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采飛揚】彩虹橋(小說)
人老了,瞌睡少,他剛迷糊一會兒,又醒了。他坐起身,習慣地看看身邊,老伴已過世多年,平日照護他飲食起居的保姆也不在,兒孫們圍坐在跟前,一個個低著頭,正扣手機。他扭轉僵硬的脖子看了一圈,又看一圈,還沒看見珂珂。珂珂是他唯一的重孫子,是他的最愛,一會兒不見,心里就跟貓抓一樣刺撓,就是這么一個寶貝疙瘩竟被他的孫子給弄丟了。丟了快找啊!他們倒好,一個個瞞著,直到實在找不到了,才告訴他,能讓人不生氣嗎?
“珂珂呢,還沒找到?沒找到你們都圍坐在這兒干嗎?快去找!”他非常生氣,可勁地吼,卻沒一個人理會,一個個專心致志地扣著手機,好像那手機才是他們的爹,才是他們的爺,才是他們的老爺,他只是一個空氣一樣的存在。
手機是個好玩藝,他們喜歡,他也喜歡,他的手機是一扇窗口,讓他看到一個多彩的世界;他們的手機,就不光是窗口,還是通道,而且不是海底那種看不見的通道,是在海面,跟港珠澳大橋一樣,讓他們從這邊走到那邊,從這個真實的世界走進一個虛擬的世界,在那里流連忘返,忘掉一切。他贊美手機,它像老鸛河上的彩虹橋,能讓人類走進一個多彩的世界;他詛咒手機,它讓他的兒孫們忽略了他存在,更可惡的是他的孫子因扣手機竟弄丟了他的寶貝重孫子!
不行,不能指望他們,你必須自己去找!這樣想過,他起身下床。你說這些兒孫們,一個個腦子被燒壞了,好好一張床,四面都裝上厚厚的木板,深怕我掉下床似的。我都活一百歲了,還能跟珂珂一樣?真是多此一舉!他吃力地跒過木板,不亞于翻一堵院墻。他的一只腳踩到了一個孫子的腳脖上,那孫子也沒覺出。你說他們扣手機扣得有多專心?他抽回腳,看準兒孫和兒媳、孫媳以及閨女、孫女、重孫女們之間的縫隙,一蹦一跳地走過去,回頭看一眼仍在專心扣手機的他們和她們,悄無聲息地走出堂屋,穿過院子里熱鬧的人群,走了出來。
外面陰沉沉的,看樣子要下雨了。趕緊找,別讓我的寶貝淋病了。
他們告訴過他,珂珂是跟著他爸爸去城外的那個濕地公園游玩時在那個彩虹橋上走失的,他決定先去那里找一找。那個濕地公園他只去過一次,是保姆拿輪椅推著他去的,大致方位應該在縣城的西北角,緊鄰著老鸛河,是政府剛剛投資興建的。濕地公園在老鸛河那邊,為了市民方便過去游玩,便在老鸛河上架了一座曲拱橋,安裝有五顏六色的彩燈,一到晚上,光彩奪目,被市民冠名曰彩虹橋,也是濕地公園的一道風景。濕地公園是市民的樂園,也是鳥和魚蝦的樂園,鳥當屬鸛鳥最多,一群一群的,白的,黑的,灰白的,在濕地里啄魚叨蝦。偶爾會飛起一只,結果一只跟著一只,竟飛起一串,在藍藍的天上盤一個旋,然后又落到另一個地方,那是濕地公園最靚麗的風景。
他不記路,也記不住路,要想盡快找到那個濕地公園,必須問路。今天街道上幾乎沒有人,完全可以以萬人空巷來形容,蘋果又送蘋果了?小米又撒米了?現在的年輕人,個個是瘋子,出來一款新手機就瘋搶。不會都去搶吧,總能碰上一個人,他朝著往西的方向走。這樣走沒錯,只要出城見到老鸛河,找到那個濕地公園是遲早的事,他很堅信自己的記憶。人老了都這樣,可能這就是固執(zhí)。
前方不遠處一個環(huán)衛(wèi)工正在掃街,年齡大約在六十五歲左右,橘紅色的衣帽,身上的標識和文字反光漆明光閃亮,他走上去詢問。環(huán)衛(wèi)工掃得很專注,他怕驚嚇到他,輕聲地叫道:“喂,年輕人,去濕地公園怎么走?”那環(huán)衛(wèi)工只顧掃,一點沒有理他的意思,可能是個失聰者,他把聲音提高八度,沖著環(huán)衛(wèi)工大聲問道:“喂,年輕人,去濕地公園怎么走?”果然是個聾子!環(huán)衛(wèi)局是怎么搞的,居然還在使用失聰人員。前些時候,就是這條街上,出過一次車禍,司機正接妻子打來的一個重要電話,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個環(huán)衛(wèi)工,急忙摁喇叭,那環(huán)衛(wèi)工就是聽不見,結果出了車禍。不行,我得提醒他一下,別再出了車禍,畢竟開車的都是年輕人,他們沒有不喜歡扣手機的。他折回頭,走到那環(huán)衛(wèi)工跟前,沖著耳朵大聲說:“年輕人,別只顧掃,注意來往車輛!”他相信那環(huán)衛(wèi)工聽到了,繼續(xù)往西走。
他終于走到濱河路上,看到了那片柳林。那片柳林不是垂柳,是斷頭柳,一棵棵瓦盆那么粗,在丈把高的地方被砍了頭。對斷頭柳來說,砍頭不要緊,只要時逢春,你砍我一枝,我長你滿身;冬天一砍,來年長出一叢枝條,像年輕人的頭發(fā)一樣茂盛。透過柳林,他看到了那條碧波蕩漾的老鸛河,即使沒看到,他也知道柳林那邊就是老鸛河,這是亙古不變的,他小時候是這樣,他一百歲了還是這樣。不像孫子們的手機,早上還是黑色的,晚上便換成白色的了,跟自己年輕時翻掌一樣容易一樣快。
問題來了,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了!
他伸出雙手比劃著,把右手一揮,說:“往右!”把左手一揮,說,“不對,應該向左!”
右手說:“不對,向右!”
左手說:“不對,向左!”
右手說:“向右!”
左手說:“向左!”
“向右!”
“向左!”
“向右!”
“向左!”
“向右向右!”
“向左向左!”
“向右向右向右!”
“向左向左向左!”
兩只手吵起來。
他最怕吵架,不一會兒,兩只手將他徹底吵糊涂了。他生氣了,非常生氣,一屁股坐到路牙石上。
你們吵吧,不走了!
他看見一個小孩突然脫離看手機的母親,從濱河路那邊斜跑過來,一輛漆黑的轎車飛馳而來,“吱——嘭!”一聲刺耳聲響,什么也不見了,只剩那個年輕的母親傻傻地呆在那兒,繼而雙手抱頭,哭叫著亂跳起來。他想過去安慰她幾句,卻站不起來,人老了,骨頭硬了,他努力了一陣兒,也沒能站起來,再看時,眼前什么也沒有,他出現幻覺了。看我這記性,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怎么又突然想起了呢?幻覺沒了,他擔心起珂珂來,小家伙一個人在外跑,會不會也在橫穿馬路,會不會也恰恰有一輛轎車沖過來呢?這樣想過,他再也坐不住了。
這時候,街上出現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年輕女子,他正要上前去問路,那女子已經走過來,不對,是沖過來,瘋一樣沖過來,一把將他從路牙石上提溜起來,怒目圓睜地瞪著他,逼問道:“說!把我寶寶弄哪兒了?”“不,不是我,你認錯人了?!薄皼]錯,就是你,就是你趁我看手機,把我寶寶拐跑了,你還我寶寶!”
他無法解釋,也無法脫身,突然想到孫女和重孫女們掛在嘴邊的什么斗魚,什么旭旭,什么寶寶,急中生智說:“你手機呢?斗魚,對,斗魚,寶寶,對,旭旭寶寶,旭旭寶寶?!边@一招果然奏效,那年輕女子一激靈,松開他,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自己的右手,再看看他的雙手,接著掏掏左邊的衣兜,又掏掏右邊的衣兜,繼而順時針轉著身子看看四周,又逆時針轉著身子看看四周,大概是沒有發(fā)現手機,大聲呼叫著:“寶寶,寶寶,我的寶寶!手機,手機,我的手機!”飛跑而去。
他長舒一口氣,決定馬上離開這里,一旦那個瘋女子再找回來,那麻煩就大了。剛才還在糾結的問題,現在明朗了,那女子往左跑,自己就只能往右走,他無奈之中做出這樣一個選擇,竟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許多事情往往都是這樣,很刻意去做未必正確,不經意的而為卻恰恰成功了。他感到自己身輕如燕,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一口氣跑出一公里,心不跳,氣不喘。返老還童,他一直相信這個古人總結的說法,現在自己就返老還童了。他高興地蹦了一下,還可以,蹦得還挺高,而且一點沒有要摔倒的征兆。這是一個重大的發(fā)現,他要趕快找到自己的重孫子,告訴他老爺返老還童了,從今往后你可以跟老爺一起玩耍了,老爺陪你玩到長大。
一龍橫亙東西,鸛河變通途,他終于看到那座彩虹橋。大街上人少,大橋上更少,他站在橋頭一眼望去,一個人也沒有看見,只看到一個小黑點,可能是一只螞蟻。自己已白內障多年,怎么能看到大橋中間的一只螞蟻,難得返老還童把白內障也返掉了?不對,那不是螞蟻,那可能是一只被人丟棄的小狗或者小貓,他慶幸自己還不糊涂,對自己,對事物,都還有一個比較清醒的認識,這很難得,對一個百歲老人尤其難得。
他向那個小黑點走去,他要拯救那只小狗或者小貓,它太可憐了,不能讓它成為一只沒有主人的流浪狗或流浪貓。近了,那不是一只小貓;近了,近了,那不是一只小狗;近了,近了,更近了,那是一個娃娃,一個四五歲的娃娃,是珂珂,是珂珂,是珂珂!他瘋跑上去,一把將珂珂摟進懷里,喜極而泣地說:“我的重孫子,我的寶貝疙瘩,老爺可找到你了!”
珂珂在他懷里掙扎,企圖掙脫他的摟抱,他哪里容重孫子再跑丟,更緊地摟抱。
珂珂說:“老爺爺,你摟疼我了。”
他突然靈性過來,珂珂小,還經不住他的摟抱,他的摟抱太有力了。那年在押解俘虜的途中,一個俘虜企圖逃跑,他追上去,一下子摟住那個逃跑的俘虜,拤回來往地上一放,那俘虜竟一命嗚呼了,他因此受到處分,解甲歸田。“你個老東西,真是老糊涂了,把我重孫子摟壞菜,饒不了你!”他抬手給自己一巴掌,讓珂珂坐在自己懷里,“讓老爺看看,摟疼哪兒了?”
珂珂咯咯一笑說:“不疼了?!辩骁骈_始捋他的胡子,這是珂珂最喜歡干的活,也是他最喜歡珂珂干的。珂珂的小手先一把抓住胡子捋一下,再分開,一撮一撮捋,接著一根一根捋,還會突然揪住一根拽,生疼,但他很開心。孫子只顧扣手機,偶爾看見一次,總是訓斥,珂珂,不能拽老爺的胡子!他就訓孫子,胡子拽掉還可以再長,你嚇著珂珂咋辦?孫子就扣著手機走開。今天,珂珂很乖,只捋,不拽,捋得他麻酥酥的,格癢癢的。
珂珂問:“老爺爺,你的胡子有一百歲了吧?”
他嘿嘿一笑,捋一下自己的白胡子:“老爺才一百歲,胡子哪能一百歲,我六十歲開始蓄,算起來,它應該有四十歲,比你爸爸還大十歲哩!”
珂珂說:“老爺爺,你認識我爸爸?”
他抬手摩挲著珂珂的小腦袋說:“我咋會不認識你爸爸,他是我小孫子,我一共有四個孫子,只有你爸給我生了你這么一個帶把的寶貝疙瘩?!?br />
珂珂說:“老爺爺,你弄錯了,我爸爸是獨生子?!?br />
“什么?你說什么?你爸爸是獨生子?”他一聽,吃驚地問,“你不是珂珂?”
“老爺爺,我不叫珂珂,我叫琪琪?!辩麋魑χ?,捋著他的胡子補充說,“我爸姓姚,我媽姓魯,我叫姚魯琪琪,名字是爸爸給我取的,很好聽吧?”
好聽,就是有點日本鬼子的味道。他跟日本鬼子打了兩年仗,他不喜歡姚魯琪琪這個名字,但喜歡琪琪這個跟珂珂一樣可愛的娃娃。
他問:“琪琪你在這兒干啥?”
琪琪說:“我等爸爸,爸爸會來找我的?!?br />
他問:“你咋跟爸爸走散的?”
琪琪說:“不是走散,是我飛了一下,爸爸就不見了?!?br />
他問:“你沒有翅膀是怎么飛的?”
琪琪站起身,走過去,爬上彩虹橋的不銹鋼欄桿,回頭對他說:“老爺爺你看,就這樣?!?br />
琪琪說著,張開雙臂作飛翔狀,那樣子像一只鸛鳥,可他知道,琪琪充其量是一只剛出蛋殼的雛鸛,根本不會飛翔,一飛,必然栽落下去。
他慌忙說:“琪琪,危險,快下來!”
琪琪又做了一下飛翔的動作,才退下來。
他驚出一身冷汗,這小家伙一旦掉下去,勢必會被滔滔的河水卷走,一個小生命就沒了。
不能再讓琪琪在這里等,他決定帶上琪琪一起去找珂珂。
他說:“琪琪,老爺爺帶你去找爸爸如何?”
琪琪歪著腦袋問:“老爺爺,你不會是人販子吧?我跟著你,你不會把我賣給狼外婆吧?”
他有點心酸,琪琪如此小小年紀,怎么如此不相信一個百歲老人呢?他趕忙說:“老爺爺不是人販子,老爺爺是去那邊找珂珂的,你愿幫老爺爺嗎?”
琪琪說:“我愿意,我們走吧!”
他和琪琪往濕地公園走去。橋面上鋪著木板,走上去有很舒服的彈性,琪琪歡喜,不停地蹦蹦跳跳,或張開雙臂飛來飛去,像一試飛的小鸛鳥,一悠一晃,晃晃悠悠。他忘卻了年齡,飛跑著追趕。彩虹橋在濕地公園打一個旋,形成一個橢圓的平臺,一邊伸下一條腿,像兩只碩大的龍爪,人們可以沿著龍爪上鱗片一樣的階梯下到濕地公園碩大的廣場。
琪琪蹦著跳著飛著到了出口,對趕上來他說:“老爺爺,給我爸爸打個電話,別讓他來了找不到我著急?!?br />
琪琪真是個懂事的娃娃,我這就打。他掏出自己用了多年的老年機,按琪琪提供的號碼撥過去,手機說,你已不在服務區(qū)。奇怪,以往電話小姐說的都是,你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qū),怎么今天這樣說呢?是移動換人了?他又撥打一遍,電話小姐依然說,你已不在服務區(qū)。這時候,他看見下面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便拉著琪琪匆忙走下去。
那姑娘向他深深一鞠躬:“歡迎光臨!”
他急急地問:“姑娘,你看看我的手機咋了,怎么說我已不再服務區(qū)了?!?br />
那姑娘笑笑說:“你已進入一個新的世界,當然不在那邊的5G服務區(qū)了。”
他一驚,回頭望去,哪里還有什么彩虹橋,眼前蒼茫一片……
留給讀者無窮無盡的想象空間。
真可謂是“小說已經完了,故事剛剛開始”。
向老師學習。