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冬】老家的天井(散文)
對于小院,有人說,真正惦記難忘的是曾經擁有過,又漸漸失卻的小院煙火。
我仿佛聽到了老家門外單車鈴鐘熟悉的聲響,高聲喊:“22號!”我老練地沖出天井,踮起小腳尖隔著不高的木門,接過郵遞叔叔遞進來的報紙,厚厚的,里面夾著雜志。每份報紙的左上角和雜志的右上角都寫著“五經里22號”。那時候我還沒有讀小學,每天下午四五點,郵遞叔叔都會這樣派送報紙和雜志等郵件。
其實,真正懷念五經里的老家,在于它那獨特的建筑特色——天井。
屋前有天井,屋中內還有天井。南方的天井就如北方的小院。一屋內外兩天井,在肇慶、在老街五經里也少見。奶奶的父親祖籍紹興,居住建筑設計自然講究徽派建筑風格。據(jù)說徽州男人大多出外經商,留在家里的大都是婦孺年幼之人,出于安全的緣故,才有如此巧妙的建筑。所以,整個宅子是封閉、保守的,惟有天井與天通、與地連。另外,天井的設計理念,與徽州經商的歷史傳統(tǒng)也有關聯(lián)。按照風水理論,水乃財之源。商人講究財源滾滾,忌諱財源外流。天井的設置,使屋前脊的雨水不流向屋外,而是順水枧納入天井到之內,這種設計稱之為“四水到堂”或者“四水歸明堂”,暗喻財不外溢的吉利之意。
歷史記載,千百年來,廣東很多人原是來自中原大地南遷落戶。所以,天井這成為了廣府建筑保留的特色。這棟老宅是奶奶的父親留下來給她三姐妹的,三姨婆闔家在廣州定居,奶奶和五姨婆兩家人都在這里居住。我和妹妹都在這里出生。小妹滿月后不久,我們一家四口搬離老家,開始住進父親單位分發(fā)的福利房了。那時,老婆太還在世,我最喜歡大伙們熱熱鬧鬧在屋前的大天井聊天談笑。夜里,乘涼;節(jié)日里,大家一起賞月聚坐,樂也融融。里天井就在廚房與二進房(奶奶的住處)之間,兩家人各自煮飯的時候,煙火氣暖暖。
“天井四四方,周圍是高墻,清清見卵石,小魚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遠養(yǎng)不長?!睋?jù)說,這是毛澤東少年時作的詩,寫出了天井的童趣。那時,兩個天井都有一個大水池,作為平時儲水用。大天井的水池里面常有魚,中秋節(jié)前后水里常漂著水柿子。我總愛趴在池邊用小手指把水柿子往水下壓下去,但水柿子馬上一不溜湫就浮上來了。那時的我還不懂什么是“浮力”,總覺得挺有趣,樂不可支。大水池側邊還有一個低矮的小水池,方便日常買菜回來養(yǎng)即將食用的泥鰍、魚、青蛙等。大天井騎樓下有個大燕窩,乳燕們常探出小腦袋,吱吱喳喳地叫,熱鬧極了。都說“喜宴”,屋檐有燕窩是“喜燕”,好兆頭!說明這房子是福宅。燕窩下是街道廣播箱,每天中午十二點和傍晚六點,準時打開廣播,全家都愛坐在天井騎樓下聽“南粵名嘴”張悅楷和林兆明“講古仔”(講故事)。正如汪曾祺回憶小院生活,不過八個字:“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打開大天井的木門,就是五經里的正道。那個年代,五經里是交通要道,行人來往不絕,車水馬龍。我常坐在門口看車來人往。印象最深是每天都有很多盲人在門口經過,因為盲教院(盲人教育培訓中心)就在五經里跟光明街交界處。他們都是杵著一根竹竿探路,結伴或獨自行走。記得那時年少無知,常在門口跟著其他孩子對路過的盲人做些惡作劇。每次犯錯后,我都馬上躲進天井門后,怕闖禍被抓?,F(xiàn)在想起來覺得真該挨揍,太可惡啦……長大后,時至現(xiàn)在,我特別關注“盲道”的建設,覺得社會對這些弱勢群體的安全保障設施建設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五經里,前段是個小坡,還記得我曾跟著比我大兩歲的三表叔拿著一根長鐵鉤勾著一個大鐵圈,從路口往下跟著鐵圈直沖到家門口,跑進大天井,開心極了……
一九八六年,老婆太高壽離世,奶奶三姐妹面臨遺產分割問題。由于三姨婆定居廣州,奶奶和五姨婆在本地,后來達成共識,奶奶和三姨婆共同把大天井和前進屋賣了,留里天井和奶奶原住的二進里屋留給五姨婆,出入門口改后門,從興賢里出入。當時賣價是人民幣四萬五千元,已算高價。根據(jù)協(xié)商所定,支付五姨婆五千元重建里屋,而奶奶和三姨婆余下四萬除了交稅等費用后再平分。奶奶那時開始搬到我家,與我們同住。老家從此就這樣成了過去式,與我的童年一起永遠沉入我的記憶深處。
老家里外兩個天井的青石板上都印下我童年的足跡。懷念老家,懷念老家的天井,就是懷念童年,懷念生命的起源。
與現(xiàn)代高樓林立的水泥盒子不同,天井接地氣又有生氣,煙火氣十足。世界很大適合奔走,但怎么也走不完。世間也有繁華可追求,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一切擁有。時光荏苒,歲月滄?!,F(xiàn)代都市生活久了,塵煙慢慢散盡,才發(fā)現(xiàn)千里萬里的奔逐,名名利利的追求很累人。而心靈深處真正緬懷的,只有那淡淡的尋常煙火,才是生活最真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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