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誰道故人心易變(小說)
一
掛了游虎的電話,我的心里由高興立馬轉為有點后悔,我真不該答應他的要求的,去參加他和顏如蘭的什么鬼聚會。三十年后的干哥哥與干妹妹見面,卻要加上我這個局外人,這不是擺明了要我去給他們的見面會披件好看的衣服么?我是被這三十年后恢復的聯(lián)系給樂昏了頭,才暈暈乎乎地答應他的,我的智商還是慢一步于游虎的心思,真不知道以前的理智跑到哪里去了!我的心里一陣埋怨自己。以前,我對游虎就是有意遠離的,因為他太狡猾了。但實際上游虎好像對我沒用過心思,我們的關系不止一重,他既是我的發(fā)小,又是我從小學至初中的同學,還是我的本家前輩,大我半歲,鑒于這種關系,他似乎一直都有罩著我的行為,至少有他的時候,還沒人敢欺負過我,因此我們的關系一直都很好。結婚后,大家各奔前程,那時候通訊沒有現(xiàn)在發(fā)達,慢慢地聯(lián)系也就斷了,這次我也不知道游虎是怎么弄到顏如蘭和我的號碼的。
以前我有意遠離游虎,是因為聽人說游虎是第二個游雄。游雄是游虎的爸,最愛玩心眼,不過死得早,在游虎讀五年級時喝農藥自盡的,死因用村里人的話說:“狗子落到茅坑里,圍著叉(差錢)”。據(jù)說游雄不僅人長得帥,還能言巧舌,把死的都能裹(說)活過來。這話應不假,不然上世紀八十年代他也拉不到那么多錢的。游雄四處欠債,整天東躲西藏,卻還是被一討債的堵在家里了。那天被要債人堵在家里后,游雄滿口答應還錢,還讓老婆炒了幾個菜,留債主暫住一晚,說一俟天亮即去取錢還他。債主聽說天亮就能要到錢,便同意留宿。哪知這一留宿,債主差點惹上官司,游雄喝農藥自盡了!游雄是上門女婿,“娘家人”車載驢托地來了一大群人,紛紛要債主償命,說債主與游虎媽通奸殺夫,并把本來就破敗的家砸了個遍。游虎媽媽長得如花似玉,與游雄雖是一對般配的玉人兒,但因家境貧困,游雄一年到頭游手好閑不著調兒,倆口子是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感情早沒了,如今女人勾搭上債主,似乎有可能。游家村是一姓村,沒有雜姓,人心素來就齊,按常理是不會讓游姓子女受欺負的,但村民們被“娘家人”的說法唬住了,事關人命,也不敢冒然相幫,隊長只好派腿腳好的人打起飛腳去鎮(zhèn)上報警。
據(jù)說警察法醫(yī)都來了,也開膛破肚了,結論為自殺,與債主無關。債主得令,轉身就跑,生怕“娘家人”再找個理由賴住他,哪里還敢提欠債還錢的事?游雄人死債亡,連“娘家”也跟著沒了。那時候大家都窮,誰也沒能力幫誰,于是“娘家人”以游虎不忠為由,干脆斷了來往??蓱z游虎媽一弱女子,上有兩個瞎眼的老人,下有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但人間總無絕途,幸虧鄉(xiāng)里的一位鄉(xiāng)長見游虎媽識字,便調她去供銷社做營業(yè)員,拿國家工資,這才勉強讓游虎上完初中。
農村人的同情心來得快,去得也快。游雄剛去的那陣子,村里人同情這家老的老小的小,有事情全是主動幫忙,但游虎媽拿國家工資后,他們的紅眼病犯了,關于鄉(xiāng)長與寡婦的曖昧流言滿天飛,且越傳越有鼻子有眼睛。不久鄉(xiāng)長被調走,游虎媽也回家里種地。游雄在世時,日子本就過得湊湊巴巴,這下剩他婆娘一個人支撐,更是吃力,游虎只好輟學。
游虎輟學后,也像他爸不愛干活,整天糾結了幾個不讀書的混小子盡千些偷雞摸狗的事兒。有人據(jù)此說游虎得了他爸的真?zhèn)?,甚至比他爸更賊。這話沒錯,偷雞摸狗的事游虎是從來不參與的,但幾個混小子得手之后總是要先孝敬他,然后才自己享受,而且完全出于自愿。逐漸長大的游虎遺傳了父母的最佳基因,身材比玉樹臨風的父親要高壯,臉型卻比媽媽的嬌娃臉虎氣,特別是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笑就成了兩彎彎月,透出無限誠實和善。這一對彎月蒙蔽過許多人,他們都以為那對彎月是軟乎的柿子,沒放在眼里,繼續(xù)有事無事地拿游虎媽開心,樂嘴,直到二疤子家的一畝棉花秧子被扯得精光和斗雞眼家的兩頭豬莫名死翹翹。
二疤子和游雄一樣,是游家村的上門女婿。二疤子家的一畝地棉花苗子一夜之間不知被什么人扯得精光,二疤子女人站在地頭邊哭邊拍著巴掌叫罵,大半天也沒人去勸她。因為除了二疤子女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能猜出棉苗是被誰扯的,包括二疤子。棉苗被扯的前一天早上,游虎媽在河埠頭蹲著捶洗衣服,背后腰部露出一片雪白,有點打眼。碰巧二疤子一邊哼著歌一邊拿著一條毛巾甩拉甩拉著也去河邊洗臉,猛地里一見這塊雪白,兩眼直得不能拐彎兒,哈喇子也快流出來。一個忍不住,二疤子肥手往那雪地里一摸,涎笑道:“弟妹,這里可是凍不得的……”游虎媽正全神貫注地捶洗衣服,沒防備咸豬手,當時嚇得差點落水,待站穩(wěn)后回頭一看是二疤子,氣得大罵……當天夜里,二疤子的棉花秧桿子便被人拔了個精光,且不是一人之力能做到的,這還能猜不到是誰?
二疤子家的在田頭邊哭邊罵,斗雞眼牽著頭牛慢悠悠地走來,至二疤子田頭,斗雞眼松開韁繩,讓牛自個兒吃草去,他站在原地轉了個圈,見田野里除了幾只偶爾躥過的黃鼠狼,和自己的那頭悠哉游哉吃著草的老水牛外并無活物,便勸說道:“歇會吧!扯都扯了再罵有個卵用?罵餓了還得再貼二碗飯!依俺的直接報警,一下子不就查出來了么?”二疤子家的一聽有理,便熄了罵匆匆回家預備報警去。
說來也奇怪,這番對話無人聽到,但當天夜里斗雞眼喂的豬就被人下藥藥死了。當斗雞眼家的在豬圈前哭天搶地,斗雞眼呆呆地蹲在倆死豬間發(fā)悶時,游虎騎輛爛自行車,打豬圈邊路過,倆月牙眼一彎,微笑著打招呼道:“俺嬸,歇會吧!扯都扯了再罵有個卵用?罵餓了還得再貼二碗飯!依俺的直接報警,一下子不就查出來了么?叔,是不是呀?”
斗雞眼正蹲在皮泛烏青的死豬間苦思冥想得罪過誰而遭此毒手,這頭豬可是全家一年的油鹽衣服錢呀!猛然間聽到這熟悉的話語,心里一哆嗦,頭低得更低了,連看也不敢看游虎一眼,哪還敢搭話?
從此,村里再無人調戲游虎媽了。
二
提起顏如蘭,我的腦海里迅速浮現(xiàn)一張娃娃臉,及娃娃臉上的一對迷人的酒窩。三十年過去了,顏如蘭還是那個不知煩惱為何物的快樂女孩嗎?讀書時的顏如蘭很愛笑,一笑那對酒窩就出來蠱惑人,蠱惑得班上幾個男生整天圍著她轉。八十年代的校風還是比較純樸保守的,大家表達感情的最大膽的方式是認干親,干哥干妹妹干姐干弟弟。那時候的顏如蘭好象不知道作為學生來說,成績差是件丟臉的事??荚嚦煽兿聛砗?,面對可憐的分數(shù),面對老師的批評,她只知道傻乎乎地笑,而不知道應該低下頭,哪怕假裝一下臉紅。幾次之后,不知老師是服了那對迷人的酒窩,還是認為朽木不可雕也,總之不再點她的名。顏如蘭學習沒弄好,干哥哥卻認了一大堆,而且這些干哥哥還是經(jīng)過一番決斗后才排的位次。所有的決斗中,游虎沒參與過一次,只是最后與馮昊談判了一次,便穩(wěn)坐大哥寶座,馮昊為二哥,一直到輟學回家。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農村興早婚,娃們大都十八九歲就已為人父母,而那些二十一二的還沒結婚的就屬圣斗士了。游虎輟學后不久,顏如蘭也沒繼續(xù)讀書,回家不到兩年就結婚。新郎不是游虎,也不是哪個干哥哥,而是鄰鎮(zhèn)的一個小伙子。顏如蘭的嫁期正逢星期天,游虎邀我一塊去吃喜酒,我去了。那時候年輕人的友誼很純樸,大家腦子里就沒有隨份子錢的概念,一本書,一件飾物,或者一盆花,主人就會覺得很有面子的。游虎送的什么我不知道,我送的是一只玉兔花籃,顏如蘭很高興,對那只潔白的毛茸茸的假兔子愛不釋手,一直提著花籃,連化妝師替她化妝時也沒放下過,這讓我倍覺有面兒。女同學就我一個,男同學多了,顏如蘭的干哥哥們幾乎全數(shù)到場,個個歡天喜地,看不出半點失落。
在送親姑娘人選中,顏如蘭欽定我。其余幾個干哥哥自愿護衛(wèi)送親隊伍至婆家,因為那時鄉(xiāng)風淳樸,卻也刁蠻,經(jīng)常有些小伙子把送親隊伍擋在路上肇事。這么多干哥哥跟著,送親隊伍安全抵達新郎家。新郎早早迎候在門口,是個很帥很機靈的小伙,看見游虎一眾干哥哥站在送親隊伍尾巴,連忙帶上知事,先把他們迎進坐定,這才去迎接新娘。新娘入洞房后,新郎挨桌敬酒以示謝意,輪到我們這桌時,游虎站起來,自斟一杯酒,搶先與新郎碰杯,一雙圓眼彎成月牙眼,笑瞇瞇地說道:“今個我就不攪場子了,但如果你待她不好,我會對你不客氣的!”說到最后,游虎的表情是悻悻的。
新郎重又碰游虎的酒杯,鄭重地保證道:“大哥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待她的!”新郎的尊稱讓游虎一時不好變臉,卻又還想找點事,眼珠亂轉。我怕游虎鬧事,趕忙叫起大家一同向新郎敬酒祝福,大家反應過來,紛紛應和,游虎只好作罷。
對于顏如蘭為何最終選擇的是現(xiàn)在的丈夫而非游虎,我一直不解,也問過游虎本人,他說不知道。游虎猜測是顏如蘭嫌他沒有父親,家里窮,我不同意這個說法。顏如蘭的老公有六個兄弟,他是老小,在那個年代,孩子多,只要孩子長大成人,家里父母雙全否是不影響孩子的婚姻問題的,因為怎么都是窮。顏如蘭的老公是老幺,家當分到他時除了一大把年紀的雙親外幾乎啥也沒有,比游虎強不到哪里去。今天見面后我是怎么都要解開這個疑問的。
游虎定下的地點在鎮(zhèn)中心醫(yī)院旁,我到達后站在醫(yī)院門口四下觀望,尋找游虎的人影?!坝我嗥迹∵@兒!”醫(yī)院旁邊的簡易車棚前,一個男人開口叫我的名字。熟悉的聲音,他就是游虎!男人正含笑看著我,還是以前那樣子。以前游虎總是占著輩份和大我一點,老假裝成大人看小孩那樣看我,煩都煩死了!現(xiàn)在看到這熟悉的目光和笑容,心里卻有一股暖意流過,我加快腳步走過去。
游虎的變化不大,身材沒發(fā)福,臉還是那張略顯虎氣的圓臉,那雙大眼睛還是一笑就成了溫良的月牙眼,沒有魚尾紋,唯一的變化是鬢角似乎點點斑白。我問顏如蘭他說還沒到,然后帶我走進簡易棚的后門,那里有一個菜園子和一家飯館。菜園子里面種滿了各類時令小菜,時光正值仲夏,一切作物生機盎然。游虎沒回家鄉(xiāng)快三十年了吧?無需營造的田園氛圍,足以撫慰他的思鄉(xiāng)情,我想。
半小時后顏如蘭到達,是游虎吩咐村支書的兒子華仔開車去接的。聽到華仔的聲音,游虎對我說顏如蘭到了,我遂與他一起迎出去。顏如蘭也沒什么變化,見人一笑時酒窩還是那么大那么圓,好像盛滿了快樂。嬌俏的身段一點也沒有受到生育的影響,皮膚還是那么白,曠野的毒陽似乎對她沒什么作用,只是頭發(fā)稍被染成黃色,這抹黃發(fā)稍卻不但不顯老氣,反而有點妖嬈。游虎看得一陣發(fā)愣,竟忘了打招呼。
“這真是徐娘半老而不老??!”我怕顏如蘭尷尬,上前拉住她的手旋了一個圈,開玩笑道。
“呵呵,哪有?”顏如蘭還是以前的傻笑,一點尷尬也沒有,“你看我在家正刮涂料呢,他們連衣服也不讓我換一下,就催著我來了。”顏如蘭有點羞赧,指著身上的睡衣對我和游虎說道,眉頭不經(jīng)意地皺了一下。
“怎么啦?不舒服嗎?”游虎關心地詢問道。
“沒事,我剛才刮涂料時從梯子上下來,腳趾讓鐵釘蹭破點皮?!鳖伻缣m見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索性咧嘴“咝咝”地吸冷氣。我和游虎趕忙把她扶進飯館,游虎怕傷口感染破傷風,讓店家拿來一瓶醋,幫她小心地滴上。
冰涼的醋滴在傷口上,顏如蘭痛得輕叫一聲。游虎眉頭緊皺,心疼地埋怨道:“怎么這么不小心?看看你疼的!”
游虎的語氣讓餐廳的氣氛曖昧而迷離,我有點尷尬,此情此景,我完全一妥妥的“電燈泡”。我想此時我應該像電影小說里的人那樣,悄悄退出去并拉上門,但那樣我不成拉皮條的了?我穩(wěn)住腳,拿眼觀察顏如蘭的反應,她只是忍住疼傻笑,一對酒窩依然又大又圓,十分迷人。
等到吃飯時我才知道聚會不是單單我們三個人,游虎還邀了游家村的村支書,還有他以前的幾個貼心小弟。酒席上的氣氛很熱烈,游虎這個傳言身價已達千萬的老同學,被村支書及以前的幾個嘍啰恭維奉承著,心情愉悅得很。顏如蘭還是傻笑著,也不知道她對他們的對話是否真的感興趣,反正我是相當不耐煩的,對游虎很有意見:“有倆錢想要顯擺也不該這樣顯擺吧?說好的同學小聚呢!”
游虎忘記照顧我和顏如蘭的感受,他正盡情地享受眾人巴結吹捧,還時不時地畫龍點睛一下,標榜自己馳騁商海是多么地驚險,自己是怎樣保存著最初的善心的,那樣子愜爽極了。顏如蘭的一對酒窩蕩漾著快樂,我的臉上堆起應付性的假笑,心里跟明鏡似的。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與游虎雖然沒聯(lián)系,但卻對他的“奮斗史”一清二楚。顏如蘭出嫁后,游虎接受了鄰村支書家的提親,一個大他兩歲,皮膚黝黑特別是嘴唇上方長有一顆讓人看見就想吐的黑痣的姑娘。姑娘丑,但嫁妝一應俱全,另附五千元的存折陪嫁。村支書有一個條件:只要女方不提出離婚,游虎不得提出離婚。九十年代初,農村的萬元戶都是稀罕物,游虎不費半點功夫便成了大半個萬元戶,這在當時被好多男孩子羨慕,但一些大人卻偷偷冷笑,游虎媽也沒半點高興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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