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寫手獎勵賽】童年往事(散文)
一九九九年的冬天,撕裂著我整個童年。
那一年,我剛滿八歲,記憶里的樣子,已經(jīng)模糊成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但那個冬天的寒風,卻異常清晰地吹在我余生的每一次回望里。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非常貧窮的山村度過的,從小便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是個憨實的農(nóng)民,青年時在公社干活時右腿被石頭砸成殘疾,行動不便。家里僅靠兩畝薄田維生,家境一直窮困潦倒,有時三餐不繼。從記事起,我和父親便借住在村大隊的兩間庫房里,房子很破爛,但地理位置在村中心,土墻結構,石板屋頂,徒有四壁,但尚能遮風避雨。
芒種剛過,沒有一點征兆,村委會決定拍賣村大隊庫房的大紅紙告示便貼在了村口磨坊的墻上。那時候我并不懂什么叫拍賣,但我從鄉(xiāng)親們的議論中猜到,我們棲身的庫房要被賣掉了。
那時候我開始明白一個道理,那便是上天并不會因為你的苦難無助而格外同情眷顧你。
我記得拍賣是在初秋的一天傍晚時分開始的,沉寂的山村一下子沸騰起來,像趕集似的,村干部來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蜂擁而至,石板屋被擠得水泄不通。
村干部在堂屋中間的一張漆黑的小桌子前落座,村民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趴在糧袋上,有的站立著,有的干脆盤腿坐在地上。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像是在等一場大戲上演。
幾個村干部互相對了個眼色,村長就拿起擴音喇叭開始講話,大概的意思就是兩千元起拍,價高者得。聲音震耳發(fā)聵!
我和父親,一直蜷縮在角落里,顯得和熱鬧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我知道父親此刻手上正緊緊攢著借來的皺巴巴的五百元錢,那是我在那個年紀見過最多的錢,五元面值厚厚一塌。我能想象的到當時父親一瘸一拐地挨個親戚家借錢乞求的樣子。家貧如此,能借到五百元著實不易。
有時候,人就是那樣喜歡自欺欺人,明明知道結果,但仍然滿懷著被上帝眷顧的幻想。
我和父親那時應該都幻想過,那借來的五百元錢或許能夠保住那個徒有四壁的家。但聽到村干部說兩千元起拍后,我看到父親攢著錢的那只手瞬間垂了下去,另一只手勉強托起下巴,像是聽到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樣沮喪。
那天晚上,我們生活了七年之久的石板屋里異常熱鬧。有人喊兩千五,兩千八,有人喊三千,三千六……五千,每一次加價,都引來圍觀村民一陣陣騷動。直到有人高喊六千,現(xiàn)場變得鴉雀無聲。那個還在追捧萬元戶的年代,六千元確實夠讓村民咋舌了。
我和父親,像個局外人一樣坐在角落里,如鯁在喉,如坐針氈。自始至終,父親都一言未發(fā)。從那時起,我便明白了一個人要想在眾人面前高嗓門的講話,他就必須得有足夠的資本。
最后庫房被六千元拍賣,對我們家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
拍賣結束,大概是晚上九點鐘,誰拍得這兩間石板屋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村干部臨走的時候朝著我們蜷縮的角落里丟了句:“房子已經(jīng)賣給別人了,你們要盡快搬出去,給人家騰房?!贝甯刹空f話的樣子,像極了法官的審判。我們?nèi)绺岽?,如魚在砧,無可辯駁,無力反抗。
當所有人離去后,父親突然失聲痛哭起來。那時他已經(jīng)是不惑之年了,哭得捶胸頓足。我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天下之大竟然容不下我和父親這兩個孱弱的生命,不覺悲從中來。就在那一刻,我童年的所有快樂便在這場農(nóng)村舉行的拍賣會上終結了。
次日,從鄉(xiāng)村小學放學回家。石板屋的大門已經(jīng)換上了新鎖,而門前曬場上雜亂地堆放著被拎出來的鍋碗瓢盆,桌椅板凳,以及兩床破爛不堪棉花外漏污跡斑斑的被褥。那一刻,像極了喪家之犬,無處可歸。
我呆坐在門凳上,眼淚如泉如注地流下來。一個本來沒有母親的孩子,如今又沒有了家,人世的薄涼就這樣第一次打在一個八歲男孩的心靈上,孤獨而絕望。那時候有些怨恨世道,想罵上天不公。有些抱怨父親,怪他無能,不能護我周全。
父親在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才一瘸一拐地回來。他眼睛紅腫,布滿血絲,拖著滿身的疲憊和沮喪。父親今天走了二十里山路,把那五百元錢還給人家了。父親說以后你要是出息了一定不要忘了借錢給我們的人,人家在我們落難時愿意借錢,就算沒有用上,照樣是天大的恩情,滴水之恩,就該涌泉相報。
那一晚,我和父親在村里的一個好心人家里借宿。我睡在別人家溫軟的床上,和睡在冰天雪地一樣,渾身冰冷,怎么捂也暖不熱。
此后幾天,我又接連受幾個親戚接濟,父親早出晚歸,總是見不著人。寄人籬下,怕被嫌棄,總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八歲的年紀,已經(jīng)開始懂得察言觀色。
大概一周后,鄰里幫忙搭建的茅草屋落成了。搬進茅草屋的那天,我異常興奮。因為我知道天大地大,我總算又有了棲身之所。
茅草屋非常狹小,父親進出需要彎著腰,里面只容得下一張床和兩條板凳的空間,爛被褥往一個門板上一鋪,我們就算搬進“新家”了。我記得搬進茅草屋的第一晚,我睡得無比安穩(wěn),比睡在別人家的席夢思上還要香甜。真是應了那句別人家的金窩銀窩,確實不如自己家的狗窩。
為了長遠生計,父親開始籌備蓋房的事宜。農(nóng)村蓋房是個大工程,因為沒有錢,我們家蓋房前前后后花了3年時間。那時起,家在我的腦海里就已經(jīng)不是抽象的溫情港灣,而是實實在在的能給我遮風擋雨的墻木磚瓦。
父親白天挖地基、推土、打石頭,殘疾的大腿一度浮腫難行,晚上經(jīng)常翻來覆去地疼痛呻吟,聲聲刺痛著我的心臟。貧窮和苦難,使我變得沉默寡言,極其敏感和自卑,但也暗暗發(fā)誓要和命運抗爭。
我白天上學,晚上躲在狹小的茅草屋里點著煤油燈寫作業(yè),直到深夜。周末下地干活,或是上山挖藥。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整整三冬。
記憶里,那幾個冬天異常寒冷。沒到立冬,大雪就漫天飛舞起來。本不結實的茅草屋幾度被大雪壓塌,又經(jīng)過幾度修葺。每到夜晚,凌厲的北風拍打著篷布紙,呼呼作響。冷風從四面八方的縫隙灌進來刺骨般寒冷。
父親夜里怕我凍著,經(jīng)常把我的腳捂在胸口。即便如此,我的手腳和耳朵還是長滿了凍瘡,冷時疼痛,暖時瘙癢,每冬必犯,病根也就落下了。
蓋房那幾年,異常艱難。很多鄰里見我們父子可憐,都是無償幫工。土墻打到一半高,農(nóng)忙來了,鄰里就各自忙自己地里的莊稼。莊稼收完,又趕回來接著幫工。墻好不容易打起來了,沒有木料,被迫停下來。木料齊整了,瓦片又沒著落,又停下來籌錢。
那幾年,家里異常拮據(jù),但需要用錢的窟窿越來越大。父親找人幫忙在信用社貸了款,地里打點谷物,都被扛到集上買了用來償還利息。
日子過得很緊巴,趕集時為了省兩塊錢車費走二十里山路。我經(jīng)常利用寒暑假和周末時間,跟父親一起上山挖藥材補貼家用。逢年過節(jié)也吃不上一餐肉,買件新衣服更是奢望。但即使這樣,我上學的錢愣是從牙縫里摳了出來。
我們家的三間新瓦房,是在二零零三年初夏竣工的。雖然徒有四壁,我依然興奮地在屋里上跳下竄了好一陣兒。那時候的快樂是那么簡單,得個糖果都夠高興好一陣子。
有時候,我們費盡心力得到的東西,或許僅是同命運抗爭的戰(zhàn)利品,并沒有多大用處。新家建成后,并沒有在里面住幾年,我就到鎮(zhèn)上讀中學,住校了。再后來,去了縣城讀高中,去了省城讀大學。畢業(yè)后,相繼走向北上廣深和全國各地,并走出國門。當時的新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長滿蒿草和荊棘的老房子,被遠遠地留在深山里面。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在城市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有了可愛的孩子。有時候,我很想跟孩子訴說那些過往,但又覺得沒有必要,因為感同身受這種東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但每當記憶浪潮漫卷而來時,我仍會懷念滿載我童年歡樂的庫房,曾護我三冬的茅草屋,以及父親拼盡全力建成的三間瓦房。
今年中秋,我陪父親一起回了趟老家。父親站在老房子前,久久凝望,像是在觀摩他一生的杰作。我輕推柴門,記憶又像泄洪的閘門瞬間淹沒在一九九九年的冬天。
2020年冬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