子特有的標(biāo)志,整日上山下河灘的,小娃娃的皮膚那么嫩,能不給曬傷嘛!”
我是個心智上嚴(yán)重晚熟的孩子,七歲了,整日里頂著這樣一張臉滿村子跑,卻不知自己的丑相,如若放在今天我定然連門都不敢出了。如此想想,晚熟導(dǎo)致當(dāng)年不知丑,似乎也是好事。
那日正值盛夏,天氣干旱炎熱,種在梯田埂子上一排排高高的紅柳,迎著驕陽,頂著北風(fēng),雖是干旱,他們卻一棵棵看上去顯得無比“健壯”,去年才割過的樹杈子,如今又足足有一人高了,相反長在地邊上、緊挨著紅柳的那一溜小麥和豌豆苗,卻顯得“蔫頭耷腦,面黃肌瘦”。父親在吃飯的時候,已經(jīng)不止一次念叨:“那紅柳確實好,抓住了埂子上松軟的黃土,不至于被雨水沖走、被北風(fēng)刮飛,但它們卻實實在在地?fù)屪吡送晾锩婺屈c兒可憐的濕氣和養(yǎng)分,照此下去,種了一畦梯田的苗子,最后恐怕只能收一半就不錯了。”父親像是自言自語般,繼續(xù)念叨:“不行,得趕緊把紅柳割掉,一來趁著現(xiàn)在紅柳苗子軟,割回來還能編籃子背簍,二來,地邊兒上那一溜糧食苗,還能救回來,如若再這么放著不管,趕到冬天灶火里的柴是不愁了,但鍋里的米卻一定會愁人的。不行,割,趕緊割……”
午飯后,父親找出了家里那幾把老鐮刀,卸下了裝在鐮刀架子上的刀刃,摁在那塊兒早已磨成了月牙形的磨刀石上面,滴上水,使勁地磨了起來。父親邊磨刀邊給我們分工作:“他娘,你給我們烙幾張油餅,我們‘緩干糧’吃;三兒,你去把架子車收拾收拾,打打氣;四兒,去把大騾子套起來,拉到門口等著……”坐在屋檐下的大青石上無所事事的我聽著父親有條不紊地安排,似有幾分幸災(zāi)樂禍、事不關(guān)己的感覺,忽聽父親喚我了:“娃,今兒就別去放羊了,羊我托給了你嬸嬸,你跟著我們?nèi)ジ罴t柳吧,去找你媽要個草帽戴著,把你的‘大花臉’護(hù)住……”
那日父親將我的羊趕出家門,委托給了終日放羊的嬸嬸看管,帶著我朝著“燒人溝”的那一洼梯田走去。因工作量大,拯救那些麥苗實在緊急,所以按照父親的話講,即使我只能當(dāng)半個人使喚,但那也算是勞動力,能用就用?!笆鲁鼍o急”已然容不得浪費我這半個人的勞動力了。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被父親當(dāng)個勞力,正式拉進(jìn)了一家人的勞動隊伍中,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拿起鐮刀,學(xué)習(xí)農(nóng)村人需要必備的一項基本技能。
二
我天生左撇子,但似乎造鐮刀的匠人們忽視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左撇子這類人的存在。家里所有的鐮刀都是刀口朝左、刀柄在右,如要硬是用左手握著倒也不是不行,但如此一來,刀刃則朝上,割的時候整個鐮刀必然往上滑,割不掉是必然,且很容易傷到另一只手。父親一到地里,就告訴我:“你得用右手拿著鐮刀,刀口朝左,左手扶著要割的紅柳苗子,捏鐮刀的手要用力拉,還得用力壓著,方能達(dá)到‘割’的目的?!闭f著,一邊給我演示他最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一邊講著細(xì)枝末節(jié)的動作要領(lǐng)。父親說:“這紅柳不比麥苗,別看他不到一個手指頭粗,但少說它也是木頭,你手上力氣小,別太貪,一次割一枝就行了,穩(wěn)穩(wěn)地、別急躁,越急躁越慢,而且容易累……”
父親給我講了使用鐮刀的所有要領(lǐng),也講了要保護(hù)自己安全的幾個“注意事項”后,便提著自己的大鐮刀朝著密不透風(fēng)的紅柳苗子一鐮刀一鐮刀地割了去。哥哥們早就習(xí)慣了使用鐮刀割麥割豌豆,這次割紅柳,只是對象不同,但異曲同工,自然不再需要聽父親的講解,各自散開,一人一溜兒早就悶聲干了起來。
我右手捏著鐮刀,一邊摸索著父親剛才的講解,一邊將鐮刀伸進(jìn)紅柳枝中,攬下一枝,用左右捏著,撅起屁股使勁拉右手里的鐮刀。左撇子的我,右手確無縛雞之力,不論我怎么拉,鐮刀就是不動,那根樹枝也不見割斷,如此三番五次,我有些著急了,心里面琢磨:“不就是一把木頭棍子加刀刃的鐮刀嘛,誰規(guī)定一定要右手才能使喚,就不信了。”心里想著,右手已“繳械”給了左手,但不論左手怎么變換角度,刀刃就是挨不到紅柳枝上去,事實確實證明這鐮刀不屬于左撇子使喚,無奈只能再換右手上去。如此往復(fù)三五遍,起初的那點小激情早已被一把土里土氣的老鐮刀打擊得不知所蹤,整個人便像泄了氣的小皮球,蔫頭耷腦了下來,試著“氣沉丹田”再試一次,但就在左手按穩(wěn)樹苗,右手的鐮刀使勁往回拉的瞬間,一股鉆心的刺痛隨之而來。
鐮刀的刀刃只是受到了我使勁的拉力,而沒有壓住的力,進(jìn)而整個刀口順著紅柳枝光滑的枝條飄了上來,重重地割到了左手扶著樹枝的那個食指上,瞬間血流如注??粗樦种赋纱赝铝?,我?guī)е耷怀赣H歇斯底里地喊了起來。
戶外勞動,沒有任何受傷應(yīng)急用的東西,父親抓起一把黃土壓在了流血的傷口上,然后抓住我的右手大拇指,重重地按在了黃土蓋住的傷口上,便嚴(yán)肅地叮囑我:“就這么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著往回跑吧,一路不許松開,到家了讓你媽給你洗洗包起來……”聽著父親非但沒有心疼,反而有點責(zé)備的口氣,我一手按著流血的手指,悻悻地往家跑了回去。
我第一次跟隨父親干真正意義上的農(nóng)活,不到十分鐘便以這樣的方式草草收場了,心里很不甘,又對那把鐮刀恨得咬牙切齒?;氐郊液蟀丛趥谏系氖种敢呀?jīng)被黃土和血黏在了上面,母親用溫水泡著,一點點扒開,清洗傷口里的泥土、抹藥,再用舊布條纏了七八圈,最后用縫衣服的線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了起來,期間我的哭聲有多大,手指有多疼,如今卻早就不記得了。只記得后來母親每當(dāng)次說起這件事,都會說:“那日掰開傷口,看到了里面白白的骨頭,我便手抖得差點包不上去了。”
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參與家庭勞動,也是唯一一次受較重的傷,至今我食指上的那個傷痕依舊分外清晰,像一條長長的白線,從皮膚直至深處,并隨著我年齡增加,大有越來越顯眼的樣子。
三
那日直到點燈之分,父親才提著鐮刀,彎腰走進(jìn)了大門。父親進(jìn)門見我,朝我先是嘿嘿一笑,并沒顯示出對我受傷的心疼來,隨后便靠近,捏起我的手看了看被母親包裹得有些臃腫的食指,嘴里喃喃道:“叫你別性急,不聽;叫你拉的時候也要壓著,你也不聽,干啥都要講辦法嘞,你使蠻勁能干啥?也好,割一次,你就記住了……”母親聞之,伸著兩只面手,抱怨父親:“娃娃手指頭割得那么勁大(嚴(yán)重),你不給哄哄,還罵呢?”父親回頭,朝著灶臺前揉面的母親再次嘿嘿一笑:“嘿,這點傷算啥嘞,兒子(男)娃娃,就要在刀子石頭里面磕磕碰碰,才能長大,七歲多了,還整天藏在羊群和你的衣服衣襟子里,往后咋頂?shù)米√??”說著,回頭去洗手、點煙、喝茶去了。
那日受傷,我沒能從父親那里得到一點安慰,總覺很是委屈,甚至感覺父親有些狠心,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父親的老兒子,他一直最愛的就是我,這次不知道咋了,對此很是不解。直到后來隨著年齡慢慢增加,隨著自己飄零外地求生,需要只身面對生活里的所有零零碎碎,我才似乎慢慢醒悟了過來,父親那句“干啥都要講辦法,使蠻勁能干啥?”往往能如一副萬能靈藥,在我工作、生活中遇到坎坷的時候,沉悶而有力地回響在我腦海深處,此時反而沒有了當(dāng)年不被安慰的失落感,反而覺得父親猶如時刻就在身邊,時刻在提點著我的生活,那些話語像極了一雙手,總能在我即將絆倒的時候穩(wěn)穩(wěn)地扶住我,每每此時,我都忍不住低頭看看那條被鐮刀留下的疤痕。似乎是一種心理暗示,暗示著自己一步步穩(wěn)穩(wěn)地走。
后來隨著年齡增加,我逐漸正式加入了每年暑假的夏收勞動中去。割麥子豌豆,是夏收的季節(jié)里最忙碌的兩項工作,大西北干旱少雨,地廣人稀,廣種薄收是形容大西北農(nóng)民最貼切的詞語。父母每年都會種二十畝小麥,二十畝豌豆,每到暑假來臨,小麥豌豆都趕著趟兒一茬接一茬地成熟起來,為了與老天爺“搶”飯,我們在父母的帶領(lǐng)下,每天不得不趕在太陽升起前,提著鐮刀出門,直到蛙聲四起時,披著一身月光回家,一日三餐的早中兩餐都坐在田間地頭用隨身帶的饅頭和溫水解決。那幾年里,我的左手食指又有過兩次不重但也不輕的割傷,但每一次都是母親讓哥哥朝著傷口撒一泡尿“消毒”,然后撕下一條破衣襟就地包扎后,馬上再投入勞動,不曾停歇,更不曾有過流淚哭鼻子的事情發(fā)生。時至今日,當(dāng)年稍淺的傷痕早已找不到一點痕跡了,但還留下三道當(dāng)年較嚴(yán)重的,至今依舊兩橫一豎三條白色的線一樣,趴在食指上,大有越來越明顯的樣子。
習(xí)慣了勞動中來帶的大大小小的受傷,也就習(xí)慣了勞動;習(xí)慣了勞動,便習(xí)慣了吃苦;習(xí)慣了吃苦,也就習(xí)慣了吃苦的日子。至今想來我自從十五年前走出象牙塔,獨自一人“東飄南飛”期間也吃了不少苦頭,受了不少同齡人不該受的罪,但我從未覺得有什么苦能超過炎炎夏日里蹲在麥地里悶頭從早干到天黑那種苦,也不覺得有什么傷,能比得上掰開皮就能看到骨頭的那種傷更疼。每當(dāng)生活的波浪高過了我的肩頭時,我總習(xí)慣于低頭看看我手指上的那三道疤痕,它們總是能及時提醒我:“你是一個黃土地上走出來的漢子,刀子和刀子一般的西北風(fēng),早就把你鍛造出了你刀子般的性子,這波區(qū)區(qū)水浪,有何懼焉?”
人說,沒有傷疤的武士,不是真武士,我說,沒有疤痕的男人,不是真漢子。我從未覺得食指上的那三道顯眼的疤痕難看,相反,我覺得這三道疤痕像是我的三塊獎牌,與我不分日夜、如影隨影,它們像是西部牛仔臉上的刀疤,像高原農(nóng)人額頭的皺紋,如燈下母親的針腳,更如父親雙手上那一對常年皴裂的虎口……是一種“身份”的象征,爍爍生輝;是一件武器,所向披靡。
實際上我們走過的每一步路,都有其價值,重要的是去擅于思考了挖掘這些東西,挖掘到了,可以是一生的財富,可以為我們飛翔長上翅膀,為我們的奔跑助力。即使是普普通通的幾條曾經(jīng)的疤痕,也許都能給我們在合適的時間給我們不可估量的力量!
謝謝,問候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